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小住数日的大箐沟,钉子和镖子回到不见人影的家里已是太阳当顶的正午时光。镖子放下竹篮就跑进厕所。钉子揭开冒着热气的锅盖给镖子打了盆洗脚水,又进房给她拎了双干净的布鞋。
镖子热热一笑,洗了脸把脚泡了进去,边洗边望着坐在一边看她洗脚的表兄说:“钉子,你是不是很喜欢那浓眉大眼身条标致的苗族姑娘(没那么回事)?”
钉子挤挤眼:“你猜?”
镖子洗脚的手停了:“你的心准动了,那姑娘一出现,我就见你的眼睛不老实。凭心而论,那姑娘确实够水灵的,我要是个男孩,说不准也会喜欢她。”
钉子说:“这就怪了,为啥你是女孩就不能喜欢她?”
镖子莞尔一笑:“不知道为啥,不过就是知道为啥我也不告诉你,你别跟我打哈哈,你实话实说你有没有喜欢那姑娘?”
钉子说:“喜欢又能怎样,人家苗族跟汉人是不通婚的,不仅是跟汉族不通婚。而且跟苗族以外的任何民族都不通婚。”
镖子别扭地翻起脚板望着脚心里的水泡:“那能有啥,就像、只要我卓群喜欢的东西我就不愁得不到。”
钉子的眉头抬了抬,给她递了块抹脚的手巾:“不瞒你说,我还真有些喜欢那爱唱爱跳的苗家姑娘。”
“啊!”镖子劈手就往他脸上攉了把洗脚水,“我叫你嘴臭。(我就那么心小?)”
钉子望着她满脸通红的怒火莫明其妙:“镖子你这是怎么了,不说你偏让说,说了你又恨听。”
镖子怨怨的瞅着他的脸,瞅着瞅着眼圈里就溢出了晶亮的珠光:“钉子,你变了,你不是那个每时每刻都惦记着给我弄肉吃糖吃的钉子了,你不是那个朝朝暮暮牵着我的手让我高兴逗我开心的钉子了。为什么?是不是我长大了不需要吃肉吃糖了,不需要高兴不需要开心你就变了?(其实我很独立)”
钉子抓抓头皮,接过毛巾在她脚上轻轻地抹着:“镖子你真好,你哭的样子比那苗家姑娘笑的样子好看多了。这样吧,你不需要吃肉吃糖不要紧,反正我能找到让你开心的事做,我以后就给你端水抹脚不行?”
镖子抹抹鼻子说:“少来这套,我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弄。钉子你听着,从今儿起不许你再到大箐沟去,否则我就往那苗子姑娘的脸上泼桶硝镪水。”
“!”钉子说,“那大箐沟有啥稀奇我非去不可,无非是去那里摸点钱罢了。”
“摸钱也不能到那里去摸,否则摸来摸去的恐怕就不是钱了,再说钱有啥稀罕,没有钱就不花呗。”
钉子慢慢的把毛巾往墙上挂了:“钱可以不花,但事不能不做,你我都得上学念书没有钱哪行,再说,我得攒些钱做路费,作为去找表姐刁一的盘缠。”
“什么!?”镖子鞋都不穿就拨地而起,“你原来想的是刁一!你要攒路费去找她?(这倒有点像)”
“是的。”钉子的语气不容质疑,“那是你母亲魂牵万里的大事,是我第一次下决心要做的大事。”
镖子挂着泪珠的脸没有血色:“那叫什么大事,那是我母亲编造的神话,她为了扩张那个神话一去三年音讯全无。现在可好,你也要走进那个神话。好,你去找吧;你找到刁一的时候,别忘了拎桶硝镪水回家。哼,疯子!(这里也像)”
话音未落,镖子已赤脚冲进她的卧室,把门“铛”的一声关上了。
钉子拍拍门:“镖子,镖子,你开门。”
隔门听见镖子扑到床上的哭声:“滚。你沿着我母亲念念不忘的神话去寻找你想象中的刁一吧,你跟着牛蹄马掌的印痕去追你心中的刁一好了,我要做我的白日梦。”
“秀发披肩腰纤腿长的镖子说大就大了,不再是成天吵着闹着要吃肉不吃青菜南瓜土豆的小女孩了,真是说大就大说哭就哭。”钉子揣着柔肠百结的心事踱出屋门,顺着仙人掌花零星点锥的墙根走进牛厩背后的小院。那是多年以前的棺材库,是他每天独自光顾的天地,因为小院拥戴的茅草屋是小姑栖身的幽居;自从小姑一纸留言孤身出走的那天开始,她的房门就安静而亲切的扣在他的眼里;三年了,他时常开门进去,看看她的床物是否安详,他偶尔在床沿小坐,怀想小姑的言语。
小姑辞居远走那时,他正读四年级。他每每早起上学走到她的门前,看眼小姑梳头的样子,小姑总是适时回头对他笑笑。那早,小姑反常的房门扣上了,他初学慌乱的开门进去,小姑的被子叠得整齐肃静,她摆置梳洗用品的木箱上躺着一页纸笔、孤帆远影般的笔迹在他眼前飘飞:
“每早爱我一回的钉子:
今早我带起全家人的心上路,去寻找我生命中附带的刁一。你对着你心中的地方挥挥手吧,我把给你的笑意留在脸上。钉子,你真开心,因为我留下我女儿镖子的成长与你同在。希望不久的日子,我能把刁一的笑脸送给你。钉子,你常给小姑我唱支曲吧,我的耳朵与你同在。此时,你牵着镖子的手去上学吧,将来,如果小姑我还在远方,希望你能把我笑脸交给刁一。成长吧,我的孩子。
小姑 壁禾
“快呀钉子,不然迟到了。”镖子摧他赶路,小姑的面容在字里行间默然隐去。钉子藏好留言揩干泪水,关好小姑的房门牵着镖子的手沿着校园的去向,一如既往的脚步奔走在一如既往的路上。
反常的时光在反常的规律中徘徊徜徉地反常移动,只有小姑的房门在钉子的眼中安静地扣着。
那天,钉子抚摸着浓缩的记忆走进浓缩小院的时候,狂跳的眸子撞见小姑的房门没有扣着。莫非有贼!难道小姑的世界弥漫着恐怖?他席卷着惊飞的心脏撞开了小姑的房门!
就像顶破云层的头颅飘荡在碧蓝的天空、叹观烟波浩渺的云海,就像破土冒尖的嫩芽淋浴着春风的拂动,钉子若明若暗的目光迷离在小姑的房间里。水波摇晃的木盆边,安壁禾赤裸着遍体淋伤的身子忘却羞涩地站着……
小姑抽拉在背上的浴巾不再蠕动,她望着破门而入的侄儿钉子,眼中飘起幸福的样子。
在小姑安壁禾似乎不及收俭的胴体面前,钉子的童贞少年陡然气绝,不曾倒下的躯壳上,一幅推陈出新的人面肖像在春风化雨的洗涤中栩栩央然地贴进了安壁禾的胸膛,谨小慎微地躲进了安壁禾的生命之河。他精泛力衰地朝安壁禾扑去,慌乱的脚踩翻了愣在地上的浴盆。钉子瞬间长大的身子投进姑母安壁禾的怀中,他的头越过小姑的肩膀,他的眼看见小姑背上的鞭痕、拳痕、手指痕和脚印。跟着滴下的泪……
“小姑。”他的耳畔拂动着安壁禾潮湿的秀发,他的触须舔到了安壁禾肌肤的馨香。他轻唤着:“小姑。”
“钉子!”安壁禾的呼声颤抖着飘游着,像浓厚的油烟染在钉子的心上。
“镖子呢?”安壁禾依然光着身子,对着圆镜开始梳头。
“跟我闹了别扭,赌在房里自骂。”钉子的目光开始躲避,他站在小姑身边像钻在青草丛中的兔子。
“是你冒犯了她吧,不然闹哪门子别扭。”安壁禾笑望着镜中的自己,眼角爬上了胆小如鼠的鱼纹。
“谁不惹谁才怪哩,她人长大了,固执的脾气却硬了。”钉子望了一眼小姑的屁股,好像粘在一起的两个馒头,中间隔着一条迤逦纵深的濠沟,露着成形的源头,陷去粗旷的尾巴;他俯身挪动冷却的沐盆,见那濠沟穿过两腿夹着的缝隙钻进了红色的草丛(天呐!不会那样吧?)。
“钉子!”小姑在他心上掐了一下。
“嗯?”他直起身子。
“小姑我不穿衣服的模样好看吗?”安壁禾转过身去。
“好看,好看极了。”钉子望着她闪烁的阴毛和朦胧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的响。
壁禾慢慢穿上裤子,慢慢穿上衣裳:“不,我的身子虽不难看但并不好看,你觉得好看的原因是你初次看见女人的身子。”
钉子抓着萧瑟的头皮:“小姑,我不知你回家,我冒失地以为有人在你房里,所以我……”
安壁禾边扣衣纽边说:“我是你的母辈,你是我的侄儿又不是外人,看了就看了有啥难堪的,再说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可惜我的身子不好看,要是你看见你表姐刁一的身子那才妙不可言。”
钉子一笑置之。
安壁禾一脸陶醉往景的样子,两眼渗透着鲜泽的光辉:“你表姐刁一出世的时候、她家院子上空飞着彩虹,一双双爱抚的手将她抱来抱去,一双双艳羡的眼睛在她水晶般鲜泽丽质的肌肤上凝固游移、赞誉不已;作为她的小姨,我深爱无限之余情不自禁地给她取了个乳名叫瑾,我姐夫刁万说他女儿的容颜倾国倾城举世无双,故而给她命名为刁一;可万万没想到她刚满半岁就命途坎坷下落不明,思前想后的说来、也真是灯亮刺眼,船高浪大。”
钉子说:“小姑你别刁一前刁一后的了,你暂且保全你自己吧,你没见自己一身的伤,一路的险。”
壁禾摇摇头说:“我何尝不想轻松,只是刁一是我心灵的一半呀,刁一不在身边,我的心神就无法安宁。”
钉子问:“小姑,你一去三年,难道就没找到一丝有关我表姐的线索?”
壁禾说:“我在我姐夫的家乡刚碰到一丝线头,当地的民兵就把我当作美蒋特务抓了起来,好不容易碰到的线索就这样扯断了。”
钉子说:“小姑放心,只要我表姐还在世上,我就能把她找回来。”
壁禾说:“稀罕的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就是天上的月亮碎了,刁一也不会离开地面,就是虎豹、也不会盲目地将她给吃掉;我忧心的是她太稀罕,因此会被无数的手撕来撕去,最终落得体无完肤,芳心破碎。”
钉子一拍胸脯说:“小姑,你如果相信水底有月亮的话,就把我当作你生命中的刁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刁一交给你。”
壁禾噙着泪花,摸摸侄儿的脸说:“我信。可你得知道,无论是镖子和你还是刁一,都是我无法割舍的骨肉,就像十指连心缺一不可;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做饭去。”
钉子说:“小姑你歇着,饭我去做。”
壁禾说:“不,我就怕闲着。”
钉子说:“小姑,一别三年,你还是先看看镖子吧。”
壁禾笑道:“不忙,其实从你的眼中,我早已见到了已经长高的镖子。我远走在外的三年,从未当心过镖子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