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仲夏,悉尼的日头将乔治街的沥青晒出粼粼波光。当我们一家从中央车站的穹顶下转进德信街,忽见朱漆牌楼劈开玻璃幕墙的丛林,鎏金匾额上"通德履信"四字沐着南半球的阳光——这座始建于1890年的华人飞地,正以岭南骑楼混搭装饰艺术的魔幻气质,向我们展开一本立体的移民史诗。
唐人街如一枚活字印章,钤在悉尼城市地图的穴位之上:北接市政厅的维多利亚钟楼,南抵帕迪市场的百年货栈,东临达令港的蔚蓝波涛,西依悉尼大学的砂岩拱廊。站在禧市街与汤玛士街的交汇处仰望,可见北牌楼鸱吻衔着的琉璃脊兽,与AMP大厦的钛合金尖顶构成奇妙对话。这种空间张力恰似华人移民史的隐喻——被排华法案撕裂的文化基因,终在多元主义土壤里开成异色花。
南牌楼"四海一家"楹联云:"德业维新万国衣冠行大道,信孚卓著中华文物贯全球",隶书金字在墨绿琉璃瓦下流淌着19世纪的豪情;北牌楼"继往开来"则刻"澳陆焕新猷百粤云山浮瑞霭,海邦存古迹四围景物沐仁风",魏碑笔锋里藏着1980年代重修时的文化自觉。建筑师刻意将传统制式拉伸15%以适配澳洲天际线,垂花柱上的石湾陶塑八仙过海,衣袂间却藏着悉尼歌剧院的抽象剪影。
沿德信街漫步,维多利亚式拱廊被改造成岭南风雨廊:铸铁廊柱缠着电子灯笼,方格地砖拼出八卦图案,而二楼阳台的锻铁栏杆间,晾晒的广式腊肠与霓虹店招相映成趣。
一家永生书局吸引了我,步入其间,见这家挂着"书田菽粟皆真味,心地芝兰有异香"楹联的老书店,却把泛黄的《广益华报》合订本堆至天花板。店主陈伯用放大镜指点1923年的分类广告:"你看这则'寻台山籍李氏船友',其实是当年排华暴动后的寻亲启事。"玻璃柜里1940年代的侨汇信封,邮票上盖着"抗战救国"的猩红戳记。
得月茶楼是茶沫里的代际更迭,也值得我大书一笔。"满座春风来醉客,一帘秋水共吟诗"的竹刻楹联下,有店员正在表演茶艺。斑驳的满洲窗滤出光谱,在店员和顾客的脸上投下同样的菱形光斑。
我又从广福和杂货中看到瓶罐中的文化基因。在"货殖长存山海志,贸迁恒守管鲍风"的洒金对联前,有店员仍在用算盘记账。货架如同人类学展柜:关帝像旁挂着袋鼠睾丸制成的开运符,冷冻柜里速冻虾饺与袋鼠肉丸共享冷气。
我们一家将出北牌楼时,琉璃瓦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忽闻三通鼓裂云而来,十二面铜锣震得灯笼乱颤。转身但见金红狮阵如烈火卷地:
起势:白须"大头佛"摇动葵扇,引导狮头三拜关帝庙;
探青:红狮跃上六米高桩,黄瞳忽闪间叼下生菜红包;
破阵:少年鼓手击出《将军令》变奏,狮尾少年连翻七个侧空翻;
点睛:华裔议员以朱砂点醒狮目,瞬间鼓息锣止,唯闻百人同诵"风调雨顺" 。
狮口吐出的红绸随风展开,竟是中英双语的"和合共生"。印度游客举起手机直播,犹太老妇跟着节拍跺脚,混血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摹仿狮舞。此刻的德信街,俨然悉尼的文化脐带。
鼓声渐杳时,我立于牌楼投下的菱形阴影中。北侧QVB大厦的铜顶正将阳光折射在"继往开来"匾额上,那些被排华暴动焚毁的洗衣店、被白澳政策抹去的杂货铺,似乎此刻都化作琉璃瓦上的光影游戏。我忽然懂得:所谓文化存续,从不是标本式的固守,而是在每一次狮吼鼓震中,将记忆基因重组为新的生命形态。
当我们一家走向达令港时,一首小诗突然迸出来:“琉璃瓦映海天霞,骑阁飞甍驻鹊鸦。墨匾犹镌光绪印,午阳酣绽悉尼花。狮腾鼓啸千幡涌,药馥茶熏百载遐。最是乡愁无着处,牌楼影里客如麻。”
2025年3月墨尔本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