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梦到你了,父亲。
在我的梦里,隔三岔五,你总会出现。这一次不同,在梦里,我梦见你死了,遗像在火里燃烧。你的表情一如先前那么庄严凝重,在火焰里丝毫不变。但是,这是在我的梦里,你死了。梦不可靠,就像池塘里的一道水纹,下一次,样子肯定不同。但这一次,是第一次,以后,或许再也梦不到你在我的梦里死去。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人在这个池塘里,就如同池塘里的水还有。有水的池塘,波纹和涟漪总是会出现的。就像人世间的亲情,无论距离多远,总是在彼此牵挂。
到现在我都认为,父亲是暴君。
可能,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隐形的暴君。但我的父亲,他的性格来自于他成长的环境。我的爷爷在解放前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军火商,军火贩子,一生只在民间贩卖了几条枪。可在解放后,在这个小地方,再小的贩子与军火牵扯,就不是小的问题了。我爷爷受尽折腾与磨难。我的父辈在别人异样的目光和别有用心的探视下成长,他们相依为命,几个兄妹拧成一股绳,相互取暖,度过了饥荒与困厄,在人间抖抖瑟瑟成长起来。哪怕后来成家立业了,压在他们心灵上的压力与负担并没有放下来,而是趁着环境变好,要回击曾施在他们身上的无妄之灾。而回击的工具,就是我们,他们的下一辈。他们要雕琢塑造下一辈人,与众不同,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是底层群众中一个受过委屈的父亲最为真实的想法。
因为当时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父亲不可能多上几年学。
据父亲说,当年进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的时候,年纪才十二岁。犁田的时候,还需要我奶奶帮忙把铁犁背到田头。下田了,泥水深过大腿,父亲当时还把衣服裤子脱了,顶在头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我们现在还把这个年纪的人当孩子对待和保护的时候,父亲当年已经开始挣工分养家,和成年人一样参加生产劳动了。农民的孩子,农村的孩子,就像石头一样普遍,也像石头坚硬倔强,不会因为像石头而感到绝望悲哀。而是像石头,不论天高云淡,风雨雪霜,还是偏僻,无人问津,而改变本质与性状。很多人说农民不善变,跟不上形势,那是他们远离农村,不了解农民本性罢了。
我们作为工具,肯定会受到不断地敲打与修理。但万幸的是,无论父辈怎么严酷,但他们始终在维护和保证成长方向的唯一性。农村文化落后,经济落后,但农村人并不缺见识和社会经验。毕竟,农村是中国文明五千年的基座。只是,手段有些原始。而原始的方法最为直接简单有效。所以,父亲骂我,打我,罚我,数年如一日,即使他失败了,我对他也没有怨恨和异议。他的爱与众不同,他总想把整个世界当作礼物装进我的兜里。他总想让我过上他没有过上的完美生活。他想法设法要我把我雕刻成未来世界主人翁的样子。他几乎忘了我不是天才,亦非朽木,只是一个平常人。他只对我倾注热情和爱。恨铁不成钢,锻打,只是想拿走我身上劣质的部分。我有过不甘和恨,那是对整体环境,从没有针对过他。
作为一个普通人,最难的,不是一日三餐,而是突破阶层。
父亲一直想要完成的使命,不过是想我们不像他那样生活一辈子,而要有有别于他们,超出于他们,因此,他们愿意付出,不论砸锅卖铁。这份志气,也是底气,只要孩子能远走高飞,他们就像一个石头,成灰也愿意。可怜天下父母心。最干净的,最善良的,最无私的,最完整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能给。离家之后,在南粤大地,在别人的土地上和城市里,我流浪很多年,居无定所,很少写信回家。父亲从没有责备我一句,而是作为一个男人,非常理解一个落魄男人的选择和执着。因为,父亲也落魄过,食不果腹过,衣衫褴褛过。他看儿子,就像看镜子里的自己。父亲的信任,从来至今,都是一种鼓舞和力量。从我年幼,到我四十不惑,父亲就像我的眼神,帮我分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坚信生活会鉴别人间的真伪。
父亲没有一个好的身体,这是让我非常意外的地方。
父亲披风沐雨,勤劳刻苦,兢兢业业,一直像个钢铁汉子。可是,在他六十八岁的时候,他得了直肠癌。就像剧本,在结局部分,要皆大欢喜的时候,突然,舞台塌了。做了手术,失去了行动自如,父亲失望过,但没有绝望。身体、生命,肉体,灵魂,在他看来,终归都要还给泥土的。吃了那么久人间的粮食,迟早都归于土地种粮食。但现在的生活这么完整美好温暖无忧,疾病在他身上安装了一颗不可拆除的炸弹,这是一种致命的遭遇。父亲坦然接受了疾病的挑战。他知道在生命末了的时候,要有一个通透良好的态度,接受生命本来的安排。他有些遗憾,他免不了俗,留恋这个世界,挂念亲人和朋友。却又选择了拒绝社交和对病情保持沉默,自囿于小小东干脚,平静的等待最后的裁决。
父亲一生没有辉煌过,没有完美过,也没有被赞颂过。
父亲一生暗暗淡淡,平平常常,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萤火虫。
在生活里,父亲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即使命同蝼蚁,却实实在在拥有着一颗不屈之心。在生产劳动里,犹如八臂金刚战天斗地,在社会里,他有一身正气,帮助弱小,不畏强力。我们小村的人跟大院子的人发生口角,要械斗,大院子一伙人围上来,咄咄逼人。只有我父亲一个人站了出来,用扁担和坚毅化解了矛盾。父亲在我爷爷那里学了一些草药功夫,他从不藏着掖着,只要有人需要,不管妇孺老幼,他都会挺身而出,自愿奉献,忙前忙后,不取一文。受过父亲帮助的人,并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回报。甚至,还毒死我家十几只老鸭婆,或者相背而行,断绝往来。被取笑好心无好报。父亲没有回应,而是相信问心无愧所带来的因果。他的那种宽容和豪气,远远超出他身边的同辈。或许,这与我爷爷有关。我爷爷被关监,那么多人歧视打压,那么多年被另眼相待,但也有人在平等对他。他一生只记好人,一生只做好事,最信公道,一生都献给了劳动、家人和世界,所以,到最后,他心里没有阴影和抱憾。走的时候,脸色如蜡,也如黄蜡一样光滑平静,没有一丝病痛的折痕与涟漪。我想,在最后,他认可了自己,他对得起这个世界,问心无愧,应翩然而去。
我在异乡,父亲一直在我心里,也在我身后,他在看着我,在不断鼓励鞭策我。从不责备,他知道,男人长大之后肩上生活的担子有多重。他希望帮我分担,不仅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一如既往,还帮我分担了不少的思想上的压力,并且不问原因,只给同情和鼓励。一个独自在异乡谋生的男人,最需要的,莫过于同情和鼓励。这些都是父亲能给的,我父亲没有忘记给我。无论我快五十岁了,他还是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告诉我如何处理家里家外的事情。世间最难处理的,不过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却又牵连血肉的家长里短。父亲教了,我迷茫,父亲走了,我还是迷茫。世间若有可以放心依靠的人,那人一定是父亲。
父亲走了,完整的家有了一个缺口。
父亲走了,保护我的城墙坍塌了一圈。
我想念我的父亲,想念这么一个平凡、干净、无私的人。他是一个普通农民,一个小老头,送给我的,却是一个世界。只要我还在这世间,只要不糊涂,只要还有梦,父亲就像萤火微光,照着我,让我看到他,和他给的我方向,像他一样,看不到自己,只流连飞翔。时间慈祥,让我们如此重合,面朝温暖,互相陪伴,只是,苦了梦醒后空落落的眼神。
202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