2019年,父亲做结肠癌手术的时候,医生就私下和我们交底了,做完这次手术可以保五年。
父亲不知道,我看到了他生命的底牌。或者他清楚他生命的底牌是一副什么牌了——所有的牌都打光了,都在牌桌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能在牌桌上多放一会,多看一眼,多感受一下生命的流淌和热闹。这不是留念,是生死诀别。父亲心里还有一个执念,就是他的大孙子还在上大学,还没娶妻成家,这是他的最后牵挂。他希望他有生之年能看到孙子大学毕业,工作,成家。他算了一下,至少要五年时间才能看到结果。他因此想多活五年,看着他一手带大的留守儿童长大成人。他跟我强调过几次,他希望再活五年。于我来说,这是无解之托。生命有定数,非药石能裁定。医院的医生并非站在上帝对面,是站在地狱门口,延缓时间,争取让每个病人去到天堂。我没有办法,医生也没有办法。一堆健康的人,面对病人,都束手无策。最凄惨的场景就是这样。
癌症病人到了晚期,癌细胞遍布全身,浑身作疼。
父亲身上都疼,尤其是两个肩膀、两条胳膊,这是肺癌的反应。父亲像是个落在地上的烂苹果,我们不敢处理,心痛又无能为力。在长沙医院,每晚上,护士都要给父亲发一粒止疼片和安眠药。回到老家,在家里条件肯定不行,烂苹果会烂得更快。为了减少父亲的痛苦,让父亲的病情缓解一下,我们把他送进宁远人民医院。在医院里住着,护士时常看着,按时派药,按时打针,睡不着有安眠药,身体疼了有止疼药,比患者家属熟稔多了。只要能减少父亲的痛苦——现在仅能做到这些了。父亲苦了一辈子,晚年又受这样的病痛折磨,我们可不能疏忽,要尽其所有爱护他,减少他的痛苦,还要装出一副乐观的样子。
在宁远医院,父亲住203病房。
病房里三张床,铺着白床单,安静肃穆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第一张病床是一个妇女,穿着医院发的条纹病号服,条纹裤子,像一块瘪瘪哈哈的油豆腐;她侧躺着,脸向着墙,整个人像一条干巴了的鱼。第二张病床是我父亲的。父亲住院已经十几回,对医院算轻车熟路了。进了房间,摸了摸被子,又用手掌压了压被子,还没来得及换病号服,便一屁股坐上床,一点一点移动屁股,到居中,侧转身子,头往后一放,被子就成了枕头。父亲仰着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入定了。他为这辈子还有没有康复和自由而陷入迷思。第三张病床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络腮胡老人,个子长得像根老黄瓜,没穿病号服,蓝色旧式单衣,有五颗纽扣那种,配蓝色裤子,有棱有角,工工整整。脚上穿皮鞋,鞋尖磨损,沾了黄泥和灰尘,用布条擦过,看得出布条的长痕和方向。他面皮乌黑,显瘦,颧骨高耸,眼珠子像陷进了井里,看一眼,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他看着我们进来,看着父亲上床,看我们妥当了,又看向病房的门。门关着,门上有个正方形小玻璃窗。透过小窗,可以看见走廊,有时候探视病人的家属在走,有时候是白衣护士在走,推着车,或者端着盘子,有时候空荡荡,静悄悄。受他的感染,我朝门外也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一片静谧,光线灰暗,真是死神驻守的空间。
三个农民,又都是宁远人,住下来第一天,大家就熟了。住一个房间,就是病友,算是缘分。什么状况,医生一清二楚,没有什么可隐瞒。说了出来,心上的担子又放下一次,心里多一分坦然。第一张床的妇女是鲤溪人,还没到五十岁,一直跟着男人在东莞打工,在印刷工厂打扫车间。鼻子不舒服,痒,肿胀,疼,折磨人半年多,去医院检查,是鼻咽癌。一听到是癌症,半条命都快吓没了。外面花费大,辞工回来治了;最里面那张床的大叔是中和人,在家种烤烟,一个人种六亩地,还带三个上学的孙女,起早贪黑忙得像个陀螺。前几个月肚子痛,大便带血,吃了不少胃药,也吃了几锅草药,没有一点效果。来医院检查,早期胃癌,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了。三个癌症病人互通情况后,又无话不说,说着癌症现在普遍,治不好的病,都叫癌症。尤其是那个女病人,面色如蜡,眼神暗淡,说了一下在广东看病的花费,就不说话了。她还没从癌症的恐惧里解脱出来。说到钱,心疼,转身向着墙壁侧躺,不时让陪床的一个女子拉上床帘,呼呼呼地吸痰。吸痰器的声音呜呜呜响得像救火,十分吵人。住里面的大叔很少躺在病床上,他不换病号服,宁可在医院提供的木椅子上枯坐。靠着墙,向着床,却经常扭着头,看病房的门,看久了,什么动静也没有,转向看洗手间外面的阳台。十一月的阳光,又薄又黄,如同秋菊枝头单薄的花瓣一样弱不禁风,正是这样,给一种仓促恓惶之感。一年又要过去,生命又要老去一年,终点将在哪个时间点?生活,孩子,老伴,各种关系相互纠缠,乱得像一团麻一样令人烦恼。
我坐在过道里,陪床的晚上就睡在病房狭窄的过道里,能听见外面男人女人的唉哟声,干呕声,到很晚,走廊上熄灯了,才能得一些清净。晚上时间经常不够睡,白天,尤其是中午之后,人心疲乏,正是补觉的好时候,我靠着墙,想着父亲的病,睡不着。这不是陪父亲看病,这是在陪着父亲走生命的最后一程。父亲打着点滴,睁着眼睛,在观察天花板。他期待奇迹,有一种新的药物能治好癌症,有一双圣手摘除他身上的病痛。门边的女病人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如果她的身子不是弯曲,是直挺挺的话,好像就是“过去了”。里边的大叔挪了一下位置,在床边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面对着自己的床,也面对着父亲的床。他有点落寞,眼睛四处看着,好像在找他的鸡鸭和牛羊。他没有陪床的亲人,到了晚上,才有人给他送饭来,送一次饭,他要吃一天。不是猪肉,就是炒血鸭,香喷喷的,整个病房都能分享到那喷香味道。送饭的是个女的,一口中和话,嘎啦嘎啦,我细心听半天没懂得一句。这是他们的土话。宁远每个镇,都有土话。见大叔孤寂无聊,便主动和大叔打了招呼,断断续续聊起来,大叔脸上的神色安静了许多。从大叔嘴里知道了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都在广东打工,一时赶不回来,只管出钱。自己住院,由嫁在县里的小女儿照顾。三个孙女上学,老伴在家伺候。家里还有鸡鸭,一栏猪,两只狗。小女儿住在县城,女婿在广东打工,她在家里带孩子,夜里在十字路口摆摊,卖烤红薯,挣点钱用,每天忙得头发散了都没时间收拾。自己还有六亩地烤烟田在等着,要犁田要碎土要修垄要捡草。马上就要过年了,天气又这么好,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住着,抓点药回去吃就好了。他看着我,问我是不是这样。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癌症的恐怖。我没有说话,我无话可说。笑了一个样子,问他的病,他说哪个农民身上没病?都六十二了,死了没什么遗憾。我说死不了,放宽心,听医生的。
听到死,我父亲在病床上挣扎着要坐了起来,我起身扶他,他说他还能动,一时半会死不了。费了好大的劲,坐稳了,插话说,老弟说得对,就是这样,好人怕病磨,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多痛快,这么拖,大家都拖死了,好又好不了,钱又花了不少,事耽搁倒算了,身上还疼。疼起来真是疼,喊娘都没用。
门口床上的妇女不知道哪个时候也在床上坐了起来,头发缭乱,小脸巴掌大,惨白如大理石,鼻子上还封着一块白纱布。她看向我父亲和大叔,眼神像一个落水的孩子,发出强烈的光,跟她的面容、干瘪的脸颊格格不入。我父亲发现了,和大叔说,得了这病,莫怕死,死字顶起,多活一天就多见一天的太阳。我们得的这病,就是死病,求医生也没用。
一听到求人,大叔眼里闪过一道亮光,说我这辈子求过一回,不是求人,是求一棵树。我们村头有棵大香樟树。在村口大路边,后面是水塘,公家的鱼塘。村里有个五兄弟,看上了这棵香樟树,几围大的树,树冠阴了半亩多宽水田,做柴火都可以烧半年。过路的人,透凉的人,睡午觉的人,中午都乐意来香樟树下的石板上歇脚,睡觉,聊天。那年,我正好在村里当生产队长,捞他个娘,这么好的树子,不知道前面哪辈人留下来的福气,哪能说砍就砍?他们几个弟兄背着斧子砍树那天,我拦下来,不许砍。我也有兄弟,我还是队长。两边的人吵了半天,最后作价,四百块。八二年,四百块还是笔大数。四百就四百。我在圩上卖了一条牛,凑了四百块交给他们队,树子才保留下来,归我。大家散了,我一个人在树下呆着,便拍着香樟树,和它讲,今天我救你了,以后你归我了,我遇到难处也要救我。
第二年夏天,双抢还没完,我回屋里吃饭,放在村头吃草的牛不见了。急得团团转,一家人出来找,在村里、后头岭,田峒里都看了一遍,牛影子都没有看到。八几年,一条大牯牛,值大好几百,抵得上田里一年的收入。田还没有犁完,捞他个娘,我还等到它回来犁田呢。四地方找了一遍,没找到。问了团团转转做事的人,都说没看到。大晌午,我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就到香樟树下,拍了拍香樟树,香樟树皮都巴掌大块。我和它讲,现在我牛丢了,有难处了,你要帮我指个方向。我花了那么多钱保你下来,现在轮到你保我了。当着树子讲完,在树下面的石板上坐下来,想卷一杆烟抽,烟荷包还没打开,我就在田埂边边上看到了一个牛脚迹印子,大小和我的牛正好。我早晚都放的牛,我跟着牛屁股,牛尾巴上有个虱子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何况是另(这)么大牛脚迹。我跟着牛脚迹走,走过了一块田峒,又翻了一座山,又过了一块田峒,隔几米远,就能看到我的牛的脚迹。走到一块草坪子,牛脚迹没了。我就在草坪子上打转,找牛脚迹,找到村子边上,听到牛哞哞叫,我听清了,就是我的牛在叫。
找牛栏的时候,遇到一个妇人,妇人说这牛是某某今天才从天堂圩上牵回来。
我说我就是卖牛的,有副索子挂在牛角上,忘拿了,我来取索子。
打开牛栏门一看,就是我的牛。一天没吃草了,眼巴巴地,饿得哞哞叫。
牵牛回去,路过香樟树,在树脚下,我还特意停下来,摸了香樟树,感谢它的指引。如今树子还在,一点都没老,每年开花,几里路远都闻得到香味。
父亲有些不相信,那个妇女感叹,香樟树和人一样知恩图报。
现在它还有子孙了,附近的草地上,发出的几棵苗苗,现在长的有碗大了,院子里头一年四季都是香味。大叔又补充道,我们生产队的人听我把牛找回来了,都来看,我说我求了香樟树,我救过它,它这回帮了我,扯平了。做好事是有回报的。大家都觉得神奇。如今初一十五,村里还有人在树脚偷偷烧香烧纸呢。它已经帮过我了,人的生死有命,不是它能帮的了。
大叔说完他的传奇,好像搬走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板,脸上的阴霾淡薄了。
父亲的眼里闪出了光,晶亮晶亮的,又羡慕又好奇。
我没吱声,心里对几围大的香樟树充满好奇。并非是对它的知恩图报,有求必应,而是对它所在的环境感兴趣,对大塘、小路,田野、村庄、山岭所构成村野充满向往。我还从来没去过中和,从没见过几十亩宽的水塘,那不是水塘,是妥妥的湖啊。在水资源匮乏的宁远,简直是一种福音般地的存在。中和不远,和我们清水桥一山之隔。只是那山是阳明山,太阳在这里下山,晚霞在这里映红西天,暮色在这里升起,黑暗在这里如墙。如何穿过这一层层秘境抵达山那边的中和,找到那一口大塘,找到那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像一个没有答案的传奇悬浮在我的脑海里。
我问大叔,他们村离县城多远。
三十五里。
很近。
很近。
我父亲出院了,我带我父亲去找你,去看看那棵香樟树。几百年的树,在宁远少之又少,值得拜一拜。父亲全神贯注地望着大叔,好像生怕被拒绝。
大叔一听说我要去拜访他和那棵树,好像他当年的壮举再一次得到了确认,热情地说一起来,我养了一大帮土鸡,来了杀土鸡熬汤给你们喝。在宁远,吃是基本需求,喝是高级品味。
我们应承,我父亲出院了一定去。
大叔彷佛得到了某种理解和认可,脸上发出一层光,淡淡的,像淡黄的阳光投射在白色墙壁上反射的微光。
第一床半坐了起来的阿姨听完了大叔讲的故事,身子滑了下去,又侧转身,面墙而卧。她应该会想,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一棵神奇的香樟树,或许又在惋惜,她没能拥有这么一棵神奇的香樟树,她的生命都交给打工了,有机会一定要去摸摸,接纳接纳香樟树的福气。
住在203号病房的人,是一群勤奋的苦命人。
在宁远,香樟树说不上罕见,但绝对是少见,尤其是几百年树龄的香樟树,又是绝对罕见。这么一棵树,对谁,都是一种召唤。一棵树,没有智慧,用强大的身体和生命与命运相持相抗,无知无觉,顺应天地,天地良心把它纳入到自己的运转中,所以,很多树的生命,轻松松松超越了人的寿命。人呢,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斗,一路都在逆天改命,智慧之力和辛苦劳力可以和命运之力相持,终究还是被损耗的一方,几十年一晃,便像一个摇摇欲坠的烂苹果。一代一代,循环不止。
我看向父亲,这个辛苦了一辈的子的老农,还在和大叔聊。父亲年轻的时候去过中和贩卖鱼花,见过大塘,十几亩水面宽。大叔说那不是他们村口的大塘,他们村口的大塘有几十亩水面宽,就像一块天落在了地上,四面青山皎皎,四季白云袅袅,那棵香樟树像一座高耸的宝塔。
父亲有些落寞,他这辈子都没有碰到一个传奇。想到那些机缘,父亲垂下头,叫我,他要休息。他似乎看透了,他和香樟树没有机缘,香樟树救不了他了。
我抱着父亲的肩膀,把他放下来。父亲的身体已经很轻,像块板了。风烛残年,一阵风就能吹走,不,吹一口气就能吹走,说的就是父亲眼下的状况。生病住院是抗拒命运的一种手段,心里的那点希望,就是憋在心里的一口气,强撑着,终归力乏,随时要凋零离落。
第二天早上,医院上班,查房的护士说父亲的床位欠费,需要补交两千元。我拿着手机前去缴费大厅,排了半个小时的队,交了费,回到病房,父亲坐在床头,侧着身子看着我,一副很不甘心的落寞样子。我想,他不至于想我这就弃他于不顾吧。病人如小孩,真是。大叔的那张床,被子已经叠好,放在靠墙的一头,枕头放在被子上,被单抻的平平直直。凳子放在床头柜墙面,板板正正。
我问父亲,中和大叔出院了?
父亲说他刚提溜一个桶出门。
一个人?
一个人。
我走出来,到大厅,三部电梯都在下行。
大叔走了,大叔是中和具体哪个村的人没有说,或者说过,我没记下,我专门记那棵香樟树了。我还从没见过香樟树。我不是去求它,人类的命运,跟它没多少区别。数百年寿命的香樟树,在宁远大地上,是标志、勋章、传奇和信念。我甚至有了翻遍中和的想法。一个镇,一棵香樟树像一杆旗帜,找出来并不难。可是又怕,中和有很多棵古老的香樟树。只要找到大叔,可大叔姓甚名谁?我又茫然,我不知道这人间是否真有奇缘。他的样子我记着,一个黄瓜条一样清瘦的农村大叔,一个忙生不忙死的大叔,像香樟树边的一棵小香樟树一样的大叔。
2024.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