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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殇》第五章 “南鲨丸”海盗船
作者:汪应果  发布日期:2011-09-25 02:00:00  浏览次数:3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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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潮湿密不透风的“南鲨丸”号底舱里,横七竖八地躺倒着十来个人,他们的一只手都被铁链锁住,长长铁链的另一端则被固定在舱壁上的几只大铁环上。他们的眼睛都被黑色的宽布带紧紧蒙着。汪治东就在他们当中,和其他的人一样,一身南洋渔民的穿着,头上盖着一顶草帽,那双机警的眼睛正从帽沿下方朝外打量着,观察着。此刻他已不能说话了,是个真正的哑巴。
这一切都是他在离开榆林时就计划在胸了,因为他在那里遇上了顾老板。和上次到榆林时一样,顾老板的船队又在那儿集结准备出发了,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新加坡,看见大清舰队大举下南洋,心里着实高兴,心想这趟买卖至少安全上有了保证。顾老板告诉汪治东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犬养次郎经过上次的打击已经元气大伤,退到了马来亚与菲律宾交界的沙巴群岛一带无人烟的所在。最近冒出一个消息,他正在各地征召“水鬼”,也就是潜海的人,据说他在我们的团沙群岛[1]黄山马[2]找到了一条海底宝船。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但要求也十分苛刻。具体地说就是要在水下闭气五分钟,潜游百英尺,还要商家作保。虽说是应者如云,但挑中者极少。
汪治东当时听了不禁心中一动,接近犬养的机会来了。因为他清楚,这些水下功夫,真正具备的就他自己而已。一般说来,在水下憋气,普通人能憋到一分钟已属不易,超过两分钟的就属肺活量特别大的人了,而要达到四、五分钟的,就必须具备特殊的能力,这就是一种叫做密宗法修炼的宝瓶功夫。但汪治东练功的路子并不是遵循的佛家功路数,而是一种在瑜伽基础上自己体会出来的功法,它与宝瓶功的功能相近,但更加实用。他听了顾老板的话,心这么一动不打紧,却引出来了下面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无数故事来。
对于我老爸的这身功夫,尽管在我懂事之后,他已过了古稀之年,没有机会让我亲眼一睹他水下的风采,但我还是深信不疑的。我曾经查过全世界无保护潜水的记录,那是在1999年的1月份,由皮兹里创造的。当时他没带任何潜水的器材设备,径直下潜,深度达150米,在水下呆了7分02秒的时间。后来还有一个叫弗兰西斯科.菲里拉的古巴人,甚至到达了162米的深度。出水时也根本没要进减压仓去缓慢降压。皮兹里不懂得佛家功,完全是靠着长年累月的屏气锻炼,这是西方人的线性思维所决定的,如果他懂得中国人的辩证思维,估计他的潜水记录还会打破。
注[1]“团沙群岛”是当年的当地人对千里石塘的称谓,即今之南沙群岛。
[2]“黄山马”是 “太平岛”的古称,为南沙群岛中最大岛屿。“太平岛”的称谓是1946年才有的。它是以当时中国海军接收南沙群岛编队的旗舰“太平”号来命名的。
 
     汪治东的想法在舰队南巡的途中愈益成熟了,原因多少跟沿途华人的激励有关。当舰队到华侨华人居住之地进行宣抚之时,不仅受到当地华侨华人热情地欢迎,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那种迫切希望大清舰队为他们剿灭海匪以保平安的愿望。因为这一带海域海匪实在太猖獗了,人们提起他们来莫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最令他感动的是在金兰发生的一幕。当“海圻”、“海琛”渐渐靠拢码头时,金兰的华人简直是倾城出动,奔走相告,把码头围得水泄不通。当宣慰使杨士琦当众宣读大清国的宣抚文告时,码头一片鸦雀无声,一旦宣读完毕,只见众人扑通一声齐齐跪下,高呼:“愿我华夏祥和安康,永葆平安!”这声音让汪治东听了心头阵阵发烫,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呼毕,一时间狮跃龙舞,鞭炮震耳,锣鼓喧天。汪治东再也没有想到,两艘军舰的到来,竟然会激起海外华人如此高昂的热情。直到一位老华侨登上舰艇参观完毕,然后紧紧攥住了汪治东的手时所说的一番话,才使他明瞭了这热情背后深藏的心愿。
那位老华侨不停地抚摸着大炮的炮筒,嘴唇颤抖着。
       “你们怎么不早点来呀?你们怎么不早点来呀?”老人颤巍巍地自言自语着。
       汪治东一直跟在他的身旁,便靠近说,“大爷,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不不,太迟了,迟了……”说着说着,竟然老泪纵横地哽咽起来。
       “大爷,您这是……?”
      搀扶着老人的像是他的女儿,低声对汪治东说,“我哥跟嫂子、还有小侄子,都在一次出海时被海匪杀了。从那以后我爹脑子就有点不正常。”
      “你们的政府当局不管吗?”汪治东问。
      “我们的殖民政府想的是怎么统治、搜刮我们,哪管我们的死活?”
       这时候老人突然一把抓住了汪治东的手,双膝一弯跪了下来,痛哭失声说,“大人,你们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汪治东心如刀割,他这才明白,尽管大清的海军现在已是一蹶不振,但在东南亚一带,华人即使身在海外,也仍然是把大清国的海军作为自己的靠山看待的。
       “大爷,是谁杀了他们?”他问。
       “杀千刀的犬养次郎!“
       “又是他!”汪治东一拳狠狠砸在炮身上。他那个念头在心中蠢蠢欲动了。
 等军舰巡视到了新加坡,顾老板已在那儿等候多时,跟当地商会一起组织了好几场欢迎活动。他告诉汪治东,新加坡有他一位黑道朋友的朋友,据说曾是犬养的左右手,现在开公司,那儿就在招募水鬼。这是个华人,起了个英文名字叫乔治王,如果真的想打入犬养次郎的巢穴,不妨去找他。汪治东从顾老板那里换了一身当地人穿的衣服,装成哑巴,瞒着萨镇冰由顾老板以及他那位姓陈的兄弟陪同去了那家公司,当场作了测试。这一测不得了,乔治王眼睛都直了,直瞪着汪治东说不出话来——他在水下呆了足足七分钟之久,出来时还没事人似的冲人笑,不像其他前来测试的在水下最多才三分钟爬出来就口吐白沫翻了白眼。接着冲上来几个壮汉,汪治东不等他们近身就统统把他们全放倒了。于是当场拍板,还兑现承诺付给汪治东十个英镑。等这一切搞掂之后,汪治东才决定对萨镇冰说出自己的打算。
汪治东详细介绍了顾老板所说的话,特别强调了犬养次郎有可能又重新回到团沙群岛这一情况,令萨镇冰十分震惊。他想,这股海匪太猖狂了,如今大清帝国大型军舰悉数出动,李准将军的军舰还在七洲洋逐礁逐岛地驱赶日本商人,他犬养就胆敢把贼手再次伸进我祖国海岛,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可要他点头允许汪治东深入虎穴,这个决定委实是太难了。尽管他知道汪治东有一身本领,但这不单单是因为风险极大,还受制于自己这方面的条件。你想想,汪治东此刻并不是个普通百姓,而是“海琛”号上的帮带。一艘大型巡洋舰上的帮带突然失踪了,到底去了何方?朝廷问下来,他怎么回答?舰上的人们问起,又如何应对?如果和盘托出,秘密如何能保守?稍有泄漏,就将危及手下这名爱将的性命。他又想,既然已有消息称犬养可能去了团沙群岛的“黄山马”,那么何不率舰直奔黄山马去看个究竟?但他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原因是团沙群岛萨镇冰从未去过,他率舰下南洋连此次一起总共才两次,上次是为避八国联军,保存大清军舰实力。两次都走的是主航道,其他海域从未走过。他只知道被某些渔民称之为“南沙”的团沙群岛大小数百座岛礁,全长在珊瑚礁盘上,出水高度很低,潮大时有些完全淹没,那儿海流湍急,流向悠忽不定,难以把握,航道深浅方寸间落差极大,稍有不慎就会触礁,大型军舰在那里不仅没有隐蔽之处,更无停泊之处。在摸不准海匪盘踞的岛屿的具体位置前,贸贸然率舰前往,你还没发现海匪他倒先发现了你,不仅打草惊蛇,而且十有九是无功而返。这么说,摸清敌人的准确位置和行动规律还是必要的,但是到底该怎么办呢?
汪治东看萨镇冰一再迟疑,便说,“萨统,我知道此行危险,然军人天职就在保卫疆土,如果此次我大清舰队不能顺手收拾了这帮海匪,怕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了。我南中国海及南洋众多大清子民不知要受苦受害到何年何月?我意已决,请萨统下令吧。”
高含光听了汪治东的话,吃惊之余,也坚决说,“萨军门,我也愿与汪治东同行。两人在一起,总有个照顾。您放心吧。”
汪治东一听,急了。这个人,怎么来这一套!连忙说,“我一人去,足够,人多无益。再说那个乔治王可能送我过去,他受朋友之托,会照顾我的。”
“那么你去了,又如何回来?”萨镇冰问。
“这个我自有办法。”汪治东胸有成竹地说,“两条腿长我身上,我既能进得去,还愁出不来吗?”
“你能去我也能去。萨军门,我也决意与汪兄同行。”
高含光一说完,汪治东就跟他顶起来了。
萨镇冰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纠纷,他一时拿不定该怎样说话。就在他犹豫之时,汪治东上前一步,朝他的恩师深深一鞠躬,坚定地说,“萨统,您对我恩重如山,学生心领了。学生所能回报的,唯精忠报国而已。学生不才,平生第一愿望就是‘惩治东洋’、‘ 克服日本’,不达目的,愧对家严,愧对列祖列宗。此并非学生对东瀛有特别之仇恨,而是日本帝国欺人太甚,步步紧逼,必欲置我于死地!犬养次郎虽为倭寇,但实为日本侵略中国之急先锋,他作恶多端,涂炭生灵,我东南沿海及南洋居民皆深受其害,学生每念此,常彻夜难眠。此次学生身入匪穴,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处心积虑之举,如若不允,学生将抱憾终身。学生此去,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如若不能回来,还望老师替我抚慰家严、家慈,学生感恩不尽。”说到这里,他又转过脸来对高含光说,“贤弟,你若执意与我同行,非是爱我,实是害我。萨统盛情,你岂能辜负?”说到这里,他又深深向着二人一拜,说,“学生在此与老师、贤弟暂行告别了。为了不露口音,我只能先装哑巴。”说完这句话,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根银针,左手数着后颈的算盘珠,摸准了穴位,右手拇指、食指捏住了针尖,猛地一扎,再往里送针,只觉头部、颈部、喉部一阵酸胀,像触了电似的,他张开口“啊”地一声嗓子沙哑了。
“治东!你做什么?”高含光吃惊地大喊一声,当她弄明白了之后,眼泪立时就涌了出来。
萨镇冰也被惊呆了。他站起身,紧紧拥住汪治东的双肩,感动地说,“小兄弟,你这是……你这是……做什么?”好一阵子他才平静下来,说,“你既然执意要去,我应允了。此事不能声张,好在杨大人等都在‘海圻’号上,平时不来这边,近期估计他们在新加坡还会有不少活动,我看他们这一回是农、工、商方方面面的人都来齐了,谈生意、做宣传的事是少不了的,一下子也不会注意到少你一个人,我只要跟容續打声招呼就行了,这个容續看来也还算听话,人也很随和,我想他不会到处去声张的。如果有行动,我让‘海琛’号的二副暂时顶你的职,随时配合你的行动。”
汪治东感激地点着头,他想说什么,但嘴里只能发出沙哑含糊不清的声音,极其难听,他也干脆不说了,只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
“谢谢。我定会回来!”
萨镇冰低声反复对他又叮嘱了一些事情。分手时,高含光眼圈已是红了,眼睛里似有许许多多难以言说的意思想要表达但又表达不出来。她的神情引起了萨镇冰的注意,心想,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错,他们之间肯定有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这位高先生总让人感到有点阴盛阳衰的味道,幸亏没让他跟了去。不过这个想法也只一闪念而已,因为总体上他对高含光的评价极好,尤其是当他发现昨晚高含光对今日天气所作的预报十分准确后,他的欣喜之情已是溢于言表了。
“白璧尚有瑕疵,何况乎人?”他在心里说。很快,就连这一闪念,也被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淹没了。
就在其后的某一天晚上,汪治东登上了乔治王的一艘船,跟其他十余名选中的水鬼们一道,驶向了南中国海。按照规定,水鬼们都被蒙上了眼睛,懵懵懂懂地不知行了多久,最后被转移到了“南鲨丸”号上。
 
20
 
犬养次郎近来心情很坏。他前后派出的两批水鬼下海都一无所获,要就是死在海底,要就是得了潜水病。对于后者,“扔”掉就完了,总之他不会让任何活口留下。然而对于西泽、宫崎,就没法交待了,那不仅仅意味着要丧失一笔巨大的财富,还因为连他的这几条船也是由他们提供和负责维修的,海盗也有软肋。
是的,犬养次郎此刻心里装着的就是那艘沉在海底几百年的宝船。两年以前,他在一次例行的抢夺行动中无意间发现了南中国海底宝船的信息。事情的经过是这样;那一年他带领着自己的海盗船队在新南群岛(1)间跟另一只海盗船队为争夺地盘干了一仗,那一群海盗的背后明显有安南的法国人在撑腰,武器、装备都是法国制造的,最后对方被打败了。犬养这头的损失也不轻,在战斗中,“南鲨丸”船上的淡水的水箱打裂了,淡水流光了,为了及时补充淡水,他在长岛(2)登陆。他知道这座岛上有几处淡水的水井,是方圆数百海里内唯一有甘甜井水的岛屿。
岛上有几间用树枝树叶和土坯搭建起来的房屋,式样一看就知道是东土大唐的风格。屋子里有几个渔民,统统被抓了起来。对于这些人,他知道没有什么东西可抢,这里只是他们的每年捕鱼时的临时落脚之地,除了那些打来的鱼,可以顺手牵羊地拿走之外,其他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人他一般不杀,原因是他们非但于他无害,反而有利,这就好比一群工蜂,饲养着他这只蜂后。渔民的存在犹如工蜂一样,可以为他这支海盗船队提供食物。这南中国海辽阔无边,在这些岛屿上星星点点地住着些中国渔民,这就犹如把食物的储藏柜分开安放,让他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吃到哪里。

 

 

注(1)新南群岛是日本对我南沙群岛的称呼,包含有领土扩张的含义。(2)即我“太平岛”的日本名
       这家屋子的主人是从海南来的渔民,姓黄,人称黄老大,这个人五十开外,长年的海上劳作打造得他一副钢筋铁骨,古铜色的脸膛黑里透亮,是个顶天立地的船老大,人称“海上飞”。他是一个大船东,祖祖辈辈好几代人都在团沙群岛捕鱼作业,在黄山马岛上建起了自己的房子,开挖了水井,还建了土地庙,种植了高大的椰子树。被抓来之后一脸桀骜不驯的样子,犬养甩了他一记耳光,操着不熟练的中国话问,“水的有?”
黄老大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有。”
“哪里的有?”
“到处都有。你瞧。”黄老大手指着四周的海水说。
“八格!”犬养又给他一记耳光。
身后的几名海盗拔刀想把黄老大宰了,但就在此刻,犬养看见屋里的供桌上有一只造型奇特的瓷瓶,他忙把手一举,叫声“慢。”
他想,这瓷瓶如此别致奇特,雍容华贵,他平生从未见过,放在这间家具简陋、徒有四壁的屋子里,显得是那样地不协调,那样地耀眼,放佛是暗夜里的一颗熠熠发光的夜明珠,破麻袋布底子上绣了一朵云锦。这强盗脑子动的贼快,他心里思忖道,咦,这瓷瓶是从哪儿来的?难道会是专门从支那的陆地上千里迢迢、万里风波地带来的?不会吧?大老远把这玩意儿带来有什么用呢?那么它又能从哪儿来呢?不管它,先拿来再说。就这样,瓷瓶成了犬养次郎的了。那个船家黄老大对此好像并不在意,似乎是,拿了就拿了,这个东西他见得多了,并不稀罕!
随同这瓷瓶一道的还有两枚装在瓶子里的铜币,上面有“洪武通宝”四个字,犬养认识这几个汉字,但不知道它们的年代。这大概也是黄老大从海上打捞得来的,之后就随手放到瓶子里了。
犬养后来把它带到了台湾,见到了西泽。西泽一看,眼珠都差点跳起了舞,“你,你,你从哪里搞来的?”西泽急犼犼地问。
“怎么啦?”犬养很奇怪。
“宝贝!宝贝!了不得的宝贝!”
“宝贝?”
“快,快,告诉我,从哪里搞来的?”
犬养把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西泽狠狠一拍犬养的肩膀,说,“咱们发大财了!你知道这钱币上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这是支那明代开国皇帝的钱币,这瓷瓶是宋代的名瓷,价值连城啦……你猜得不错,这不可能是从陆地上专门带过去的,它只能是……是从海里捞上来的东西。那个黄老大瞎了眼睛,错把灵芝当成了烧火棍。盯住他!看他是从哪里把它们打捞出来的!”
当下,西泽就跟犬养做成了一笔交易,由西泽提供经费让犬养去寻找沉船的位置,只要找到确切的地点,犬养就能得到一笔数量巨大的酬金,而宝船上的全部财宝,则由西泽、犬养各占一半。犬养想想,这交易很划算,他也知道自己的“南鲨丸”号并不具备打捞沉船的能力,在那个技术落后的年代,打捞沉船简直难于上青天,这事只能由西泽去干,他毕竟手里有几家大的株式会社。但要找到沉船的位置,在他看来并不太难,只要盯住黄老大就成。
于是,犬养次郎又去找了黄老大,拿着手中的瓷瓶问,“这个的,哪里的有?”
这一回黄老大长了个心眼,“什么意思?”
“你从哪里捞出来的?”
“你问这做什么?”
“我要买你的。”
“拿钱来。”
“不,你要带我去。”
“不。”
“不去就杀了你。”
黄老大一听,叭地一拍桌子,怒目圆睁,“杀了我也不去!小倭寇,你睁眼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你再看看我桌上的抹布是个什么颜色?”黄老大说着,哗地一抖,原来是一面破破烂烂的法国三色旗,“几天前,来了三个法国兵,在我门前插上了这个玩意儿,说这是法国的土地。我一把就把它给扯烂了。我告诉他,这儿是我祖祖辈辈打鱼生活的地方,是我华夏的土地。你犬养次郎有种把我杀了,看我眼睛眨也不眨?”
犬养听了,这个气呀,差点把肚子都气炸了,但他忍了,忍了,强忍了!原因是杀了这个人很容易,但要找到埋藏宝船的地方可就难了,他决不能因小失大。他看得出来这个黄老大是个软硬不吃的角色,要是牛不饮水强摁头,十有九达不到目的。
“好好好,老人家,我不难为你。”犬养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主意。他久在南中国海上混,已经很熟悉了。
他了解,自古以来,这儿就是支那人生活的地方,一千多年来,沉没的船只不少,而一艘沉船就是一座宝山。一般说来,船只沉没在海底,在碧波万顷的海面上,什么也不会留下,既没有标志,也很难确定其准确的位置。按照西方人的惯常的做法,寻找古代沉船,大多采用的方法就是到古代文献中去找记录,而这在中国就很难,因为中国皇帝想的就是自己享乐,其他一概不管,不重视,根本没有记录,甚至如此众多的岛屿连个统一的名称也没有。剩下的方法就是靠渔民的经验了。犬养次郎知道,每逢冬季十二月份,黄家兄弟几人连同村子里其他一些渔民便要组织在一起到南沙群岛来捕鱼,然后等到开春三、四月间在台风季节到来之前,借着西南信风之力回到海南岛。于是犬养次郎眼睛盯上了黄家的船老大。犬养次郎看中他的是什么呢?当然不是看中他的鱼,那满仓的鱼的确是一笔财富,但那又能值多少?他看中的是黄老大的渔场。不,具体地说,是看中他渔场下面的宝藏。犬养懂得,这些船老大能把船带出来,所有的渔民都信服他,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能找到鱼群,而在深海中鱼群的聚集是有规律的,那就是围绕着海底下的礁群生活繁衍。许多船老大的看家本领就是有一本渔场的记录,它们或是写在纸上,或是刻在船上一处隐蔽的角落,但大多还是藏在心里。这往往就是船老大的终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也是他们临终时交给儿子的遗产。这些地点对外人是永远不能透露的,是他们渔家必须永生永世保守的秘密。而最理想的海下岛礁就是海底的沉船,因为每一座沉船就是一座珊瑚礁的“骨架”和“坯胎”,船上遗留的食物以及人体的残骸就是鱼的食物,于是很快在这座沉船的周围就会吸引来大量的鱼群,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个鱼群的食物链就在珊瑚礁周围很快形成了。渔群积聚得越多,渔场的营养就越丰富,就越能哺育出大的鱼体,这样,一个鱼群的集聚效应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渔民们在这里当然就能得到丰厚的收获。
道理就这样简单:找到大海里的特别丰富的渔场,往往就能找到海底的沉船。而如果再从这些渔场的水下打捞起什么古代文物来,那么海底沉船的位置就可以大体上确定了。于是他想出个办法:让“南鲨丸”开出了黄老大的视线之外,只从“南鲨丸”上放下只小艇,远远地跟着黄老大的船只,就看他在哪里撒网。
他跟了好几次,没想到黄老大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就是在海上转悠转悠,死活也不下网。
不行,得想别的办法。他于是又想了一招,他找了几名海盗一起化装成渔民,再强行登上了一条渔船混在渔民当中,装作是打鱼的,远远地跟着。这一回黄老大上当了。他们两条船一前一后,相距千米,向东南方向航行了很远很远,已经进入了“危险地带”,这里海流湍急,水下暗流汹涌,地形十分复杂。一座座珊瑚礁石像魔鬼的牙齿隐藏在水面下,稍一不慎就可能触礁。就在这暗礁林立的海面上,黄老大撒下了网。在望远镜里,犬养看见渔网里满是活蹦乱跳的大鱼。犬养马上在海图上标注了罗经点。这之后他在各地搜罗了两批“水鬼”前往这个地点下水搜寻,但他们在水下却没有寻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特别是宝船的踪迹还是没有发现。直到这时,犬养才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并不像他开初想的那么简单容易,他于是又想到了去找黄老大,然而大概是黄老大已有所察觉的缘故,从那以后,他的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连“黄山马”也不去了。
这就给犬养出了一道难题,西泽已经付给了部分的经费,他如何向西泽交差呢?眼看西泽规定的期限已近,他心里也万分着急,这可是一笔天价的收入,他怎么能放弃呢?
然而忧心的事还接连不断。头一桩,西泽电报通知说支那人派出了最强大的舰队巡视南中国海,正在驱逐日本人;其次是,军舰中有一艘“海琛”号的副舰长就是汪治东,这正是大半年前指挥“海容”号让他在海上吃尽苦头的那个人。正是那场遭遇以及大海啸,使他的人员折了八成。这个汪治东仿佛生来就成了他犬养的天杀星;更令人不安的消息是,汪治东突然从“海琛”号上消失了。他会到哪里去?会来这儿吗?犬养想想不敢相信,但他不得不睁大眼睛。
现在他的助手乔治王带领了第三批水鬼登上了自己的船,据说其中有一人能在水下潜七分钟,这样的记录他从未见过!他们是从新加坡挑来的,大清舰队不也在哪里吗?会不会……?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指甲,决定明天亲自过堂。
这天晚上,海上月朗风清,“南鲨丸”静静地靠在潟湖边的珊瑚礁盘上,仿佛睡着了一般。犬养次郎独自巡查了全船,走到了后甲板上的那个舱门附近,他弯下腰,侧耳听听舱底下那些“水鬼”们有没有动静。下面是静悄悄的,看来他们也睡着了。他又攀上了桅杆,朝四外张望,大海黑漆漆的,只有月光和星光在中天交相辉映。他正准备从桅杆上下来时,突然他发现遥远的海平面上有灯光朝着这边闪烁,开亮熄灭很有规律,放佛是打着什么暗号。他立刻警惕起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是大清舰队上发出来的灯光信号,对于大清舰队,自打上次交手之后,他几乎有了一种本能的恐惧,他知道自己的船只无论如何也不是那些钢铁大家伙的对手。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根据西泽的通报,大清舰队还在沿着苏门答腊岛缓慢回程行驶,沿途做些亲善支那人的活动。他立刻悄无声息地在“南鲨丸”上巡视了一遍,所幸没有发现船上发出的任何灯火作回应。
那么,那只远方的船只发出的信号又是什么用意呢?
 
21
 
第二天,十几名水鬼一起从“南鲨丸”底舱被带上了的甲板,摘掉了蒙在眼前的黑布。一连好几天的蒙眼生活,乍一睁开,汪治东全然不能适应,令人目眩的阳光像万根金针似的扎得他眼睛生疼,他赶紧闭上双眼。过了一刻,他觉得眼睛渐渐恢复了视觉,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呀,他看到了什么?
碧蓝碧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的白云,它们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白得发亮,白得晃眼,仿佛透明了一般,云的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碧波泓澈的海水。好一幅团沙群岛(南沙群岛)的美景呀!一座座出水不多的岛礁在无际的蓝天碧海的映衬下若隐若现,似有还无,难怪当地渔民都把这一带的岛屿叫做“线”,因为从远处望过去,它们就像是飘在海平面上的一抹淡紫色的线。
“南鲨丸”号停泊在一座珊瑚礁的“匡”里,也就是环礁里,环礁出水不高,也就一至三米不等,整座岛礁面积不大,站在“南鲨丸”号的甲板上几乎可以一览无余。这座岛屿叫什么名称汪治东不知道,在官方的地图上肯定是没有的,但它肯定深深刻在海南渔民的脑海里,刻在郑和的海图上。他抬眼向四面望去,竟也能看见远处海平面上隐隐现出的若干淡紫色的“线”,知道这儿也应该是到了一处群岛的区域。“南鲨丸”选择在这儿停泊是很有道理的,原因这儿是很好的避风港。
站在甲板上,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南鲨丸”号,汪治东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他想起将近一年前在七洲洋和它的遭遇战,想起了那如山一般的黑压压的巨浪,想起了钟孝全的死……心里竟像是打翻了油盐酱醋瓶子似的分不清酸甜苦辣了。他毕竟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职业舰长,眼光只稍稍一瞄,这艘船的内部结构就了然在心了:这是艘两桅风帆蒸汽发动机混合动力的轻型战舰,木质护甲,一侧安放了四尊中等口径的大炮,第四尊大炮上的防护钢板已经洞穿破裂,呈现出一个深深的凹坑。汪治东看出来,这正是“海容”号4.1英寸侧舷炮的炮弹打的。至于哪儿是机舱,哪儿是水手舱,哪儿是弹药舱,在天线的下面肯定是电报房,他都已了然在心了。当他的眼光移到船头时,一幅毛骨悚然的景象出现在眼前:在前桅杆的帆珩上挂着一具人形的血肉模糊的物体,反绑着双臂,关节都已断裂脱落。靠近他的地方有把椅子,坐着一个人,在他的身后站立着两名日本武士,一色的黑衣黑裤,额头上扎着黑头巾,背上插一把长柄刀,整个一副忍者的打扮。四周还站着十余名海盗,一个个面目狰狞,敞怀露胸,腰际都插着刀。坐在椅子上的人,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目光阴鸷,身体十分壮实。汪治东定睛一看,正是犬养次郎本人。
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看见犬养次郎,汪治东顿时精神一振,这一天等到了!
犬养次郎的年龄也是二十开外。他头发剃成了月代形,从前额至头顶好像贴着半个月亮,完全是日本古代武士的打扮。他让水鬼们来到他跟前,用日语问乔治王,“新加坡来的?”
乔治王点点头。
犬养缓缓站起身,手里提一根“九尾猫鞭”,每根鞭头带上了倒刺。突然大声说,“你们看到吗?这就是背叛我的人的下场!”说着,狠狠一鞭抽在人形物体上,那物体一阵痉挛,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原来他还活着。水鬼们看到这景象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吓得面如土色,他们这才意识到这儿并不像有理想的工作,倒像是进了魔窟,当场有两人就吓得尿了裤子。
犬养的脸转向了大家,一言不发,阴冷的眼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令人背后阵阵发寒。突然他扬起头,用华语大喝一声,“汪治东,站出来!”
冷丁一句话,着实让汪治东吃了一惊。难道暴露了?他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前排的一名水鬼已经跨前一步,抖抖地回答,“我……我在……”
“汪治东!”犬养眼露狠光,扑过来抓住这个人的领口,咆哮着,“汪治东?”
“是,是……王志同……”
“‘海琛'号的知道?”
那人慌乱地连连点头,“知……知道……”
“在哪里?”
“停在……在……新加坡。”
“我杀了你!”犬养一声大吼,只见寒光一闪,一把短刀已插进姓王的胸膛,血四散飞溅。这个不幸的人顿时倒下。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之快,但汪治东马上弄明白了。我离舰的消息已经泄漏,谁干的?但是犬养没认出我来,在使诈呢。不怕,乔治王也不知道我的姓名。
两名海盗走上前来,一人抓手一人提脚把尸体来回一悠扔进了大海。接着,犬养一个个过堂,叫什么?干过什么?能潜多长时间?轮到汪治东时,乔治王上前一步,说,“他就是能潜七分钟的那个人。”
犬养赞许地点着头,又问,“叫什么名字?”
乔治王忙说,“他是哑巴。人都叫他哑巴。”
“哑巴?真的哑巴?”犬养次郎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汪治东的眼睛,足足看了有两分钟之久。汪治东一副茫然的样子也看着他。犬养眼珠突然一转,一挥手,“打!”
随着一声令下,汪治东背上像刀割般地一阵剧痛,原来是那两名武士已朝他后背抽了一鞭子,他身体弹了起来,本能地张开了嘴,想喊,但另一鞭又抽到了他的屁股上,像火烧着似的,他浑身一震,“啊——”地发出难听的嘶哑的声音。
 “停!” 犬养手一举,“幺西幺西!真的哑巴。”
他站起身,围绕汪治东的身子转了一圈,似乎要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一下这个颇有能耐的年轻人。
 “幺西幺西!”犬养又重复了一遍,突然嘿嘿一笑,说声,“奖赏的大大的有!”
乔治王急步上前,犬养从他手里抽出几张大钞,朝汪治东手心里一拍,“给!”汪治东低头一看,喝,足足十英镑!乔治王连忙上前低声关照说,“赶紧道谢。”
汪治东只得朝犬养一鞠躬,刚要转身,就听得犬养呼唤了一声“苏纳奥!”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应声从船舱里传了出来,汪治东只觉有些耳熟。
一阵脚步声,舱里走出来一名青年女子。汪治东见她提着一只医药袋,背上还背着一个婴儿。她的步态婷婷袅袅。汪治东的心猛烈跳动起来了。年轻女子也在盯着他看,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快到跟前时,突然,她的脸色大变,变得越来越苍白,汪治东定睛一瞧,差点喊出来:椰蓉花!
椰蓉花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像烧熔的蜡,软瘫在地……
 
22
 
汪治东担心的事情的确发生了,只是他再也想不到是发生在农工商部侍郎杨士琦杨大人的身上。
事情得要回过头来说。
就在“海圻”、“海琛”号停泊在新加坡的时候,萨镇冰接到了杨士琦的通知,称,奉谕旨大清宣慰使杨士琦率舰抵新宣抚华人将举办大型宣讲专场,届时所有将士一律不得缺席,以恭钦命。
这个杨士琦,到底是何等人?口气如此之大!原来清朝政府按照官本位的体制,等级最是森严。侍郎属正二品,对应今天,算得上正部级干部。而萨镇冰虽说是主管南北洋海军,但眼下还不是“将军”称号,海军又从属陆军部,又低下去一级,至多也就只能算从二品。封建社会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中国这个传统可是十分牢靠的。因此杨士琦要摆摆官架子,要让人家看看,这诺大的大清舰队,真正的头儿不是萨镇冰,而是我杨大人!他今天要摆个谱儿。这么一来,出事了。
开会的那天,杨士琦在会前要召见两艘军舰的军官训话,于是大家齐集“海圻”号前甲板上。杨士琦先问,“‘海琛’号舰长、副舰长?”
容續大声喊“下官在”站出来了。
杨士琦又问,“那个汪治东人在何处?”
杨士琦专挑出个汪治东的名字来问,这是萨镇冰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忙上前说,“张大人,汪治东另有使命。”
“使命为何?”
“此处不便明言。”
汪治东的离舰原来就容續一人知道,大家也不太注意,现在弄得两条舰上的人员都知道,他这几句话一说完,军官们心里面便各自揣摩开了。萨镇冰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当然也没有想到,根源就在杨士琦跟杜喜珪的一次谈话上。
话说回来,当初“海圻”、“海琛”离开上海途经香港短暂停留时,杜喜珪驾着“江真”号通讯舰前来送递电报、邮件。他这人最怕见萨镇冰,心里发怵,就借口离开了。他想起了杨士琦杨大人,尽管手上并没有送交杨士琦的信件,他还是借这个机会跟杨大人说上了话。
杜喜珪这个人,属于专靠人际关系才能发迹的那类人物,这应该算是中国的土特产。他早就听到“海圻”号上来了一位“正二品”“正部级干部”,平时想见也见不着,现在送上门来了,一定得好生伺候着。于是趁着送公文的机会,拜见了这位钦差,趁机又摸到了杨大人的喜好,于是隔三差五地送上些礼品,把杨大人服伺得服服帖帖。有一天,杜喜珪陪着杨士琦游香港梨园,台上的粤剧花旦柳腰轻摆,杏眼流盼,袅袅娜娜,娉娉婷婷,把杨大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当天晚上,杜喜珪就花了二百两银子把这位花旦送到了杨大人的床上。杨大人觉着,好端端一个难得的人才,就开这么一条小到不起眼的通讯舰,太屈才了。言语间很为他杜喜珪叫屈。杜喜珪一听,顿时长叹一声,眼泪都流出来了,于是翻肠倒肚,把这些年来所受委屈统统吐了出来,其中特别提到了同窗汪治东如何如何地散布乱党传单,又如何如何地被他揭发,以后又如何如何地因为种种原因免予追究,他还特别提到汪治东在英国可能涉及一桩惊天大案,都细细说了一遍,而自己对朝廷的一番赤胆忠心也付诸东流……说到动情处,不免涕泗交横。这样一来,“汪治东”这个姓名就像刀刻似的留在杨士琦的心坎上了,他是个事事“讲原则”的人,凡事都要从维护大清稳定出发,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一直在新加坡和槟城两地活动的乱党头目孙中山,怀疑到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于是也就很自然地见面就问到了汪治东的去向。
萨镇冰见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不如明说了,就说他有一项重要军务在身,至于他人现在何处,萨镇冰一个人也没讲。杨士琦见他口风很紧,问了几次没问出来,也就作罢了。毕竟他只是个商务部长身份的钦差,海军里的事情他即使想插手也插不上,最终还得由萨镇冰说了算。
由于一开头萨镇冰就跟杨士琦闹了个不愉快,回程的路上,萨镇冰就让杨士琦一人坐阵在“海圻”号上。尽管谢葆璋没有随同一起来,他正为烟台海军学堂里满族学生跟汉族学生在运动会上打架的事情闹得头昏脑胀,朝廷认为他有在背后煽风点火鼓动学潮之嫌疑,正要排查到他的头上,所以抽不出身子来,但“海圻”号军舰上反正都是萨镇冰、谢葆璋一手带出来的官兵,萨镇冰放心得很,于是他就跟高含光一同登上了“海琛”号。至于那些宣慰活动,就让杨大人他们去出头露面好了,他自己倒落得个清静,因为他此时已经弄清楚了慈禧太后派军舰南巡的用意,她所不放心的“南边”不仅指日本人,更是指孙中山,她要用军舰赶他走。这种事萨镇冰没有兴趣。相反,他现在真正需要关注的却是汪治东的命运,他不知道现在他的处境怎样?会不会有人把他离舰的事情泄密出去?
再说高含光这一头,他自登上了“海琛”号,开口第一个要求就是希望独居一室,这不单单是因为生活习惯使然,还因为他随身携带了一些从英国带回来的气象测试仪器需要单独摆放。这个要求不难得到满足,管带容續就把她安排在电报室的隔壁。这里原来是个通舱,中间只是做了一人多高的隔断,上部全是通的。这天晚上,高含光独自躺在床铺上,睡不着觉,心里总在惦记着汪治东,记挂他的安危。这时她听见隔壁的电报室里电官进去了,心想,这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事吗?不一会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发报声。
“呼叫东京,这里是XSP……”
高含光像被谁猛推了一下呼地坐了起来,她知道“XSP”是“海琛”号的电报代码,但是为什么要呼唤东京?她开始竖起耳朵来仔细倾听了。
发报的声音很轻很轻,凭她在英国接受训练的经验,知道这名电官一定是用的日本式发报法,即中指采用跪式单用食指发报的方法,音节清晰而流畅。
那个年代全世界就只有一种通用的摩尔斯电码,任何密码都没有。由于发报机功率不大,接受机的灵敏度也不好,电报往往需要就近通过海岸上的电报局转发下去,现在就是通过新加坡来转发的。接下来她开始听到了一个令她心惊肉跳的内容:
“本舰帮带汪治东离舰出走,去向不明……”
间谍!高含光浑身汗毛发竖,她早就知道大清海军军心涣散,腐败成风,但没有想到,居然在这艘巡洋舰上还有日本人的间谍,而且此时正在她的身旁。她是一名革命党人,不爱大清爱中国,如何才能抓住这个狡猾的敌人?她可以马上冲进电报室,质问他。然而电报已经发出去了,一点踪迹也没留下来,证据在哪里?告诉谁谁能相信?她想起唯一能够信赖的人就是萨镇冰。她赶紧穿好衣服,跑到萨镇冰的休息室,敲响了他的门。
“快,快把电官抓起来!他是间谍。”她语无伦次地向萨镇冰报告。
萨镇冰倒很镇定,问清楚了电报的内容后,想了想说,“仅凭着这封电报就断定汪治东已陷入危险的根据还不大,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去向。如果犬养次郎警惕性很高的话,无非是增加了汪治东行动的风险。我想请你继续对他进行监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问,“你会使枪吗?”
高含光点点头。
“这把枪送给你。眼下暂时不要惊动他,如果出现紧急的情况,或是被你抓住了证据,你可以随时处置。”
高含光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支微型手枪,只有一个巴掌大小,通体镀镍,银光闪闪,十分精巧,是一名德国人送给萨镇冰的礼物。这支手枪后来一直收藏在我们家,直到1949年解放大军渡江前夕,我妈妈生怕惹出什么灾祸来,才瞒着爸爸偷偷扔进了我家的那口深井之中,害得我当时大哭一场,因为我满以为等我长大这把枪会送给我的。
高含光接到了萨镇冰的命令,心里便有了底。这天晚上,她和衣而卧,不一会就又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电官走了进去,接着她就听到了清晰而尖锐的接收电报的声音。因为接收电报的声音比发报时响,所以她毫不费力就听清楚了内容,意思是要求他密切注意汪治东的去向,查清来报。
就在对方电报发来“结束”电码的同时,一支冰凉的枪口已经顶住了电官的后脑勺。
“举起手来!你被捕了!”高含光威严地喝道,趁着电官惊慌失措的一刹那,她眼疾手快一把扯断了电报记录纸条,握在手中,“走!”
电官掉过脸来,发现是新近登上“海琛”号上的陌生人,随即镇定下来。
“你开什么玩笑?”他说。
“谁跟你开玩笑?走!”
“我在工作。你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就是接受东京的指示?”
电官的脸变得极其难看了。他的第一冲动是趁对方不备反击,但发亮的枪口已经对住了他的脑门,而对方那一对大眼睛发出的正气凛然的寒光使他不敢正视。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脑瓜子飞快地转,在寻找对付的办法,他终于想到,电报技术在全世界都属于最新的一项技术,被人们称之为“上帝的奇迹”,在这条舰上能懂得收发报的人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你手中即使抓住我的电报纸,你又能奈我何?谁能懂得上面记录的是些什么?这么一想,走就走,跟你走到天边也不怕。就这样,电官被押解到萨镇冰的面前。舰长荣續以及二副等军舰的负责人也都到齐了。
“萨大人,容大人,我冤枉。这个人……”电官见面就大声叫屈。
“慢着。”高含光展开电报纸条,对着上面记录的点和线读出了内容:
“呼叫‘海琛号’,这里是东京。命你立刻调查汪治东的确切去向,查清来报。结束。”
电官顿时软瘫在地,他万万没有想到,睡在他旁边舱室里的陌生人原来是个电报通。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捶自己的胸口,哀求饶命,自己承认当初“海琛”号赴日本装备电报机时曾随舰同往,在电报业务培训班里被日本情报部门吸收为成员,主要任务就是长期潜伏,只在清政府军舰调动时报告情况。这回清政府大规模地派出军舰赴南中国海巡游,日方高度重视,对方特别提出要密切注意“海容”号帮带汪治东的一举一动,随时通报。但由于“海琛’号上他无缘跟汪治东接近,一直也没有机会了解这方面的情况,直到此次汪治东临阵缺席的事情暴露后,他才找到了机会汇报。
“他们为什么特别对汪治东如此有兴趣?”萨镇冰铁青着脸问。
“不知道。”
“他们没有对你提起过什么?”
“好像……有一次他们电文里提到‘鉴于以往的教训’……好像吃过汪大人的苦头……我不知道……”
“好啊!”萨镇冰一拍桌子大声说,“看到没有?我大清终于也有叫日本人害怕的人物!”一面用手点着电官的脑门问大家,“你们说,拿这个奸贼怎么办?”
容續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抽出腰刀,吼起来,“好你个奸贼!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说完手起刀落……
就在刀锋触及电官脖颈的一瞬间,只听得高含光高喊一声“慢!刀下留人!”容續的手顿时凝固在半空中了。
“萨军门,容舰长,听我禀报。”高含光两手拱拳,从容地说,“此奸贼电报业务学自日本,对方对于他的发报指法已很熟悉,如贸然中途换人,对方必有识别,徒生警觉。不如暂留他一条性命,命他按我们的要求与对方联系。此一来可及时了解对方的想法、做法,二来可给与对方错误情报,以搅乱其视听。各位以为如何?”
高含光的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都认为很有道理。当下,容續命令摘下电官身上的官衔标饰,取来手铐,严严实实地锁上,再由高含光监督发出了另一份电报,电文内容是:
“查汪治东离舰嫖宿,已被追回,现拘捕候审。”
发出了这条电文后,高含光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但是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电官在发报结束时,重复地发了两次“结束”的信号。
“你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连发两次?”
“习惯了。”电官说着,猛地站起,用手铐上的铁链朝高含光的头上砸来,她忙往后一闪,铁链重重地砸在台子上,但高含光在躲闪之中,身体也失去了重心,她倒在甲板上。
电官夺路便逃。
高含光挣扎着追了出去。
电官朝着前甲板跑去。高含光掏出了勃朗宁手枪,对着电官的背影开了一枪……
 
23
 
椰蓉花倒在了地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犬养次郎霍地立起,圆睁双眼,步步进逼到汪治东面前,厉声问道,“你的,到底什么人的干活?”
汪治东一脸的木然。说来也怪,经过前面的几番心理冲击后,再大的打击也撼动不了汪治东了,他的心已近乎麻木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连“汪治东”一声呼唤都没把我诈出来,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他不由得庆幸当初装哑巴是做对了。
“你的,她的什么人?”犬养次郎咆哮起来。
汪治东还是木头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个女子跑过来,从地上扶起了椰蓉花,又把她背上的婴儿带子解了下来,抱走了孩子。婴儿大声啼哭起来,声音很响。汪治东不由得心里一揪:我的孩子!既然孩子都生了,哪还有什么话好讲呢?认了,都认了。
说来好笑,我这个老爸到那个年龄上还不知道生儿育女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直天真地认为,男女间只要通过鼻息空气的传输就能生出孩子来,在他看来,这就是为什么结婚时男女要同头睡的原因。说起来就连这一点点可怜的性“知识”,也还是一个老和尚传授给他的呢。有一年他去南京郊外的栖霞寺玩,那一天是庙会,人特别多,外面是人头攒动,大殿里已是摩肩接踵。一个老和尚在疏导人流,看见他在人丛里乱钻,已经跟另一个小姑娘胸贴着胸动弹不得了。老和尚带着责怪的脸色赶紧把他拉开。汪治东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老和尚说,“小施主,你是男的,她是女的,一男一女鼻子不能靠一起,靠在一起你鼻子里的气就到她鼻子里去了,就会生孩子了。”从此他就信以为真了。其实从他十四、五岁时起,梦遗也就有了,每次做梦总会梦到一个陌生女子——有时是邻居家的大嫂,有时是街上遇见的年轻媳妇,还有一次是街角小店里的女老板,那天白天他去买了一包蜡烛,女老板正冲着他挖鼻孔,面孔红扑扑的,到了晚上她就冒出来了,莫名其妙地在他的面前脱去了上衣,然后猛地把下身的裤子一褪,下半身是白花花稀里糊涂的一片,看不分明,这时他的小弟弟就怒不可遏地喷出一大滩粘糊糊的物件来。于是就立刻惊醒了。他不敢告诉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总是偷偷把裤头儿洗掉,心里却充满着犯罪感,因为梦里的女人都是别人家的,自己为什么就做不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呢?而且还把自己的身子弄得这样“脏”,这说明自己心里太“脏”了。不过大多数的艳梦里,女子的脸也看不清,只是把怀里的衣扣一解,露出雪白的奶子,然后就脱去裤子,显出一片令人心悸的浑沌,这时下面就不争气一片稀里哗啦了。这些事发生了许多回,他却偏偏不能把梦中女子暴露的部位跟自己下面的排放物二者联系起来,还天真地认为是男女间气息交流所致。你说他笨也不笨?写到这里,不由我不暗自庆幸自己当时尚不处在那些喷射物的编制花名册之列,毕竟在一个讲究官本位的国度里,他们的级别比我高得多,就像现在不论开会、吃饭、照相等等都要讲究级别安排座次一样,那时候排在前面级别高的精子多的是,也还轮不到我,否则让我对着一个挖鼻孔的女人充当老爸虚拟式的排放物,我不吃亏大啦?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老爸的性心理,原因有二。一是我要告诉诸位在今天看来似乎是十分不真实的性心理,而在当年的社会氛围下却是千真万确的;二是一个人跟社会一样,做起梦来总是比现实美丽。我可以打赌,那个挖鼻孔的女人换在白天我老爸连正眼也不会瞧上一眼的。
“梦”,到底是“梦”啊,不论对一个人,还是对整个社会而言……
汪治东看见椰蓉花背上的婴儿,心里已经断定就是自己的孩子了。这么一来,一股巨大的仇恨笼罩了全身:狗日的犬养次郎,你不仅夺了我的妻,还夺了我的孩子,老子不灭了你救出我的妻儿,老子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人一到了无畏的地步,那就任你如何也拿他毫无办法了。汪治东现在就这个心理状态,什么恐惧都抛诸脑后,心里恨不得马上掐死眼前的这个强盗!他一再在心里告诫自己,忍着,忍着,不能呈一时之匹夫之勇而坏了大事。
椰蓉花很快就清醒过来了,立刻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活像个濒死之人,但她的语气却出奇地平静,对汪治东连看都没看一眼。她对犬养说,“没有什么,我老毛病又犯了,胸口疼痛,休息一会自然会好的。”又问,“要给谁上药呢?”
犬养手指指汪治东,“他。”
“懂中国话吗?”
“新加坡的,懂。”犬养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回答。
椰蓉花这才对着汪治东吩咐道,“跟我来吧,我给你上药。”
汪治东跟随着椰蓉花进了一间船舱。这是间设备简陋的医疗室,桌上摆着些瓶瓶罐罐胶带纱布什么的。椰蓉花看看周围没有人,低声急切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不要命啦?”
汪治东也朝四外看看,用手指指自己的胸脯,又指指对方,意思是说,“为了找你。”
“你是怎么啦?不能说话?”她问。
汪治东先端起桌上的一缸子水,咣咣咣地直灌进了喉咙——好长时间,他一口水也没喝到,在热带炎炎烈日下,精神极度地紧张,现在终于松弛下来了,他才觉着自己已是几近虚脱了,他喝足了水,又用手指蘸蘸缸子里剩余下的一点水,在桌上写:“我哑巴。”接着还写了一句:“我找你找得好苦!”
椰蓉花一看,眼泪不听话地顿时流了满脸,顺着下巴,脖子,一直流进了胸口。
汪治东又写了一句话,“孩子,我们的?”
椰蓉花哭得更凶了,她强抑着巨大的悲痛,不停地哽咽着,肩头剧烈地抽搐着。
汪治东急忙朝她摆手,意思是别让人看见。
椰蓉花连忙用布巾揩干净脸上的泪水,看见屋外走过两个海盗,她又用布巾把桌上的水迹抹去,然后叫汪治东平卧在一张简易的床上,清洗他背上、臀部的伤口。她的腿紧贴在他的身旁,手在他的背上轻轻缓缓地滑过,汪治东感受到她手指的微微颤抖,便用自己的手指悄悄在她腿部点了两下,意思是不要为他着急,找机会再联系。她似乎明白了,手脚开始麻利起来,不一会便给他上好了药,这些药都是当地的一些草药,敷上去后只觉得一片清凉,疼痛立刻就减轻了许多。
乔治王这时走进来,看见汪治东已经包扎好了,便叫椰蓉花先回避一下,随手就关上了门。乔治王走到汪治东面前,突然扑地跪倒,低声说,
“汪将军,请受乔治王一拜。”
汪治东吓得大惊失色,他急忙摇着手,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乔治王跪着说,“我早就知道您原来就是‘海容’号的威震贼胆的汪舰长。将军不要推托了。”
汪治东被搞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只得不置可否。
乔治王接着又说,“将军记得不记得?‘海琛’号造访新加坡时,与当地华人开的那次欢迎会?在会上我就听起人们说到了您在‘海容’号上的故事,我就是给您献茶的人。那次接待的事务虽然都雇用了专人负责,但因我实在是仰慕将军的神威,便有意在那一天接下了这件工作,为的是能从近处聆听您的教诲。”
啊呀!乔治王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汪治东,难怪他总觉着面熟。人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尽管出发前他已做过周密地思考,但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地方出了差错,他不禁心里暗暗叫苦。
“将军那天跟顾老板、陈大哥一道亲临公司时,我当时就认了出来,只是不便挑明而已。我想既然将军亲自出马,必然是要有大的举动,便也跟了过来,目的是有所照应。”
汪治东见乔治王这般说话,知道已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了,只是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要拿我怎么办?
乔治王接着说,“将军是否知道,你们这十几个人如今走的是一条黄泉路?在此之前,犬养次郎已派过两拨人下海探宝,就没有一人能够活着回来。且不说这里是风急浪大滩险,水下潜流汹涌湍急,人们自古以来就称作‘危险地带’,更不要说还有水怪许德拉坐镇把守,退一万步讲,即使能够九死一生熬过鬼门关,最后犬养也不会放过你们。你当他是真的会那样大方把钱大把大把地朝你们头上撒?你当是他会那样放心地让你们也都知道宝船的秘密?跟你透个底吧,即使你给他找到了宝,他最后也会把你们一一诛杀。这就是前面一个人也回不来的真正原因。”
汪治东听了这番话,心里直抽凉气,他不得不承认,当初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对付这个东洋人,必须用最坏最坏的心思来猜度他,因为他们从来用的都是最坏最坏的心思来对付别人的。这个强盗!汪治东不禁怒火中烧。
乔治王又说,“我知道将军现在还信不过我,但您已别无选择了。”
这倒是真话。汪治东点点头。
乔治王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说,“汪将军,为了取得胜利,您不能再扮哑巴了——您的哑巴已经蒙过了犬养次郎这道关口,再扮下去我们之间就难以交流,有害无益了。对不起,家父也是中医,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多少懂得一些:您这是用银针扎的哑穴,要想恢复说话,还要再扎一针,只是这一针必需送针极深,有大危险,很少有人敢做,不知将军有什么办法?”
乔治王的话其实也正是汪治东心里所担心的,他也知道这一针极险,自己是毫无把握。原先他只想等到回到“海琛”号上再慢慢自行处理,在这里肯定是没有这个条件的。
乔治王见汪治东没有表示,便说,“家父在世时,曾给我留下一些珍贵药品,来这里之前,我多留了一个心,也把它们带了来,这些热带的动植物制成的药物,颇有奇效,将军要不要试一试?”汪治东这才明白,原来乔治王来之前也把这次行动计划好了。
乔治王从衣袋里掏出一瓶药水,交给汪治东,说,“您可以喝一口,试试看。”
汪治东接过来打开了瓶口,顿时一股奇香沁人心肺。他犹豫了一下。乔治王说的话也有道理,再做哑巴对自己也是一种束缚,特别是找到了椰蓉花,必须想办法和她一同逃出这个魔窟。乔治王应该不会有什么恶意,因为他如想加害于我,在这里简直易如反掌,没有必要用这种方法嘛。于是他便喝了一小口,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暖流沿着口腔涌向喉管,仿佛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喉咙,他强忍不住咳了一下,发现有了声音,他试图说一句话,“好像……能说了……”声音虽然不大像从自己口里发出来的,但的的确确是声音。
“好了。”乔治王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乔治王,我问你,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他的发音还不太自然。
“因为,因为……犬养次郎曾经杀了我的兄弟。我要帮助你杀掉这个恶魔!”乔治王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他还能那样信任你?”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不说它吧。”
“船上有多少海盗?”
“不多,四十多人。犬养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宝船的位置。”
“你要我做什么?”
“下面你还装你的哑巴,但我们要见机行事。如果您同意,我们击掌为定。”说着伸出了自己的手。
汪治东在他的手掌上轻轻击了一下。
“你刚才说的那个许……许德拉是谁?”汪治东突然想起,又问。
“水怪的名称。这儿的人都这么叫。”
“名称有什么来历吗?”
“不知道。”
汪治东只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的,脑子里转了几转,哦,这是希腊神话里被英雄赫尔格里斯杀死的那只九头怪蛇的名字。在出发到南中国海之前,他耳朵里已听到了有关南中国海宝船以及镇守妖怪的种种传闻,怎么在这里又碰上了这一类的天方夜谭?莫不是真有什么邪物?不过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奇怪,海里的确什么都有,会不会是大鲨鱼?会不会是巨型水母?会不会是……?总之什么水生动物都有可能。在这一片辽阔的海域中,造物赐予我们中国人多么丰富的宝藏啊!只是……此行的风险的确不容小觑,许德拉的出现已经给眼前的这片水域蒙上了一层恐怖而神秘的阴影,他必须小心应对。
 
24
 
椰蓉花给汪治东伤口上的药的确有奇效,到第二天就结了痂,而且奇痒难忍。椰蓉花关照他,痒就意味着生肌,万万不可抓破。她不时地到底舱来给汪治东换药。看得出来,在治疗、饮食方面犬养并不想太苛刻,饭菜还是足够的,他需要这些为他卖命的人保持充足的体力。犬养还关照椰蓉花,那个哑巴必须在下水之前让伤口痊愈,否则一丝血腥就可能引来成群的鲨鱼,为此,可以在生活条件上给哑巴一些优待。这样,椰蓉花就可以端来一盆淡水,让汪治东自己洗抹身子,理由是这样做有利于加速伤口愈合,防止感染。这对于海上航行的人来说无异于奢侈,比起其他的“水鬼”们更是天大的享受!因为那些人自打来到匪巢后一个澡也没洗过,在热带的气候下,他们的身上早就发出了阵阵的馊味。
通往后甲板上的舱门是在椰蓉花或送饭的海盗下舱时才打开的,只有在这个时候,舱内才能换换空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椰蓉花才能借助舱门上方射入的光线看清汪治东身上的伤口。
汪治东心里清楚,他的伤口实际上已经痊愈了,椰蓉花嘱咐他不要揭下伤口上的痂,目的是拖延医治的时间,好让她有机会一趟一趟地下底舱来。
对于屁股上的那道鞭痕,汪治东是最忌讳的,因为他的双手被铐着,所以每次上药时他都要由椰蓉花帮他褪去内裤,这使他臊得满脸像似着了火,而最令他难堪的是,只要椰蓉花的手指稍稍碰到他的身子,那下面的小弟弟就莫名其妙地要站起来,他只有一面推开椰蓉花的手,一面艰难地趴下身子,压住了身前的裤子和赌气的小弟弟,然后让椰蓉花从背后把裤子褪到臀部下面,自己则把脸埋在铐住的臂弯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他很难分析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要说是不好意思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展露身体私密部位吧,但为什么心里面又很渴望这个时刻的到来?
椰蓉花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臀部滑动,随着敷上的药膏,一股透心的清凉舒适传遍了他的全身。
底舱里的机器声很响,他俩之间如果要说什么话必须脸靠得很近才行。好在汪治东的位置距离那几个人都比较远,光线很暗,再说也没有人注意椰蓉花的换药动作。
汪治东看看四周,低声唤,“椰蓉花。”
椰蓉花愣了一下,奇怪地问,“你……能说话了?”
“嘘!”汪治东示意不要道破,又问,“儿子怎么样?”
她没有反应过来。
“儿子好吗?”他再问一遍。
椰蓉花这才转过神来,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是在哪儿了?”
“不清楚,听说距离‘秤钩’还有几十海里。”
汪治东马上想起了自己身上带的那只“三宝神针”,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具体的方位。
“椰蓉花。”
“嗯?”
“帮我搞清我们的位置。”
“这个我也不懂。”
“船上没有海图?”
“什么?”
“就是……”汪治东用手势比划着,“像地图那样的东西。”
“好像是有的。我记得在驾驶舱里就有。”
“船上的电报机是有的罗?”
“就是那个‘嘀嘀嘀’的玩意儿?”
“对。”
“就在驾驶舱的隔间里。”
“能想法子让我发一份电报吗?”
椰蓉花的手停止了动作。
“很难很难。”她低声说,“要找机会了。”
“想想法子。”
“很危险。看得很紧。”
“我知道。”
“让我想想法子。”
“谢谢你。”汪治东动动屁股,算是点头了。
“谢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真好。”
“是吗?”椰蓉花的声音有些颤抖。
“等咱们的军舰打过来,我就把你救出去。”
“嗯……”椰蓉花使劲儿点头。
“把儿子也带走。”
椰蓉花没有说话。汪治东感到一滴温暖的水珠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你……你不会怪我吧?”她怯怯地问。
“怪你?为什么?”
椰蓉花轻轻叹口气。
这时候,乔治王从打开的甲板舱门走了下来,招呼大家说,“起来吧,到了,准备干活儿吧。”
椰蓉花连忙收拾了一下,起身出去了。临走时特地轻声关照他说,“如果是要下水,就把伤疤轻轻揭掉,因为伤疤也是血——好在你已经好了。”
不一会,机器声停息了,船明显地慢了下来。汪治东他们一行被带到了甲板上。在黑暗的底舱中不辨昏晓的航行,蓦然见到了阳光,而且是那样毒辣的日头,使他们这些人强烈地感受到仿佛是一下子从地狱又回到了人间,都紧闭着眼睛,等待着缓缓的适应。
一直跟在犬养次郎身边的两位武士打扮的人过来给他们一一打开了手铐,然后几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汪治东懂得一点日语,大致听懂了,意思是,这儿不远处应该就是宝船的沉没地,为了作业的方便,必须乘坐小船前往。下水后最重要的是找到宝船,如果找不到,也要尽可能多地把水下的财宝取上来,如果一整天什么都打捞不到,就会受到惩罚。说完,他们这十几名“水鬼”便登上了“南鲨丸”号上的那条大型救生艇,两位武士跟着他们,他们脱去了武士服,穿着短装,枪支、弯刀全副武装。汪治东这才看出,这两名武士就是他们的工头,是监督他们干活的,从他们的动作、体形上看,应该有些水下功夫。
小艇有一杆可根据需要随意竖起或放倒的三角帆,还有若干只船桨,武士根据罗盘的刻度以及行驶的时间,再加上周围的物候可以找到预定的水域。就这样,小艇行驶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到达了指定的地点。武士要大家脱去衣服,准备下水,同时分发下水的器具:一只玻璃眼罩;一把防鲨刀;一块缠在腰间的铅块;一只可以系在腰间的袋子,这大概是为了搜集水下打捞起的物件的。
乔治王也坐上了这条船。他打老远把他们送来这里如今又亲自作业令汪治东颇感意外。看来他真心是想保护我了。
小艇行驶了大约一个时辰,抵达了目标海域。汪治东朝海面望去,今天的天气很好,可说是风平浪静。天上的云像一朵朵的小雪山,阳光也缓缓地在云朵间穿行,在被云遮住的时刻,大海变得幽暗了,深青色的海水可以清晰地看到水下穿行的鱼群,稍远一点的海面上,时不时地隆起一道细浪,忽左忽右地往前延伸。他知道下面肯定有一条很大的鱼在游动。而在海的上面,是成群的海鸟在盘旋着,寻觅着食物。
他们被分成两个人一组,这对于潜水安全当然是必须的。小艇走一段,就从艇上放下两名潜水人,每一组下去后,船就换个地方。汪治东是跟一个叫做昆崽的少年分在一起,这个孩子是个孝子,到这儿来是为了给自己的妈妈挣得住医院的费用,一路上汪治东常照顾着他,两人感情最是亲密。
汪治东和昆崽在武士指定的地方跳下水去。
水很清澈,水下长满了各色各样的珊瑚。汪治东有些能叫得出名字,像气泡珊瑚,叶片珊瑚,柳珊瑚、肾珊瑚,还有那巨人似的滨珊瑚,但多数还是叫不出名字的。在珊瑚丛中是各类鱼群在游动,有色彩鲜艳的孔雀鱼,体形巨大的鲶鱼,还有像锅盖一样的蓝点魟……汪治东他俩借助腰间的铅块很快就到了海底,他估计了一下,这里的水深约十公尺。海底是一片成坡形的沙地,长满了海草、海带、海葵、海藻。一些水母、海星、海蟹在怡然自得地缓缓移动。
昆崽跟着汪治东解下了腰间的铅块,贴着海底朝前游去,一边仔细搜寻,并没有发现什么物件。游了一会儿,昆崽有些撑不住了,开始朝上游,汪治东想,犯不上为海盗们卖力,得学会保存体力、保护肺部,也跟着一同往上游。到得水面,发现几乎所有的潜水人也都露出了水面,有的已经登上了船,有的还在朝着船这边游。汪治东看到,大家都是两手空空。
两名武士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了,他们大声呵斥着,用手中的桨击打着从水中冒出的人头,要他们重新下去。汪治东深深地换了几口气,又重新潜入了水下。这一回他跟昆崽游往了另一个方向,这里的海底起伏不平像一座小小的丘陵。他们搜寻了一百多米,还是一无所得,唯一的发现是海底躺着一条已经腐烂的鲨鱼的尸体。汪治东好奇地用手中的刀扎了它两刀。刀扎在腐烂的鲨鱼肉上,好像扎在豆腐上的感觉。昆崽又撑不住了,他俩又一起朝着水面上游去。这一回几乎所有的潜水人都不愿再下去了,任凭武士的船桨如何地击打,他们只是紧把住了船帮大口呼吸着。有一个人大着胆子喊着,“下面什么也没有,不信你们可以自己下去看看。”
两个武士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脱去了衣服,从船上站了起来,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他们在水下大约过了两、三分钟,都从水里冒了出来,爬上小艇,阴着脸,没有说话,吩咐把小艇开到另一个地方。
经过这一番折腾,汪治东开始明白了,在这样一个海域,寻找一条沉船并非易事。其实这个道理犬养也是到后来方才弄明白的。过去他只是以为找到了黄老大打捞出物件来的鱼场,下面就一准能找到沉船。他哪里知道,渔场的范围远远大过一艘沉船,即使是用“南鲨丸”上当时最先进的“六分仪”来确认船的位置,也不可能十分精确,再加上海流是在流动的,小艇也是在不停地流动着。再说原先黄老大打捞出物件的时候,本是无心,事后在网中发现了瓷瓶才回想起大致的位置,本来就不很确定,现在换上了犬养次郎,比起黄老大来,不更隔着一层吗?这样一来,这伙人就有点像是瞎子摸象了。但犬养次郎不甘心,就凭着一个信念:这儿附近的水下面肯定有一条宝船,打捞出来的东西卖出了好价钱这就是明证。
就这样他们上去下来上去下来了好多趟,汪治东都记不起到底下了多少次水,又换了多少次地方,总之是一个个气喘吁吁,精疲力尽了。按照道理,一百年前,这种原始落后方式的潜水于身体是十分有害的,采用屏气的方法潜入水中,本身就是一个大忌讳,它会大大增加血液中氮中毒的危险。如果一天当中少做几次,身体尚无大碍,但在这群海盗们这种超强度、超体力的折磨下,他们这群人多数已经撑不住了,有的已是鼻孔流血,有的则是大口地呕吐,还有两个人更是胡言乱语,精神恍惚,一头栽在小艇里。而多数人只能是把住舢板的船帮苟延喘气了。今天看来,这就是血液氮中毒的现象,那个时候人们对此尚一无所知,但都认为是潜水的常见身体反应,有的歇歇就好,有些撑不过去只能死掉那也无可奈何。在这些人中只有汪治东是例外,原因除了他平时多有锻炼外,还因为他每次下水都是随着昆崽上下,距离自身的极限尚且很远很远,因此对他而言,这点活计犹如玩耍似的。
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大家一无所获。回到“南鲨丸”船上后,犬养铁青着脸,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厉鬼。他一言不发,看着那两个氮中毒神经错乱的倒霉蛋胡言乱语,只对那两名武士使个眼色,两名武士就抬起那个人的双臂和双脚,口里叫着“一二三”,一同悠晃着再猛地一抛,把人扔进了大海。另一名病人大概是受到了惊吓,突然手舞足蹈起来,两位武士如法炮制也把这人抛进了水中。这时犬养发了话,只给三天时间,如果仍是一无所获,严加惩罚。
到了第三天,大家在海里忙上忙下,还是和前两天一样,连沉船的影子也没有见着,眼见得灼热的日头已渐渐偏西,乔治王跟两个武士聚在了一起不知商量着什么,最后才招呼大家先上船来。
这两个武士说,如果一整天毫无收获,头儿是不会饶过大家的,连他俩也保不住要挨罚。最可能的处罚并不是挨打,因为打出血痕来就更不能下水了。最可能的办法就是不准吃饭,弄得不好还可能被绑着双手吊在桅杆上“乘凉”,这样第二天放下来再要他们下水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乔治王把武士的话翻译给大家听,众人听了,心中只是叫苦不迭。
大家都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汪治东想了想,觉得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与其大家挨罚,不如再搏一搏。他举起了手,表示让他自己再下去一趟。昆崽首先喊起来,“我是没有力气陪你了,我宁可饿一晚上,也不想再下水去,否则我一准死在水里。”
汪治东想,这样也好,一个人自由,我可以跑得更远一些。他选了一块更重一点的铅块——这些铅块都有一根细长的绳子系着,绳子的一头就拴在小艇上,人到了水里,如果想自由游动,可以从腰上把铅块解下来,这时候,船上的人就把它们再拎上来,以便于重复使用——就拎在手里,连续深呼吸了好几次一头就扎进了水里。
沉重的铅块拽着他的胳臂拖着他的身体飞速地下坠,很快就到达了海底,这儿处在坡地的边缘,大概水深十余米,再往前下方看去,那儿的海水已是一片幽深的黑暗。今天如果我们观察南沙群岛的海底地形图时,就会发现,这里的平均水深都在两千公尺以上,就在这一片辽阔的海盆地上,一座座像尖锐的高塔从海底拔地而起,直起直落,顶端犹如锥子尖露出在水面上,这就是岛屿了。汪治东那个年代,海底地形还没有测量出来,因此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知道眼前的黑暗深不可测,而在这黑暗当中,水里的浮游物、鱼群都在朝着一个方向飞速地流动,仿佛眼前有着一条没有明显边际的流动的河,他知道这是水下的一股激越的海流。他身后的坡地缓缓往上伸展,它的尽头则是一座峭壁。
他开始沿着坡地的边缘搜索,扫兴的是,除了一些海蟹朝上面爬来,其它毫无发现。他有些沮丧,心里想着一整夜挨饿的滋味,正准备返身回去时,忽然他看见前方幽暗的海水中,冒出了一个光滑的鱼身,一条小白鲸朝他迎面游来。小白鲸动作紧张而慌乱,好像是在逃避着什么,嘴里发出“吱吱”的尖叫,紧张中差点撞到了汪治东。汪治东一闪身让过了小白鲸,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就看见了一条硕大的双髻鲨跟踪而来。双髻鲨明显是冲着小白鲸的,但突然中途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动物,它停顿了一下,在它的那颗小脑袋里不知闪动着什么主意。
汪治东平时最恨的就是双髻鲨,不仅仅是因为它特别凶残,更因为它那头部的两个突起造型,令他想起慈禧太后头上的“大拉翅”头饰。在那个年代,虽然不能公开议论皇亲国戚,但腹诽是谁都禁止不了的。
小海豚冲到了前方的峭壁又折了回来,正好与双髻鲨打个照面。
双髻鲨还愣在那里,不知到底应该先对付哪一个,但它距离汪治东是最近,惯性推着它已经逼近到了汪治东的跟前,汪治东已经躲闪不及了,在这一刹那他脑海里飞旋过许多方案,最终的选择迅速做出了,这就是他只能用闪电般的一刀迅速刺中鲨鱼的眼睛。他毕竟在海上已历炼了好些年了,听说过许多人们在海中碰上鲨鱼的故事,也知道逃是逃不过去的,成功率最高的就是袭击鲨鱼的眼睛,大概用这种方法逃生的人十之有六。
小白鲸此刻已经发出绝望的尖叫,而鲨鱼的嘴也跟汪治东的脸近在咫尺了。汪治东飞快举起了刀,正想一击刺中,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条凶猛的鲨鱼见到防鲨刀居然大吃一惊,扭头便逃,仿佛遇到了什么巨大的危险,一转身便没了踪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鲨鱼如此惊吓?这一切汪治东已来不及细想了,他被眼前的这一切已经惊吓得魂飞魄散,体内的氧气、能量在一瞬间高度集中起来,如今几乎已经耗尽了,本能的反应就是飞快地往上一纵,尽快浮出水面。就在他迅速上浮的瞬间,他看见另一条大白鲸正飞快地朝他游来,只在他的身下轻轻一顶,就把他抛上了水面。
小白鲸迅速游到了大白鲸的身边,双方嘴里都发出了欢快的叫声。看得出来,这是母子俩,它俩一左一右夹住汪治东,用它们光滑油润的脑袋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仿佛是表达无尽的谢意。这一幕顿时令汪治东的内心充满了感动,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准备朝不远处的舢板游去,但他又犹豫了——他两手空空,就这样上船去吗?他已经看见船上的伙伴们那充满期待的脸,也看到了乔治王、武士那阴沉的目光,今晚等待着这么多人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他现在一点也不费力,因为母白鲸正让他匍匐在自己的头上。他想了想,决心最后再试一次,如果失败,他也无能为力了。他拍拍母白鲸的脑袋,在它的吻上亲了一口,一翻身又下海了。
母子两只白鲸也随着他一起下沉。母白鲸游在一边好像是在观察着他的动作,她的前额突起的脑袋里也许在思考着什么。这时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母白鲸开始用她尖尖的吻轻轻咬住汪治东的内裤,口里发着“叽叽咕咕”的古怪的声音。汪治东搞不懂她的意思,只有摸摸她那光滑的脑袋,继续在海底搜寻。母白鲸好像终于弄明白了什么似的,一转身游开了,只留下小白鲸在他的身边,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信任了他。
就在汪治东仍然是一无所获失望至极的时刻,他已经决定游上去了,哪怕一个晚上被吊在桅杆上,他反正是已经绝望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朝上面浮起,心里充满了沮丧,只想尽量推迟那可怕的惩罚到来的时刻,然而就在他浮出水面的一刹那,他又看见母白鲸的头也露出了水面,她用尖尖的吻触碰着汪治东的脸颊,并微微张开了嘴,在她的嘴里,汪治东吃惊地发现了一枚铜钱……
 
25
 
在大自然当中,最不可思议的就属人类跟动物们之间那些激动人心的情感交流了。
母白鲸的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从动物园里出来因而见过人类的金钱交易?难道是她懂得从海里寻得一枚铜钱作为汪治东救助自己子女的报偿?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对于白鲸的习性,汪治东是熟知的,她当然完全能有意识、有目标地从海里搜寻物品,它当然有着与人类做一定程度上的沟通的能力,她完全能够懂得是这个长着两条腿的动物救了自己的孩子,这都不是问题,她作为海洋中的最高等的动物有很高的智力。但金钱的作用显然不是她所能够理解的。这件事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有点弄明白。不过现在他是没有时间想这些了,他从白鲸的嘴里取出铜钱,便朝着小艇游去。
乔治王伸手从汪治东的手中接过铜钱,眼里闪出一线惊喜,他把汪治东接上了船,对着艇上的所有的人大声说,“这个哑巴是真正的英雄,我要把他像英雄一样送回到‘南鲨丸’上去,你们其余的人统统从这儿跳下去,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些什么宝贝?。”说着就把船上的水鬼们一个个地朝海里赶,最后连那两名武士也在他的要求下跳进了海里。
汪治东知道,乔治王此举的目的是想跟他单独说话。果然,等小艇上的人统统下了水后,乔治王低声问起来。
汪治东只能用很小的声音把经过情形简短叙说了一遍,最后说,“我很奇怪,为什么那条鲨鱼没有袭击我?为什么他那么害怕我这把刀?”
乔治王想了一想,问,“你在这之前还遇到过什么?”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一条死去的鲨鱼身上用刀扎了两刀。”
“鲨鱼是死了很久的吗?”
“是的,都腐烂了。”
“这就是了。”乔治王恍然大悟,“鲨鱼最害怕的是它同类的腐烂的尸体,一点点腐肉的气息也能把它吓跑。这把刀不要搽拭,我替你保管,这等于是你下海的护身符。”
乔治王话还没说完,下水的人们已经纷纷从水里冒出来,不问可知仍是两手空空。
这一天的结局充满着戏剧性。当乔治王和武士带领着这些潜水人回到海盗船“南鲨丸”号的甲板上时,犬养从乔治王手里接过了这枚铜币一看,不错,跟黄老大瓶子里的那一枚一模一样,都是“洪武通宝”四个字。他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他赞许地拍拍汪治东的裸露的后背,说,“幺西幺西,你的,很能干。我要大大的奖赏你!”他吩咐把这些人重新铐上,关进了底舱,全体“水鬼”统统都吃上了饭菜。令汪治东惊喜的是,他的面前比别人多加了一个碗——一碗青菜!   
吃过饭后,按照往常的情况椰蓉花应该下底舱来给他换药,但他等了半天,也没见她下来。他摸摸背上的伤痕,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块血痂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在海水里浸泡时间长了自己脱落的。这个犬养鬼得很,他早就注意到自己的伤已经好了。但是今天他一定要想法子跟椰蓉花见面,他必须尽快向萨统报告自己的位置。想到这里,他突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朝后便倒,不省人事。
关在底舱里的同伴们都慌了。经过好几天的折腾,每个人的身体都产生了不良的反应,昆崽开始浑身发痒,放佛周身全是蚂蚁在爬,他不停地抓,这是血管里的氮气在周身运转的症状,可他全然都不知晓。但是当他们看见哑巴发了病,心里却比自己的事还着急,因为他们都明白,今天如果不是哑巴,他们很可能已经过了鬼门关了。于是有的帮忙掐人中,有的拼命捶底舱的门,大声呼救。
舱门打开了,一个海盗下来看了看,飞快地向犬养次郎报告,不一会,椰蓉花便来了。
椰蓉花只看了一眼,就命令两名海盗把汪治东抬起来,一直送到医疗室,平躺在台子上,不停地给他用湿毛巾搽拭着身体。她让强盗们走开,关上了舱门,走到汪治东的身边,拍拍他的手,低声说,“嗨,别装了。”
汪治东微微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确实没有了别人,也动了动嘴唇,“这里说话方便吗?”
椰蓉花狡诘地笑了一下,这是他俩自见面以来,第一次露出的笑容,在汪治东的眼里,灿烂极了。她说,“放心,不信,你就听听。”她打开了壁上的舷窗,从窗外不仅吹来了凉爽的海风,也送来了甲板上一阵阵用日语歌唱的苍凉的歌声:
 
樱花,樱花,飞舞的樱花,
天涯,天涯,飘零到天涯。
我们是海盗,凶猛的海盗,
酒瓶,财宝,美女如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一起聚集在骷髅旗下。
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居无定处,杀人如麻。
何处是归宿?四海为家。
何处是终点?绞刑架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绞刑架下,骷髅说笑话,
绞刑架下,是飞舞的樱花……
 
“他们在喝酒?”汪治东问。
椰蓉花点点头说,“今天你的这枚铜钱成了他们的节日。犬养次郎今天也特别高兴,给大家发了酒,你瞧,一个个喝的!现在你反倒成了犬养次郎的宝贝了。”
“孩子好吗?”
椰蓉花没说话。
“你怎么啦?”
“他——睡了……”
“长得可像我?”
“嘘——”椰蓉花示意不要作声,他看见舷窗外有人走过。过了一会儿,她悄声说,“今天兴许有机会。你躺在这里休息,不要动,我去陪他们去。记住:任何人给你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要去碰,绝对不能碰!。我走了。”
她说完就像影子般地消失了。
汪治东躺在那里,一股莫名的兴奋朝他的心头袭来,就像巨大的海浪冲上了沙滩,随着浪花的退去,沙滩上留下了许许多多泡沫,碎裂时还在啪啪作响。他知道,行动的时刻到了。他的脑海里顿时涌现出了萨统的脸,涌现出高含光的笑容,涌现出“海琛”号的威武挺拔的英姿。他离开他们已经有好多天了,他却感觉是过了好多年似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日期,估计着他们的航程,此时此刻,他们一定也十分惦记着他吧?
甲板上海盗们还在喝着酒,唱着歌,有的人吵了起来,最后又打起来。夜渐渐深了,忽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黑影飘然来到,是椰蓉花。
“快!跟着我!”椰蓉花搀着汪治东的手,紧张得手在抖着,连声音都在发颤。
汪治东紧跟着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前甲板,只见海盗们一个个都东倒西歪地睡在甲板上,到处是酒瓶、食物,一片狼藉。海盗们都睡得很沉很沉,有的压着别人的身子,有的像一只死狗趴在那里。
“他们怎么了?”汪治东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我下了药……”椰蓉花嘴唇微微一动。
椰蓉花领着汪治东小心翼翼地在这些人当中绕行着,避免踩到他们的胳臂和手脚,到了驾驶舱门口。
驾驶舱的门锁着。
他低声靠近椰蓉花的耳朵,只觉得她浑身像打摆子一样,瑟瑟抖个不停。
“要快一点……”她的牙齿咯咯响。
“怎么?”
“药性不长……”
“有钥匙吗?”他问。
“有……有……”
“有电报机吗?”他问。
椰蓉花点点头。他听得出她的牙齿在格格作响。
“你真有本事。”汪治东轻轻誇了她一句,为的是想缓和她紧张的情绪。
“偷……偷来的……”椰蓉花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取出了钥匙,由于手抖得太厉害,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插进锁孔。汪治东轻轻安慰着她,接过钥匙,把门打开了。
汪治东让椰蓉花从里面反锁住门,站在门边看守着。
驾驶舱里壁灯亮着。汪治东看见台子上果真有张海图,忙凑上前去细细察看。果然是日本人绘制的,精确程度跟大清国的海图相比,简直是一天一地。汪治东毕竟是专业里的人,只一看就完全明白了,他找到了目前“南鲨丸”所在的位置,记下了他的经纬度,又就近选了一座岛屿,作为他从匪巢脱身后避身的地点。他在脑海里牢牢记住了几个数字,便走到门边,忙问椰蓉花,“电报在哪里?”
椰蓉花指指角落里的一张台子,它被用隔板做了隔断。
发报机就在台子上。汪治东打开了发报机,调好了频率,迅速发出了经纬度的数字以及那座岛屿的位置。这样的发报方式是他离开“海琛”号时跟萨镇冰约定好的:第一组经纬度就是“南鲨丸”的此刻的位置,第二处地方是告诉“海琛”号到哪里去寻找他自己,其他什么废话也没有。
就在他俩收拾好一切准备出去的时候,从甲板上传来了不祥的脚步声,它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到了驾驶舱的门口,站住,不动了。
汪治东和椰蓉花的心都悬到了喉咙口,紧贴着门,一动也不敢动。他俩此时的脸在黑暗中挨得很紧,互相连鼻息都能感到。汪治东此时对这一忌讳哪怕再动了胎气也在所不顾了,只是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聆听着动静。
那个人在舱门口站了一会,嘴里不知在嘟噜着什么,似乎在犹豫到底进不进去。等了一会儿,只听得轰然一声,那个人好像倒在了甲板上,没有声息了。
椰蓉花这才轻轻松口气说,“又倒了一个。”说着,捏着汪治东的手指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出去,果然看见地上躺着一名海盗,他手里的酒瓶已经喝得见了底。椰蓉花反身把门锁上。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说,“我回去了。钥匙是挂在他的颈上的,我得还回去。你赶紧回到舱底下去。我刚才看见,那个甲板上的舱门没有锁上。”
就在椰蓉花返身要走的一瞬间,汪治东牵住了她的手,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马上逃走。他对椰蓉花说,“不,你把孩子抱出来,我们马上走!”
“走?”椰蓉花出乎意外,“怎么走?”
汪治东指指吊在船舷旁的舢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椰蓉花略微一愣,也明白了过来,她坚定地一点头,说,“我把孩子抱来,你等着我。”说完又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就像来时一样,一阵烟似地消失了,只留下汪治东一个人,默默回味着那留下的椰蓉花手指尖接触的柔软甜蜜。
汪治东解开了固定舢板的绳索,摸到了起降的绞盘把手,缓缓地把舢板放下水。他已经计划好了,先上了这艘舢板,然后划到救生艇旁(因救生艇比较大,为了便于白天出海作业,就没有收回到主体船上来,此刻仍停在距“南鲨丸”不远的地方),只要登上救生艇,就能借助艇上的动力驶往远方。当然这计划全是因为有椰蓉花和孩子的连累,换作汪治东一个人,此刻只需一个猛子扎下水就能驾着救生艇远走高飞了。
时间过得真慢,他看着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海盗们的身躯,有几个人好像已经清醒了过来,他们动了动身子,向四面望望,并没有注意到他,旋即又闭上了眼睛。
汪治东开始着急起来,他感到太阳穴那儿血管在别别地跳。为了舒缓一下心情,他有意识地朝漆黑的海面上望去。海仿佛已是睡着了,看不见海浪,只有一轮银月高挂天空,四周是一圈隐约的月晕,海面上呈现出点点星星的光。
“快点呀,快点!”汪治东心里只是不停地重复这几个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时间仿佛像粘黏虫在爬,他终于看见椰蓉花的身影一闪,已经飘然到了跟前,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快,快登上舢板!”他压低喉咙催促。
就在他准备搀扶着椰蓉花登上舢板的时候,孩子醒了,发出了大声的啼哭,随即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吓得他俩浑身一震,“站住!”
汪治东一回身,一支枪口已经顶住了他的面门——正是犬养次郎!
躺在甲板上的几名海盗也闻声而起,围了上来。
汪治东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已完全败露了。
大概是犬养次郎的迷幻药还没有过劲,他的步态有点不稳,但神志是已经清楚了,他的脸因愤怒而变得极其狰狞,他想开枪,但手在抖着,他又想举起另一只手来抽打椰蓉花,但膀子似乎很沉重,举不起来,他使劲地睁大着眼睛,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但经过几番努力,最后他决定放弃了,只对周围的几名海盗说,“把他……们先……绑起来!”
这时婴儿哭得更凶了,一名海盗从椰蓉花手中夺过了孩子,其他几个人七手八脚用绳索把他俩绑在了一起,就手关在了一间密闭的舱室里,从外面锁上了门。
“看好他们!天亮再……撕拉他们!”外面传来犬养的怒喝,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婴儿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后来渐渐平息了,只有门外负责看守的两名海盗不停地踱着步子。
黑暗中,他们两人背靠着背绑在一起坐在地上,手上、脚上、身上密密麻麻地给缠上了无数道,活像一只蚕茧。一开始,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意外的打击把他们打懵了。汪治东脑子里开始只觉得像是一团乱麻,过了好一阵子,脑子里才理出了一点头绪。他首先想到了即将面临的危险,他俩的死绝不会很轻松,由此他产生了对椰蓉花的愧疚——要不是为了他,她也不会受这么大的连累。一想到这,他才开始感觉到了背部另一个温暖的肉体跟自己紧贴着,它似乎在微微地哆嗦着。
“你怎么啦?”他轻声问。
“怕……”
“不要怕。”
“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死。可这由不得我们。”
“我才活了十九个年头,还有好多好多年好活……”
“我也是。”
“你就不怕?”
“不,当军人的就不能怕死。”
“那么我也就不怕,只要有你在旁边……“
“我就是有点可惜,”汪治东遗憾地说,“咱们就差一步……”
 “……”
他们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椰蓉花又说道,“其实我也知道,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我还是害怕。”
“怕什么呢?”
“我怕死之前很痛很痛。”
“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怕我挺不过去。”
“你就大声喊好了。”汪治东帮她出主意。
“喊什么呢?”
“什么对你最重要,你就喊什么。你没看见孩子挨了打都喊‘妈呀妈呀’吗?”
“我没有妈。”椰蓉花声音里充满了苦楚。
“难道你生命里没有珍贵的东西吗?”
“有,也有。”椰蓉花想想说,“那么我就喊你吧。行吗?”
“我没意见。”
“我就喊你‘汪治东——’,不,不好,”椰蓉花在认真地思考着,“要不我还喊你‘郎君’吧。”
汪治东没有作声。他开始在想,有没有办法逃出去?用缩骨功?不行,即使挣脱了绳索,但舱门是紧锁着,门外还有两名看守。再说,即使对付了他们两个人,周围可是无边无际的漆黑的大海,他怎么可能带着椰蓉花,再加上自己的孩子逃脱呢?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所幸电报已经发出,如果能再拖一两天时间处死他们,没准就能赶上“海琛”号前来营救,但是能用什么办法来拖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萨统,想起了高含光,此刻他们一定已收到了电报了吧?他们一准为这封电报欣喜若狂呢!但是如果……
“那个恶鬼……知道电报吗?”他问。
椰蓉花摇着头,因为捆绑得很紧,他俩的脑袋紧紧靠在了一起,长发在他的后脑勺上摩擦得沙沙响。
“我已经把钥匙归原了……”
“你……真了不起……”
椰蓉花轻轻叹口气,“谁叫我是个惯贼呢……”
“不,你不是贼。“
“不是贼又能是什么呢?”声音里有点无奈,有点懊丧。
“是英雄。”
     “我?……英雄?”椰蓉花的背上微微一振。
“是的,英雄。”
“就跟穆桂英、花木兰一样?”
“是的。”
“真的?你不哄我?”
“不,你为我华夏立下了大功!这伙海匪死到临头了。”
“也许你说的对……可我们看不到了。”
“看不到也没有关系。人们会记住我们的。”
椰蓉花静默不语了,看得出来,这句话令她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是的,她长了这么大,还从没有人把她看得如此高贵,她再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一天成了民族的英雄。这令她对即将到来的可怕的惩罚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制衡作用,她的恐惧顿时减轻了。她虽然是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人,被侮辱,被损害,但心中照样有着和常人一样的理想和憧憬,小时候她就听过不少的英雄的故事,现在他们一起又在她的心里复活了,她又叹口气说,“你真好。”
“为什么?”
“跟你在一起,多可怕的事不知怎么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是吗?”
“是的。”
    “为什么?”
“你说我是英雄,是吗?”
“没错。”
“我就想起岳飞,临死也是受的剐刑,是英雄就不该害怕。是吗?”
“你说得对。”
椰蓉花又沉默了,大概在默默回味着这些话,隔了一阵子,她轻声呼唤道,   
“郎君。”
“嗯。”
“郎君。”
“怎么啦?”
“你答应我这么叫你啦?”
“怎么,有什么可奇怪的?既然你都为我生了孩子,你还不是我的妻子吗?”
“唉,别提他了,要不是他……咱们兴许都逃脱了吧?”椰蓉花的声音里充满着一种对自由的幸福憧憬和失去的懊丧。
“那怎么能成?”汪治东有点激动起来,“怎么能把孩子撇下不管呢?”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可是……”
“你想想,我们俩的孩子,我能交给犬养这个王八蛋吗?”
“可是……”椰蓉花语塞了,过了一会,仿佛鼓足了勇气似地,说,“郎君,我对你说句实话。”
“说吧。“
“孩子……孩子……不是你的……”
“怎么可能?”汪治东大大咧咧地说。
“是真的。”
“难道是犬养的?”
“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是先跟你结婚的嘛?”
“嗯……”
“先结婚先生孩子,万事万物都有个先来后到嘛。”
“你呀……真叫人……”说到这句难于启齿的话,椰蓉花扭了扭身子。
“你怎么啦?”
“捆得太紧,手脚都麻了。”
“我也是。你忍忍,我让它变松一点。”说着,汪治东运足内气,只听“蹦”的一声,胸前的绳索断了一根,原先捆得紧紧的绳子一下子变得松动多了。
“怎么样?”
“好受多了。你本事怎么这么大?”椰蓉花的语气里充满着赞叹。
“我对你说句实在的,我本领是不小。要不是周边都是大海,否则我们一家三口都能救得出去,你信不信?”
“我信。”
“犬养算个什么东西?我要不因为怕伤着你跟孩子,有十个犬养也不够我打!”汪治东语气里充满着轻蔑。
“郎君,是我跟孩子害了你……”
“怎么这么说话?”
“我说的是真话,孩子不是你的……”
“你这个人啦,真是。”汪治东有点不高兴了,“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回来啦?”
“我对不住你!”
“你再这样说话我就生气了。”汪治东真的生气了,“我晓得,你是怕我嫌你先跟了我又跟了他,所以才故意这么说话。我明白地告诉你,我不怪你,这是身不由己的事情。我说的对不对?”
“嗯。”
“我们不能拿着孩子来说事,对吗?”
“可是……”
“你要真怕孩子搞不清是谁的,将来等我们逃脱出去后,可以做个试验嘛。”
“什么试验?”
“我也是听来的,不是有个什么‘三滴血’的戏吗”
你也别说,我这位老爸,在性知识上虽说是一窍不通,但这些旁门左道的话把儿耳朵里还塞进了不少,今天听来是挺好笑的,觉得他真是愚蠢得太不可思议了。可是你若看看今天周围那些名声显赫的大企业家们不时地更换着室内家具的摆设方向以求得更好的“风水”的行为,你就能理解我爸爸言行的“正当性”了。
“要是查出来还不是你的呢?”
这回轮着我老爸沉默了。他重重叹了口气,说,“那也不能把孩子留给他。别说是孩子还有你一份儿,就是没你的,也不能交给他!”
“为什么?”
“让孩子学做中国人,千万别做倭寇的种——我了解他们,别看他们一口一个‘哈依’,但他们特别爱抢人家的东西,抢了占了人家的还心安理得。我算是看透了他们了。我把话说死了,退一万步讲,即使孩子是他的种,我也要教育他们的这个种懂得什么是善良?什么是宽厚?为他们民族留一个好种子。”
“你说得真好,你真是我从未见过的好男人……”椰蓉花感叹道,“我现在觉得死也值了……”
“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子。”
“你说的可是真话?”
“真的,不骗你。”汪治东想想又补充说,“我一直有一个问题,不敢问你。”
“什么问题?”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后,总闻到你身上有股淡淡的椰蓉的香气,很好闻,是搽的香吗?”
“真的吗?”椰蓉花觉得意外,也有点高兴,“我从不涂那些玩意。就这个问题?”
“就这个。”
“那有什么不能问的?”
“你不知道,我的鼻子有点毛病,从小就这样,人家闻不到的我闻得到;人家闻到的我闻不到,所以常常闹笑话。我妈就不准我随便说自己闻到了什么味儿。”
“还有这种事情?”
“我就知道你不信,所以从来不敢问。也许你是最好的女子吧,才有这种香味。”他本来还想说他的一位高兄身上也有香气,还有其他的少数人身上也有,但一想那些都是男人,说出来就更不会让她相信了,不说也罢。
“你怎么知道我是‘最好’的?你已经见过多少女子啦?”
“说真话,除我妈外,就你一个。”
椰蓉花忍不住突然咯咯笑起来,这笑声跟这死亡的空气十分地不协调,所以也就嘎然而止了。
“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我相信,谁说我不相信?”椰蓉花连忙解释,“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相信上你了。”
“我告诉你,我家的家教十分严厉:男女绝对授受不亲。再说我长年在军舰上,能见着女子吗?”
“你说得对。我能跟上你,也是上辈子修来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一件事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了,留下我一辈子的遗恨……”椰蓉花轻轻叹口气。
“什么?”
“我们尽管结了婚,可始终没有同床……”
“瞎说。那天我们不是睡在一张床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都没能让你碰过我……”
“越说越离谱,你现在的背整个都贴在我背上,连动都动不了,我都热死了,你呢?”
“我不热,”椰蓉花话里有话地说,“我觉着特别舒服。你呢?”
“我吗?我……”汪治东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也怪舒服的……要是不热就更好了。”
“郎君。”
“嗯。”
“我有点睏……”
“你闭上眼睛睡会儿,就靠着我的背睡吧。”
“可我又睡不着。”
“心里别装着事就能睡着。”
“你讲得对。总在想着:一觉睡过去了,眼睛一睁开就进鬼门关了……”
“你想得不周全。”
“不周全?”
“鬼门关不是你一个人过,是我俩携着手一块儿过。咱们从现在起就生生死死、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
“永永远远?”
“是的,永永远远!”
“你这么说我就想通了。”
“睡吧。”
“……”
不一会,汪治东就听见椰蓉花在他背后那柔和细微而又均匀的呼吸……
26
天刚亮,“南鲨丸”号的甲板上就响起了凄厉的号角声,鼓也敲了起来,这是要开杀戒了。
船上所有的人都被集中到了前甲板上,包括关在底舱的“水鬼”们。
犬养坐在船头的指挥台上,身后站立着几名武士。他阴沉着脸,刀疤周边的肉在跳动,他的右手按在刀把柄上,左手指紧贴自己的牙齿,他在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啃着自己的指甲。这是他内心愤怒至极的习惯动作,熟悉他的人一见此情状,就知道他心里正在想着一种最毒辣的杀人方法。
汪治东和椰蓉花被分别捆绑着带到了他的跟前。
“苏纳奥,你,为什么背叛我,说?”犬养的脸气歪了。
椰蓉花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不说话。此刻她的心情反而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原来死就这样地容易。
“他,”犬养手指着汪治东又问,“是你的什么人?”
椰蓉花只轻蔑地瞥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她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海平面,仿佛那儿就是她的归宿。
犬养咆哮起来,“把她吊起来!打!”
“谁敢打她!”汪治东突然威严地喝道。
“你,你,”犬养惊讶地瞪大着眼睛,“哑巴的,不是?”
“把她放了,此事与她无关。要杀要剐冲我来!”
“你,你,什么人的干活?”
“汪治东!她的丈夫。”当汪治东突然报出自己的姓名时,船上所有的人都放佛被一声晴天霹雳给震呆了。
“啊——啊——又是一个汪治东?”犬养拖长了声音。
“我才是真的。被你杀掉的不是。”
“果然是你!” 犬养的脸转向乔治王,“乔治王,这就是你带来的人?”
“我不清楚他的来历。”乔治王低着头,耸耸肩膀。
汪治东呵呵一笑,“我来这儿,为的是夺回我的妻子和儿子。犬养,难道我还有什么不对吗?乔治王,你把我的话完完整整地翻给他听:我要讨回我的妻子和儿子!”
“什么?儿子?”犬养懵了。
“我要我的孩子!你装什么傻?乔治王,翻译给他听!”
犬养望望汪治东,又望望椰蓉花,大惑不解,他眼珠转了两转,似乎明白过来了,突然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她的处女宝你有吗?”
“什么宝?”汪治东没听人说过这个词儿,随嘴就回敬说,“我要她的宝做什么?不像你这个强盗!”
“讲的好!”犬养奸笑着,“我就是专门抢人家的宝贝,要不哪来的儿子?”
“你这个王八蛋!!”汪治东破口大骂。
犬养望着汪治东的脸,嘿嘿一笑,然后板起脸来一字一顿地说,“用刀一刀一刀把他切成碎片,让她!”他指着椰蓉花,“一口一口把他的肉吞下去!”
他的话音刚落,站他身后的武士便拿起了刀,撕去了汪治东身上的衣服,正准备下手时,乔治王忽然用日语大喊一声,“不可杀他呀!”
“唔——?”犬养不满地问。
“难道您不要宝船啦?”
“这个……”
“那一枚钱币可是他找到的……”
“唔——”
犬养眯起了眼睛,煞青着脸,头上的青筋别别乱跳,他铁铸似的,足足站了好几分钟,他的内心在激烈地争斗着,最后长嘘一口气,低声说,“松——绑!”
武士们上前为汪治东解开了身上的绳索。
“汪先生,果然是你!” 犬养放松了脸部的肌肉,说,“久仰你的大名。”
汪治东像是没有听见,一动不动。
“我可以不杀你。”犬养说。
汪治东鼻子里哼了一声。
“但是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
汪治东连眼皮都没抬。
“你必须给我找到那艘沉船。”
“我要是不答应呢?”汪治东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犬养咬牙切齿地说,“把你,跟那个……椰……蓉花……烧死!”
汪治东又是一声冷笑,不过心里面却在打着主意。王八蛋,想的美!行,先答应下来,拖住他!便爱理不理地说,“这么说,你要跟我做交易?”
“交易?是的。”
“那你先给她松绑。”他指指椰蓉花。
“可以。”于是上来个人立刻给椰蓉花松了绑。
“我只有一个条件,”汪治东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为你找到了沉船,你答应给我一条小船,放我和椰蓉花,还有我的孩子一道离开这里。乔治王,把这话完完整整翻给他听。”
乔治王照办了。
“你,可以。”犬养听完后指着汪治东的胸膛说。
“还有椰蓉花。”
“她……也可以。”
“还有我的孩子。”
“他是我的孩子。”
“胡说八道!”汪治东自觉理直气壮,也许是昨晚椰蓉花的话对他起了一点作用吧,他并不十分坚持是属于自己的了,他说,“只要是椰蓉花生的孩子,就不能让他染上你们的种!我是要定了!”
“这个……”
“我不勉强你。”汪治东感到胜券在握。
犬养眼珠一转,突然变得爽快起来,连说“可以,可以,我可以答应你。”
“这还像话。”
“不过——”犬养慢悠悠地说,“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你一天找不到宝船,你一天就要受罚。”
“怎么罚?”
“按每天三鞭子的数字叠加,鞭打……”
“可以!”
“不不不,不是打你,是鞭打椰蓉花!”
“你敢!”
“决不食言!”
犬养的话斩钉截铁。他俩四目相视,毫不相让,双方心里都明白,这就像是一场决定命运的赌赛,他们都投入了最大的赌注,不论对谁,都已经没有丝毫的退路了。
“什么时候开始?”汪治东问。
“今天。马上。”
汪治东看看天空和海面,看见天是灰蒙蒙的,起了风,风浪一个接着一个,扑打着船舷。辽阔的海面就像是千千万万匹奔腾的野马,海浪就像野马项上飞散的鬃毛,随着疾驰的脚步,此起彼伏。它们铺天盖地,发出震耳的轰鸣。汪治东明白,在这样的天气里潜海,是十分危险的。
乔治王皱皱眉头走上前来,对犬养耳语道,“今天不能潜海,下去的人一个都上不来。”
犬养冷笑着说,“是的是的,今天统统都不下水。来人,马上给椰蓉花三鞭子!”
两名武士应声而出,立即捉住了椰蓉花的两只胳膊。
“不,”汪治东一把推开了一名武士,他态度沉静地说,“我,下水!”
“郎君你不能去!”椰蓉花急忙叫起来,“你不用管我,我挺得住!”
汪治东摇摇头说,“笑话,我还能把担子让你为我扛着?放心,我没事。”说完便跳进了小船。
椰蓉花急了,她冲到船舷旁,哭了,“郎君,你不能去!我不怕鞭刑!”
汪治东掉过脸来,朝着椰蓉花摆摆手,说,“不要哭!你等我回来,咱们一块儿离开这个鬼地方。”
椰蓉花趴在船舷边,哭得很伤心,她大睁着泪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消失在汹涌的海涛之中。
其实对于汪治东而言,刚刚过去的一天一夜,他无论身心都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极限。在这二十四小时当中,发生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件,特别是经过一个晚上的囚禁以及陪伴着椰蓉花的彻夜长聊,他几乎完全没有合眼,硬撑到了现在,已是精疲力竭了。但他一想起只要每度过的一天,椰蓉花就得为他添上三鞭子,他的心就像被火烧着那样地灼痛,他已经顾不得面临的危险了,他必须尽快地找到海底沉船。
小船上陪他一同前往沉船地点的除了乔治王外,就是那永远板着脸的两名“武士”了。它们是犬养的看家狗,见汪治东下了小船,便命令他“自己驾船!”但是它们的命令被乔治王取消了,他不客气地命令两位武士说,“他必须休息。你们来驾驶!”
有了乔治王的这句话,汪治东放心地躺在船底,他必须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以恢复一点消耗掉的精力,当他躺下之后,他这才感到周身好像酥掉了一样,他很快就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梦里一片幽暗,浓黑之中,有悠悠的钟声在吸引着他摸索着往前行,“叮,咚,叮,咚”,钟声仿佛十分地遥远,又好像就贴近在耳边,十分悠扬美妙动听。忽然一个巨大的浪花朝他扑来,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乔治王在拍打着他的脸,把他唤醒。他懵懵懂懂地坐起来,脑子里还在嗡嗡响,他揉揉太阳穴,清醒过来了,自己感到虽然睡的时间不长,但睡与不睡大不一样,他觉得一股活力又开始沿着浑身的血管在周身奔跑起来了。他从乔治王的手里取来了吃的和喝的,大口地往肚子里吞,他开始有了饥饿的感觉。
趁着他吃饭的当儿,乔治王指挥着那两名武士在海面上寻找着昨天汪治东下水的准确的位置。原来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如果没有周围的参照物的话,定位是十分困难的。乔治王他们的做法是,在随潜水人下水的铅块上系上长长的一根细绳,如果潜水人下水的地点没有发现目标物的话,他们就通过绳索把铅块重新吊上来,以便重复使用。但如果这个地点发现了目标物,那么就在绳索的端头上系上浮标——一长串空心的竹筒,让铅块在海底坠着,浮标则在水面上飘浮着。由于昨天汪治东出水时手里拿着海底捡来的钱币,所以乔治王他们当时就在他带下去的铅块上系上了竹筒子,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它。
汪治东吃饱了喝足了,在船上做起了瑜伽功。大概半世纪后,我要横渡长江,老爸突然告诫我,下水前先做做瑜珈功,我问为什么,他说这是他的习惯,做了之后潜水的时间特长,而且水底下脑子特清醒,出水后也不容易得那些怪病。我当然相信他说的话,不过对于其中的科学道理却是不明白,尤其是为什么他在那个年代能不携带任何潜水工具进出海龙宫如履平地而居然不得潜水病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上世纪末从国外的科技知识里才得知,原来在某些经常潜水的人群中,部分人会发展出类似鲨鱼的身体特性,就是在潜水时浑身血液中的氧会集中到脑部,而不是分布到全身,这样不仅能在水中呆的时间更长,而且减少了周身血液氮中毒的机会,很显然,正是瑜伽功使我爸爸练就了类似鲨鱼的生理特性。
这时候海上的风更大了,往昔明净澄澈倒映着魔幻天空的海水如今变得阴森可怖了,海流就像一头喝了酒的牛东奔西突,变化莫测。
汪治东收拾停当,在腰间加了三个铅块,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他就像是一块沉重的大石头经过短短数秒钟即到达了海底。由于今天的天空中没有了强烈的阳光照射,因此水下的光线变暗了,能见度不是很好。他解下了腰间的铅块,只携带着其中的一块沿着海底缓缓游动。前方不远处就是那股幽深的海流,从随着海流漂游的鱼虾群的移动中可以看出来,今天这海下的涌流似乎有好几股,一会冲向左边,一会冲向右边。在这海流的来回冲击下,他意外地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沉重的钟声……
叮……当……当……
当……叮叮……
声音很不规则,好像是有一个人随心所欲地敲打着一只古老的钟。
开始时他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再仔细倾听时,这声音竟然愈加清晰起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传说中的巡海的夜叉,他们手里正摇着铃铛朝他走来。顿时一阵大惊悚袭击了他的全身,即使在热带的海水里,他也冷得寒毛竖立。但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因为他发现那钟声并没有朝他这边靠近,而是始终停留在一个什么固定的地方,于是他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恐惧,他开始慢慢朝着钟声的方向游去。
钟声来自前方沙地边缘,那儿就是陡直的峭壁,声音就是从它的下方传出来的。汪治东贴着峭壁又朝下游去,不多深的地方又伸出了一片台地,台地中央,有一座庞大的附满珊瑚及海底沉积物的礁石,矗立在厚厚的沙土里。它的造型有点奇特,有的地方峥嵘突兀,有的地方又凹陷成山洞般的穹隆,这儿鱼群十分丰富,不时有一些巨大的鱼的躯体从汪治东的眼前游过,就像是一艘艘潜水艇。钟声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
汪治东循着声音找去,终于发现在这座礁石的上方斜斜地伸出了一只角,游近了方才看清,原来是一座布满了锈蚀物的铜架子,架子上悬挂着一口……钟!!!这口钟也是布满了锈蚀物,在方向不定的海流回旋往复的冲击下,它一会儿晃过来,一会儿晃过去,引得悬挂在中间的铜坠子一忽儿撞到这边的钟壁,一会儿又撞到了那边的钟壁,于是就发出了断断续续的钟声。直到这时,汪治东才猛然发觉原来这座山并不是一般的礁石,它就是一艘古代的沉船!船身已深陷在沙土之中,只有折断的尾部还翘立着,隐约中可以看到船舱的舷窗,而它在沙土上面的部分则满是珊瑚、海藻、各种海里的微生物、沉积物,使它成为一座人工与天然浑成的岛礁。
汪治东看到这里,不由心中一阵惊喜,他最先想到的是椰蓉花有救了。他并不忧虑这艘宝船会落入倭寇的手中,当犬养次郎额手称庆的时刻,也就是他彻底灭亡的时刻。他估计了一下自己体内存留氧气的多少,开始朝着沉船舷窗游去。就在那儿他看见了一幕吓人的景象——一具完整的人体尸骨骇然地靠在舷窗旁,黑洞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汪治东的第一反应就是拔出了防鲨刀。他看看周围,没有异样的动静,心便渐渐安定下来。他靠近了尸骨,发现这是个死去时间并不太久的人,因为他的骨骼上还挂着一些肉,没有被鱼儿吃尽,在水中摇晃着。在尸骨的旁边,遗留下一块铅块,挂在它上面的细绳被珊瑚缠绕着,断头悬在珊瑚枝上。一看到同他自己携带的一样的铅块,汪治东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个在他们之前被犬养雇佣来的不幸的倒霉鬼,他距离成功只剩下了最后一步,不知什么原因使他在这里命丧黄泉?
汪治东从舷窗里游了进去,这里的光线虽然很暗,但他分明看到了散落四处的铜钱,有的还很有光泽,还有碎裂的瓷片。他就手拣了几件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准备上去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巨大的船身仿佛被魔鬼的手晃动了一下,周围的鱼群仿佛被什么惊动了似的在四散奔逃,其中也有一些身形巨大的鱼。
是什么出现了?
汪治东意识到了危险来临,他飞快从舷窗里又游了出去,丢下了最后一块铅块,朝上方游去。但是就在他一抬头的当儿,看见头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脑袋,似笆斗大小,大张着嘴,嘴里有一对长长的毒牙,正冲着他游过来。这怪物身躯似水桶粗细,长如龙蛇,黑色的身子游动着,还没现出尾巴来。它那一对绿莹莹的眼睛闪着地狱的阴光,锁定了汪治东。
呀,妖怪许德拉!
汪治东脑子里像炸了雷,他上面的出路已经封死,只有折转方向,他知道只要往前面幽暗的深渊再游出十来米,就会被卷入一股激越的海流,那儿固然是凶险难测,但总比死在怪物的嘴里要好吧。他主意一定就奋不顾身地朝着深渊里的激流游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怪物的速度要比他快得多,它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几乎碰到了他的脑袋,从口中喷出的粘液几乎令他昏厥……
 
27
 
就在汪治东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地一顶,飞快地把他送进了激流当中。有过第一次的经验,汪治东立刻知道了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大白鲸又来救他了。白鲸推着他像推一个玩物,只一瞬间他就回到了海面上。汪治东深深地换了一口气,这才看清,怪物许德拉原来是一条体型硕大无比的海蛇。根据今天我们从南中国海捕鱼的已有记录看,南沙群岛一带打捞上来的最长的海蛇长达八公尺,算得上是海中巨无霸了。不过我觉得老爸碰上的那一条肯定比这还要长得多,只不过当年没有人把它捕上来罢了。这家伙的牙有剧毒,别说是体型这么大的蛇了,就是一条小海蛇咬你一口也是立时致命。估计那架骷髅生前就是碰上了许德拉,否则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死在那里?大约是为了防范怪物许德拉的袭击吧,大白鲸始终贴着汪治东的身旁在游,直到她认为被救的这个两足的动物脱离了险境才离开。
始终在海面转的小艇上的乔治王,看见了汪治东露出的头,也急忙朝他这边驶了过来。汪治东使出最后的一点气力奋力朝小船游去,刚刚扒到了船帮,乔治王就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汪治东点点头,极度惊吓和过度体力、精力的付出已经让他说不出话来了,他刚被船上的人拽上了船,就一头栽倒在船里昏死过去了。
 
汪治东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南鲨丸”号的底舱里,他身边挤满了其他潜水伙伴关切的脸。
从人们的身后传过来一声咳嗽,大家都转过脸去:原来是犬养亲自下到底舱来了。
“汪先生,醒的吗?”
汪治东没作声。
犬养走到汪治东跟前,蹲下身子,说,“你找到了宝船?”
“……”
“我已经查看过你带上来的东西,大大的好!”说着把手张开,手心里有一枚金光闪闪的金币,“这个不是支那人的钱币,你猜猜是哪里的?”犬养难得的好心情,居然想跟汪治东讨论钱币了。
汪治东还是不说话。我管你是哪里的钱币,反正不是你的,看你美的!有你哭的时候!
“是波斯的。”犬养洋洋自得地说,“真正的金币!”
汪治东没心思听他的韶叨,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说,“犬养次郎,我要你马上兑现你的承诺。”
“好的好的,完全没有问题。”犬养回答得很干脆。
“你立刻给我一条船,让我们一家人离开!”
“可以可以,只是我还要确……准确一下,派人跟你一同下水的干活。”
“怎么?你还要我下去啊?”
“你得把货,交,交到我的人手里。我们公平交易。”
“你要什么时候交货?”
“明天。今天你不行了。风太大。”
“你说话可要算话。”
“那是当然的,我是武士。诚实守信是武士的生命。”
“还有。”
“说吧。”
“我已经为你找到了宝船,他们这些人对你也没有什么用了,”汪治东指着周围的伙伴们说,“你也应该把工钱发给大家,放他们回家。”
“你说得很对很对,他们是没有用了。明天,我让他们统统的开路!”
犬养谈了一阵,主要是想了解水下宝船的情况,汪治东并不愿多谈,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着。对于水下的钟声,特别是妖怪许德拉他只字未提,在他的内心里,有一种巴不得让犬养给妖怪吃掉的念头。犬养看看汪治东不愿多说,也不勉强,站了一会也就离去了。给留下的人们一个感觉就是,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完全不像个海盗,更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简直像个虚心求教的好学生。
这天的晚上,是这伙水鬼们最最高兴的日子。一想起恐怖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头,大家的心情都很兴奋,几位有潜水症状的人经过一整天的休息,情况也好了许多,昆崽也不再不停地挠痒痒了,可怜他的身上已是挠得道道指痕,条条血印,几乎是体无完肤。
晚上,昆崽靠近汪治东的身旁睡下来,嘴里不停地问这问那。
“那狗操的叫你汪先生,你是姓汪?”昆崽的话不用问就知道,“狗操的”指的就是犬养。
汪治东点点头。
“你不是哑巴吗,怎么又能说话?”
汪治东嘿嘿一笑没多说。
“汪先生,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般的人。”
“我怎么不一般?”
“你是活菩萨。”
“瞎说。”
“不是菩萨怎么有龙护送?昨天我是亲眼看见的。”
“那不是龙,”汪治东笑了,他想起了那头母白鲸和她的孩子,“那是条白鲸。”
“白鲸?”昆崽惊讶得大睁着眼睛。
汪治东于是简单地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你更是活菩萨了!你是来救我们的。我妈妈的病这回有救了。”
昆崽的孝心令汪治东万分感动,他说,“昆崽,我身上的钱都给你。你回去后好好给你母亲治病。”
“你难道不要钱?”
“我不是为钱而来。”
“噢,我知道,你是为找老婆孩子来的。”早晨甲板上的那一幕昆崽也看到了。
“是的。”
“那我替我妈妈谢谢你了。”
“不要客气。要是有机会,我会到新加坡去找你,我会尽力帮你妈妈治病。”
“菩萨!”昆崽惊叹道,“我给你叩头。”
“别别,咱们还是赶紧睡觉吧,怎么我总感觉觉不够睡呢?”说完,汪治东大大地打了哈欠,一翻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风平息了,海面上笼罩着淡淡的雾气。近处的几座小岛礁都若隐若现,有的已消失了踪影。
还是昨天的几个人:乔治王,两名日本武士,还有汪治东自己。唯一不同的是,这两名武士也脱得赤条条的,下身只留下类似“相搏”运动员的丁字带,也是潜水打扮,看来是要让这两人来验收。
犬养今天的态度也分外殷勤,特意让椰蓉花来甲板上跟汪治东见面,还说,“苏纳奥,我已经决定把你还给你的男人,就在今天。”
椰蓉花的表情也变得十分明朗,经历了那么多的灾难,那么多生生死死的日日夜夜,她终于看到了隧道尽头的亮光,她那双动人的大眼睛又恢复了以往的光彩,她深情地对汪治东挥着手,说,“郎君,千万注意安全啊,我等着你。”
他们的小艇又朝着目标地出发。现在他们已是熟门熟路了,大约行驶了数十分钟,当”南鲨丸”号已笼罩在雾气之中,他们的小艇也到达了目标海面。
在船行进的过程中,汪治东心里一直在想着妖怪许德拉,说心里话,他有些发怵。他一闭眼睛,那张血盆大口就在眼前,那令人作呕的粘液就让他翻胃。他清楚,这条巨大的海蛇家就是安在那里,因为那里有丰富的食物源,今天要是再碰上它,该怎么办?他左思右想,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最后决定,他尽量离沉船远一点,只把目标指给他们看就行了,至于这两个鬼东西他们想怎样就由他们去吧,他记得当时抽他鞭子的人就是他俩,狗强盗!
汪治东下了水,那两名武士跟着他。因为风止了,今天水下也比较平静,钟声也听不见了。
汪治东循着昨天游过的路径很快找到了沉船的位置,他指着下面沙地上突兀的珊瑚礁,告诉他们这儿就是沉船了。那两名武士游下去看了看沉船的舷窗,看看斜靠在一旁的骷髅骨架,又游了上来。就在一名武士接近汪治东身边的时候,那个人突然拔出刀就直朝着汪治东的胸前刺来。汪治东急忙用手中的刀一隔,铛的一声弹开了。随即第二名武士也赶到了,冲着他的背后就是一刀。如果这一刀被刺中,后果将不堪设想。好在汪治东平时拳不离手,反应极快,他虽未看到背后的那个人,但从身后那股水流的冲击力度他已提前感觉到了,他急一闪身,那武士刺了个空。在这样的海底动刀子,他们就不怕鲨鱼?哦,他们要我死。如果杀不死我,就让我的血引来鲨鱼把我吃掉,狗日的倭贼,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了!
在这样的海水下面,前后受敌,对方又是两名受过训练的日本武士,汪治东心里清楚,他双拳难敌四手,唯一的办法是逃,但他们一前一后,自己根本没有逃路,情急中他想起自己的潜水功夫肯定非日本武士所能及,于是一个水中翻滚朝深处潜下去,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拉开这两名武士的差距,因为两人中必有一人潜水本领稍逊些,这样他就可以分别应对一个人的挑战。他这一招是从古希腊角斗士斯巴达克思那儿学来的,当年斯巴达克思一人面对四名角斗士的挑战,他就发明了这种方法:他开始掉脸就逃,于是四名角斗士在他身后狂追,追着追着,四个人拉开了距离,于是斯巴达克思突然转身杀了冲在最前面的第一个,接着第二、第三,第四人只能跪地求饶。就在汪治东快速下潜之时,果然,一个不知深浅的武士随身而至,汪治东一转身给他一刀,那武士也用刀来挡,双方用力过猛,两把刀都飞脱了手。那武士使出柔道,用膀子缠住他的手臂。汪治东想,此时不能与这厮纠缠,必须速战速决,于是运足气力在对方胸前击了一掌,只听“啊”一声一口鲜血从武士口中直喷而出。汪治东急忙用脚踢开武士,但第二名武士也赶到了。汪治东不敢恋战,此时他的脚已触到了沉船的翘起的尾部,刚准备往上起跳时,忽然发现海底又是一片大乱,鱼群又开始骚动窜逃起来。
不好,妖怪许德拉!汪治东脑子里一炸,原想朝上起跳临时改变了方向,用腿猛地一蹬,直朝着前方幽深黑暗的海下激流冲去,昨天的大白鲸已带他游过,他知道海流的方向。果然,急流把他一冲好远,他从下面翻了好几个筋斗才最终浮出了水面。就在他的头露出水面的一刹那,他看见不远处的水面上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硕大的海蛇的脑袋口中衔着那名武士的身躯高高举起使劲地摇着,武士的手脚还在抽动,海蛇的头重重地沉入了水中,接着海面上隆起了的蛇的身躯,像一座拱形的门,拱形的曲线像滑溜溜的轮盘向前滚动着,好半天才看见尾巴朝上一挑,溅起一阵水花,又复落入水中,把海面上击打出一阵狂浪。
这一幕不仅让汪治东看见了,也让远远的小艇上的乔治王看见了。
汪治东奋力朝着小艇游过去,接近小艇的时候,看见乔治王突然站立起来,先是朝天空放了一枪,似乎是要向什么人传达什么信息似的,接着另一只手里举起一张大渔网朝他头上劈头盖脸地罩将下来,他躲闪不及,被裹在渔网里动弹不得。乔治王把他连人带网拖上了船,把网口收得紧紧的,汪治东于是成了瓮中之鳖。
汪治东挣扎着大声喊,“乔治王,你这是干什么?”
乔治王一改平时的神情,突然古怪地一笑,笑声有点瘆人,说,“汪将军,暂时委屈你一下了。”
“你什么意思?”汪治东大惑不解。
“不瞒你说,我的真实身份是‘霸王’号的船东,您瞧,它正朝着我们开过来。”
汪治东循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一艘两桅机帆船正从雾幕里现出,在它的桅杆顶端,赫然也飘动着一面骷髅旗,这居然又是一艘海盗船!
“现在我要把您带到我的船上去。”乔治王不容置辩地说。
“我要求你给我一个解释。”汪治东觉得受了骗十分生气。
“很简单,”乔治王说,“我早就投靠了法国人。您当我从新加坡千里迢迢地送你过来是没事闹着玩儿是吗?告诉你吧,我不做赔本的生意。打从顾老板、陈大哥把你推荐给我又让我亲眼看见您的绝顶潜水功夫的那刻起,我就打定主意要接这桩生意。如果您找不到沉船,我这趟也不赔本;如果您找到了沉船,那沉船就应该归我,轮不到他犬养次郎这个混蛋。现在您可以明白了吧?”
乔治王的一番话令汪治东瞠目结舌。他再也没有想到他们海盗之间的关系竟然这么复杂!
“再说呢,”乔治王接着说,“我这是为你好——你已经回不去了。那两个武士跟你下去就是不怀好意,他们看准了宝船的位置以后就定会收拾你。你想一想,世界上有哪一个呆子能让你打探到了宝船还让你活着离开?你今天跟着我是活,上了‘南鲨丸’一准是死,连你的那些同伴也死定了。这件事我开始就跟你说过,到了今天你还不相信吗?”
“可是……椰蓉花他们还在船上,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再说犬养跟我都约定好了,他要拿武士的信用作保证,在我告诉他沉船的准确位置后就放我们全家离开。”
“你真相信他的话?”
“你说呢?”
“有句话你记住:不要跟海盗讲诚信。”乔治王像在说着一句箴言。
“你的话呢?”
乔治王沉默了一会,说,“也不要相信。”
“那么你只能让我回到‘南鲨丸’上去。我至少还能跟椰蓉花在一起。”
“这就由不得你了。汪将军,你现在可是身价百万呀!”
就在乔治王边说话边把船迎着“霸王”号驶过去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从雾幕中突然现出了“南鲨丸”的身影,随即一声炮响,一发炮弹嘶嘶地飞过头顶,落在他们船头前方的不远处轰地一声炸响了。紧接着又是一发炮弹落在小艇的后方爆炸了。乔治王明白这是在警告他,必须立刻停船,否则下一发炮弹就会直射到艇上来。但乔治王已顾不得这许多了,他加速了马力,直朝“霸王”号开去,同时不停地挥舞着双手,要“霸王”号立刻开炮回击。
但是奇怪得很,“霸王”号不仅没有回击,反而慢条斯理地行驶着,一点也不显出着急的样子来。
“黎三炮,开炮呀!开炮!”乔治王拼命朝着站立在“霸王”号船头的那个染着红头发的人喊叫。
但那个人还是不理不睬,让“霸王”号慢慢接近了乔治王的小艇。
“南鲨丸”也开得越来越近,乔治王已经能看到船头站立的犬养次郎,此时他手中正握着望远镜,得意洋洋地瞧着他,完全不像是在打仗的样子。两艘海盗船愈靠愈近,双方既不开炮,也不开枪,态度仿佛十分友好。
“怎么一回事?黎三炮,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开炮呀!”乔治王愤怒地大喊。
汪治东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方言,但却看出了问题,他喊道,“乔治王,快把我放出来!你的手下已经背叛了你,咱俩只有合起来对付他们,赶紧逃命了!”
“不可能的!”乔治王激烈地反驳道,“我待他那么好。他是我把着手教出来的。再说这条船我三年都没有收过他的一分钱。”
“尽管你三年没有收过他的钱,但船还是你的。如果他杀了你,船可就是他的了。”
“怎么能这样不讲信义?”乔治王愤怒地质疑。
“乔治王,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刚才还说过,不要跟海盗讲诚信。快把我放出来,咱俩一阵赶紧逃走吧。”
这时候他俩乘坐的小艇跟“霸王”号已经很靠近了,彼此间的说话完全可以听得见。
“不,不,我绝不相信。”乔治王几乎疯狂了,他对着站立在“霸王”号船头上的船长黎三炮尖声叫起来,“三炮,我是你乔治王叔公,你为什么不开炮?”
站在船头的那个叫黎三炮的海盗船长回答说,“叔公,我会开炮的。不过在我开炮之前,你必须把那个人交给我。我要用他换一笔钱。”黎三炮说的“那个人”当然就是指汪治东。
“混蛋!”乔治王气得两眼充血,他声嘶力竭地说,“你什么都不会得到。我不会让你得到任何东西!我马上杀死他!”说着,他掏出手枪,对准汪治东的胸口就是一枪。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几乎同时两支枪都打响了。乔治王手中的枪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他的手却中了枪弹,整只右手血淋淋的,他摔倒在小艇里。
汪治东一看,原来“南鲨丸”号也赶到了,犬养次郎正朝着自己手中的枪口吹着气,从枪口里吹散了一缕青烟。
“背叛!可耻的背叛!”乔治王怒骂着。
还是“霸王”号动作更快一些,同样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把乔治王罩在网里。从“霸王”号上立刻下来了两个人,把汪治东和乔治王的两张网一起挂到钓钩上,一起拎上了“霸王”号。
“背叛!可耻的背叛!”乔治王还是骂不绝口。
汪治东到了这一步,心反正是横了,闹了这半天,我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了。人生的事真叫人猜不透:曾几何时,犬养次郎与他汪治东还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如今反而对他“恩宠”有加,吃饭、治病,样样有特权,刚才不是他这一枪,自己肯定已是命丧黄泉了。反过来呢,乔治王一路上对他照顾可说无微不至,好几次要没有他的解围自己也早就死于非命了,然而也恰恰是他最先动手要他的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一个“利”字吗?难道人,就仅仅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动物吗?这真是“战场如商场”啊!
“南鲨丸”慢慢靠拢了“霸王”号,它先把救生艇收了上去,然后在两船之间搭起了跳板。
两边的海盗都剑拔弩张站到了船舷的一侧,枪口对指着,互相对视着。“霸王”号上的盗贼明显地比“南鲨丸”上的人要多。汪治东此时就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在看着一出充满着血腥的大戏,戏中的中心人物是他,周围的人都在围着他转,可他却暂时无性命之忧。他看得出来,这次犬养次郎是明显处于劣势,而乔治王的确是有备而来,要不是这个叫做黎三炮的临阵出卖,乔治王此次的复仇行动是有可能成功的。但从什么时候起,犬养跟这个黎三炮勾结起来的呢?这说明犬养对乔治王早已有所防备了,也可能早就作了策反的工作,也有可能临时借助无线电报做了交易,总之这个犬养还真的不是等闲之辈。再看这个并船的动作,黎三炮明显不是犬养的对手,因为“霸王”号的主炮在舰首、舰尾,舷侧炮只有一门且口径不大,不像“南鲨丸”号主炮都排在两侧。汪治东跟“南鲨丸”交过手,知道他的主炮的威力。如果一旦反目,“霸王”号瞬间就会灰飞烟灭。汪治东是个行家,他一眼就看出问题的症结,不过他一声不吭,无论“霸王”号还是“南鲨丸”号跟他都没有关系,他只是冷眼旁观而已。当然,如果检讨起犬养的安排来,也不是无懈可击的,这就是替他监视的两名日本武士,现在回顾起来,他们的任务就是在他发现沉船的位置后杀掉他,也许也包括乔治王在内,但他万万想不到中途会杀出个海怪出来,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犬养带了两名武士、一名翻译从两舰间搭起的跳板上走了过来,他们全都没有带武器。黎三炮,这个长得满脸横肉、染着一头红头发的“假法国佬”迎上前去。依照海盗们见面的规定,他们全都张开两只手,手心朝前,以表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
犬养走过乔治王的面前,吐了他一口吐沫,骂道,“背信弃义的东西!恶鬼扒心!”然后朝黎三炮深深一鞠躬,翻译替他把话翻出来,意思是,多谢黎三炮舰长帮他清理门户,愿用十五名“水鬼”以及价值相当于五百万英镑的债卷为交换,换取汪治东和乔治王两个人。说完,他一挥手,那些和汪治东朝夕相处的伙伴们被铁锁链连成了一串,从跳板上走了过来,他们被当作奴隶出卖了——在一百年前,尽管美国已废除了奴隶制度,但在南美洲及世界其他一些地方的庄园、矿山里仍然保留着奴隶制,有些至今仍存在着。昆崽走过汪治东的面前,两眼泪汪汪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犬养当场还向黎三炮递交了债券,双方一一交割完毕,黎三炮才命令把汪治东跟乔治王交给了犬养带走。这过程中,“霸王”号上的盗匪们的枪口一直对着犬养的脑袋,只要他稍有动作就会立时打成马蜂窝。
当汪治东跟乔治王连渔网带人一道被抬到“南鲨丸”的甲板上后,也被立刻钓上了桅杆。犬养命令开船。就在“南鲨丸”号缓缓离开“霸王”号的船帮时,犬养突然高喊“开火!”只听舷侧的主炮一起怒吼,三发炮弹顿时在“霸王”号上开出了三条马路,“霸王”号甲板上一片火海,站在舷侧的双方海盗纷纷开枪对射,一时间中弹的人纷纷落水,喊声、杀声、呼号声像魔鬼们的合唱。汪治东虽然被悬吊在桅杆上,倒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火光中他的那些伙伴们最先被炸得粉身碎骨,昆崽的身躯在烈火中痛苦地扭曲着,他的嘴大张着,不知在喊什么。汪治东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知道这个心地善良的无辜的少年,临死的时候一定还在惦记着他那远方患病的妈妈……
就在“霸王”号甲板上一片火光烈焰之中时,“南鲨丸”的舰身也剧烈地一震,这是“霸王”号上的舷侧炮也开火了,它的威力虽说比较小,但由于距离太近也让“南鲨丸”的侧面中弹造成很大伤害,顿时一片火光,几名正朝着对方射击的海匪也被炸得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着掉进了大海。
犬养急令“全速离开”。“南鲨丸”一面发炮一面开足马力向着右方向拐弯,以图尽快摆脱掉“霸王”号的纠缠,但它随即发现自己的尾部已被从“霸王”号的尾部掷过来的十数条铁抓钩拴在了一起,汪治东懂得,这当然是那个“假洋鬼子”黎三炮杀的回马枪。于是随着“南鲨丸”的掉头离开,原先并排在一起的两艘贼船反倒成了尾部对接一前一后的阵势,这一来,“霸王”号尾部的主炮口就直指着“南鲨丸”的屁股,黎三炮也不失时机给以一记重击:尾部主炮发射的炮弹顿时在“南鲨丸”上也开出一条隧道。
汪治东与乔治王此时都还被渔网裹着悬在半空,剧烈的爆炸让两人的身体在空中撞到了一起。乔治王眼看着两艘贼船打成一团,他兴奋得两眼血红,喊着,“好呀,好呀,打得好啊!”看见“霸王”号的舰体正在断裂,他就不停地重复着,“背信弃义!背信弃义!背信弃义!不得好死!”看见“南鲨丸”被开膛破肚,他就愤怒地骂,“恶有恶报,恶有恶报,犬养,你死期到了!”他完全沉浸在复仇的幸福之中。
多年以后,当我母亲对还是孩童的我第一次讲述这一段故事时,我记得我曾笑出声来,因为母亲说到“背信弃义”这几个字时,不管是出自犬养之口还是出自乔治王之口都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口气,用的都是同一个夸张的声调,就像狼外婆每当重复“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时就会引起孩子们开怀大笑一样,加上当时的我以为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一方面自己在背信弃义,一方面又在骂别人背信弃义,自然是可笑透顶。但是今天当我提笔写这一段时,想想自己的所见所闻,我已经笑不出来了。
乔治王终于痛骂了一阵住了口。
“乔治王,”汪治东唤了一声。
“嗯?”
“你们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乔治王长久地沉默,似乎在沉思着,隔了好一阵子,才说,“只为了两桩事。”
“什么?”
“权力与财富。”
“它们值得你们如此以命相拼吗?”
“我想,世人皆为此。”
“我不相信。”
“不信?帝王将相、总统议员不为此?草民造反、官商勾结,不为此?我们这一行跟他们有多少区别呢?”
“不,也有另一些人。”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些人都是傻子。”
汪治东沉默不语了,他知道这个人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却不可能令他信服。他想起另外的一些人,想起了在槟城见到的孙文先生,想起了高含光,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以及萨镇冰将军,他们都是属于另一类的人。这世界构建得是多么奇特呀,人类被齐刷刷地分成了两类,孔夫子说得真对:“君子”和“小人”,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多么深刻啊!为利驱使的人自以为最聪明,得到了最大的利益,但他们的争斗其结果只是互相毁灭,真比动物还不如!
“汪将军。”乔治王见汪治东没有回话,便低声说,“请你原谅我做的事情。”
“原谅什么事?”
“我不该起了杀你之心。”
“……”
“您是神。水怪,我看见了……您却……安然无恙……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死而无憾,我仇已报。只求您别责怪我。”
对他的临死前的忏悔,汪治东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便安慰他说,“乔治王,别多想了,还是想想怎么逃出去吧。”
“没有办法的,纵使三头六臂也休想从渔网中逃出去。”乔治王绝望地说,“不论他们谁胜谁败,我都活不下去了,您不一样,您没看到,子弹都长了眼睛似的,绕着您的身体跑呢?”说着他突然怪声地笑了出来。
跟他并排挂在一起的汪治东此时并没有他这份“好”兴致,在这幅渔网里他被裹得极不舒服,浑身那些着力的点都被网绳勒得扣进了肉里,生疼生疼,他的一只眼睛被网绳封死了睁不开来,另一只眼睛又刚好嵌在一个网眼里,睁得好大连眼皮眨都不能眨,弄得他只能泪水涟涟。仿佛是上帝逼着他睁眼看透这个世界的荒诞。透过这只眼睛,他居高临下看着两只贼船上海盗们的厮杀。由于“霸王”号舰身中部受到重创,船体开始断裂,前半段已开始缓缓下沉。“霸王”号上的海盗们便通过尾部的数十条铁抓藜攀爬到“南鲨丸”号上去,进行贴身肉搏。于是战斗便集中到了“南鲨丸”的后甲板上。犬养指挥着船上的数十名海盗迎着对方数倍于自己的兵力开始了绝地反击。他们首先是尽力砍断那些缠在舰尾的那些铁抓藜,让对方的人员不能悉数过来,然后跟强登上后甲板的对方的海盗们展开搏杀。双方战斗极为惨烈,到处是枪声、刀剑的撞击声、以及野兽般的惨叫声。犬养次郎则如一只凶猛的狮子左冲右突,在它周围倒下了成群的敌人的尸体。
这时候“霸王”号的前半段下沉速度开始加快了,因而连带着它的船尾朝天翘起,它的尾部主炮不失时机地对着“南鲨丸”发出了最后的一发炮弹,炮弹也偏高了一点,击中了主桅杆,桅杆折断了,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訇然倒了下来,汪治东被重重地摔落在甲板上,昏死了过去……
28
汪治东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觉得周围出奇地安静,开始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定下神来仔细倾听,他听到了头上覆盖着的巨大的船帆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的声响,才知道船上的战斗真的已经结束了。他略略动了动身子,头部、颈部、尤其是肩部发出一阵疼痛,他知道这一跤摔得不轻,但好在问题不大。他知道自己仍被裹在渔网里,但由于不是高悬空中,渔网对人体的束缚就有了些松动,至少那些网绳不再勒进他的肉里去了。盖在渔网上面的就是我们方才提到的船帆,它在海风的吹动下,一会儿鼓了上去,一会儿又呼地落了下来。汪治东记起了刚才的事情,知道这一定是桅杆折断,整张巨帆也随之塌落下来,于是就连同他的渔网一起被盖在船帆的下面,也许正是这一隐蔽的位置使他躲过了船上的这场大屠杀。他此刻完全看不到外面的一切,更不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不敢声张。他悄悄从里面把渔网一点点弄松开,然后把手臂慢慢移过了头顶,在那里是网口的收口处,所有的网目都被一根粗绳收紧在一起,但由于绳索很粗,弯曲后仍然留出了一个不大的口子。他使劲拽拽这根粗绳,发现它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点移动不得。他于是仰面朝天,弯曲了双腿,借助腿部的伸屈,把身体朝着网口处挪动,终于他的头从网口处伸了出来。他开始更使劲地拽这根绳子,试图把口子弄得更大一些,以便能让他的两个肩膀也通过这个口子,但他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他喘了几口气,躺着休息了一会,决定使出缩骨功。
据我所知,在中国的功法中,缩骨功是最神奇的一种,上世纪五十年代,我曾见过中国杂技团的一位老演员对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小的圆环,只一眨眼就整个人都穿了过去,把我都看傻了眼。他的这手绝活当时就惊倒了苏联“老大哥’,他们不仅现场录像,据说还拍了X光片,片子上清清楚楚显出了老头通过圆圈的瞬间,连他的头盖骨都收缩到了一起。我想这个绝技大概是没能传下来,现在可惜再也看不到了。至于我的老爸,却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演过,因为当我懂事时,他已垂垂老矣,不仅身体不允许,更失去了那份心境。
还是回到他当时的情境中去吧。汪治东躺在甲板上,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开始运气,只见他猛地一发力,左右肩膀朝胸前折叠起来仿佛碰到了一起,两腿一蹬,整个肩膀就从网口里冒出来了,只是由于左肩先前就受了伤,结果左肩整个脱了臼,他“啊”的一声失声叫了出来,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昏厥过去,他的额头上立刻布满了汗珠。
他躺着大口喘着气,休息了一阵,然后就像一条鱼一点点地让身体从网口里滑了出来。现在他的左肩就像断了似的耷拉在那里,随着身体的移动,一阵阵的疼痛就像巨浪来袭。他咬紧牙关挣扎着坐了起来,看见头顶上一块破裂的帆布在飘,便一伸右手抓住它就势一扯,撕下了一长条。他吃力地用布条在颈子上綰了个圈,再用右手帮着左手穿过这个布圈固定在胸前。做完了这一切后,他已精疲力尽地倒了下来。
他又休息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从帆布底下悄悄伸出头去,首先迎接他的是刺眼的日光,他忙用右手搭起一个凉棚。他看见天色已是午后,耀眼的烈日已过了中天。甲板上到处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尸体,发出强烈的血腥的气味,没有见到一个活人。他的目光又向另一边移去,就在船舷的旁边,他看见一堆血淋淋的肉团,这是一个人体,他靠近了一些才看清楚,原来是乔治王,他已连渔网带身体一起被剁成了肉浆。
看到这一血淋淋的景象,头一个闯入他脑海里的念头就是,椰蓉花和孩子!他们现在怎么样?还活着吗?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必须马上找到他们,要快!他挣扎着吃力地站立起来,朝海面上望去,只见“霸王”号已没有了踪影,海面上只剩下许多尸体漂浮着,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漂浮物,看来“霸王”号已沉入了海底。无数的鲨鱼被血腥吸引到船的周围,他们那黑色的巨大背鳍像飞机上的垂直尾翼在水中往复穿梭。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烂鱼的味道,他知道这是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如果不赶紧清理这些尸体,在如此酷热的阳光照射下,这里将出现瘟疫,这艘船将成为一条名副其实的“鬼船”。
他再看看“南鲨丸”号,发现它也受损不轻:尾部遭到严重损坏,甲板上、蒸汽发动机的大烟筒上,到处是坑坑洼洼,千疮百孔,大烟筒里那讨人厌的黑烟也没有了。前面的主桅杆上的风帆虽然还挂在那儿,但主帆索、帆桁都已经被打断,固定主帆索的绞盘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主帆无法操控,只能随着风向,一会儿甩往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整条船像是已失去了一切动力。船舱下面肯定也进了水,因为从甲板上望出去,海平面比往常升高了不少,就好像这艘船承载着重物似的。
现在的“南鲨丸”,只能是在海上随波逐流而已,它正跟着海流慢慢地移动,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去。
为了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找到椰蓉花,他必须走出去。他不敢大意,从倒在甲板上的海盗尸体身上搜出了两把枪,一把插在腰间,一把握在右手中,为了遮挡阳光,他还就手从一个套在死人背上的一顶宽边帽子取下来盖在头顶,然后弓着腰蹑手蹑脚地往前甲板悄悄移动,他绕过了船中央的大烟筒,就在他刚刚现身在前甲板上的一刹那,他猛地听到一声断喝:“站住!”
声音从驾驶舱里传出来,汪治东一听就知道是犬养次郎的声音。
“汪先生,很高兴,你还活着?”
“你不也活着吗?”汪治东反唇相讥。他知道此时自己在明处,犬养身在暗处,一支枪口肯定正对着他,他想退回到后甲板上去,刚要移动脚步,就听到犬养的命令,“不要动!我的手里有枪。把手中的枪扔过来。”
汪治东把枪朝驾驶舱门口扔去,枪刚刚脱手,只听得“叭”的一声枪响,从驾驶舱里射出一粒子弹,把这只手枪打得在空中飞转,掉落到大海里去了。汪治东明白,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心存侥幸,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
“还有腰上的那支。放下。”
汪治东拔出腰间的枪也放在甲板上,并且把它推得远远的。
“举起手,慢慢走近。”
汪治东把右手举过头顶,慢慢朝着驾驶舱门口走去。驾驶舱外推满了“霸王”号上的海盗们的尸体,很显然,方才在他昏迷当中,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战斗。最后的结果是,想冲进驾驶室的对方的海盗们都被犬养打死了。距离门口还有十几步时,犬养叫他站住了,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想让你死。”
“……”
“你坐下。”
汪治东按照他的吩咐在原地坐下了。
“汪,那两个武士的知道?”
汪治东知道是指那两个想杀他的人,犬养还在等着他们的消息。
“见到过。”他当然不想说出实情。
“后来呢?”
“他们是跟我一起去的,我把沉船的位置告诉他们后,他们自己下水看去了,乔治王就把我抓了起来,后面的事你都看见了。”
“你的大大的好,乔治王的坏!听着。”犬养威严地说,“在那个位置你好好坐着,不许乱动,手放在膝上。”
汪治东把右手放在了膝盖上。
“你,也伤了?”犬养看着汪治东的左膀子,“很好很好。”语气里流露出抑制不住地幸灾乐祸。
汪治东望着驾驶舱的门,门是关着的,估计从里面反锁上了。窗洞却开着,这肯定就是犬养次郎朝外开枪的射击孔。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犬养次郎看见他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还不敢站出来,反而要继续躲在里面发号施令?一个念头突然闪进了汪治东的脑海:莫非是他,这个魔王也身负了重伤?这就是说对方现在反而是要防备着自己了?这个念头令汪治东十分兴奋,难怪这个杀人魔王看见自己肩部受伤会情不自禁地高兴,但是……汪治东转念一想,又怀疑起来了,如果犬养真的受了伤,必然对自己的出现感到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那么为什么不立刻开枪把自己干掉?哦,一定是因为武士还没回来,他还不知道沉船的确切位置,他要暂且留下自己这条活口。对,就是这个原因。汪治东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原来不论是乔治王还是犬养次郎,都把他,汪治东,当成是宝船的等价物,在宝船没有被他们的人亲眼看到之前,他汪治东就等于是宝船。这么一想,汪治东感到心里很痛快,干脆把那两名武士的遭遇告诉犬养得了,这样自己的安全反而更有保障。于是他说,“犬养,你听着:你身为武士,为什么言而无信?”
“什么意思?”犬养问道。
“就是说话不算话。”汪治东知道犬养的汉语不好,便又说得直白一点。
“什么?”
看来犬养还是没听懂,汪治东忽然想到了他们几个海盗船长在痛骂对方时都使用了一句汉语成语,便说,“你为什么背信弃义?”
“我什么背信弃义?”果然他懂了。
“你叫武士来杀我,是吗?”
犬养次郎不作声了。
“是不是?”
“……”
“我告诉你,你的武士回不来了。”
这个消息显然重重地打击了犬养,他默不作声,隔了很久才缓缓地问,“杀他们,你?”
“不,”汪治东坚决否认,“我只是一个人,他们可是两个武艺高强的人。”
“那么……杀他们,谁?”
“他们碰上了水妖。”
“你是说……许德拉?”
“是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
汪治东见犬养久久不说话,便又问道,“犬养,告诉我,椰蓉花还活着吗?”
“活着,在这里。”
“儿子呢?”
“我的儿子?”
“不,我的。”
“活着。”犬养懒得再争了。
“让椰蓉花跟我说话。”现在轮到汪治东发号施令了。
“郎君,我在这里。”从驾驶舱里传出椰蓉花沙哑的声音。
“你能到窗口来吗?”
“不行!”犬养一声怒喝制止住了。
“为什么?”汪治东高声问。
“这是我的枪口!”
汪治东明白,犬养的警惕性很高。不过知道了椰蓉花和孩子还活着,他心便定了下来,他继续说,“犬养,我来找你是要你兑现你的承诺。”
“什么……承诺?”
“你答应我找到了沉船就放我跟我的女人还有孩子离开这里。”
“是,我答应了。”
“现在你该让他们跟我走了。”
“可以,你把宝船交给我。”
“我已经告诉了你的武士。”
“他们死了。”
“那你要我怎么把你带到那个地方?”
“等待。”
“要等到什么时候?”
犬养不说话了,再催问,还是不说话,就这样一直沉默了下去。
现在船上笼罩着死亡般的静寂,只有风声和浪花的声音,还有就是那挣脱了束缚的前桅杆上的帆不时地发出啪啪的声音,它时而静止不动,仿佛在沉思着什么,时而似乎想起了什么兴奋的事情因而莫名其妙地鼓起了劲头,带动着船飞快地行驶,也有的时候是在海里莫名其妙地打转转。
就在这样堆着许多尸体的海盗船上,汪治东独自坐在前甲板上,坐在犬养的手枪射程之中。他当然知道,在一般的情况下,犬养不会杀他,但只要自己的举动被犬养认为是威胁的话,犬养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的。但是坐在这里的滋味绝不好受,热带的日头,虽过了正午最热的时刻,也仍然发着虎威,经过上半天的暴晒,甲板被晒得滚烫,汪治东身上已经流不出汗来了,他的汗早就结成了盐霜,腌得皮肤发痛。他左肩膀上的脱臼之处虽然因被绷带固定疼痛减轻了不少,但现在已变成一种持久的挥之不去的痛,就像在他的脑子里夯进了一根楔子。他又渴又饿又乏又酸又痛,真有点“生不如死”的感觉了。他开始强迫自己想一些愉快的事情,他想起了“海琛”号上的萨统和高含光,此刻他们一定也在四处寻找着自己吧?他计算着一天天经过的时间,相信“海琛”号已经就在不远的附近了,这个想法顿时使他心里一阵清凉。他想,这个犬养,是在用这个方法来惩罚自己,好在自己头上还有一顶宽边大帽子,遮住了身体不小的部分,否则在这种日头下,一个活人是不可能撑得很久的。这个犬养,还是真的不想叫自己马上死呢!好吧,你不是想折磨我么?我们就看看到底是谁在折磨谁?你不也受伤了么?你的伤口不也在一点一点地流着血么?看看到底是哪一个人能撑得更持久?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汪治东心一横,把平时的那股倔劲儿使出来了,干脆练起了瑜伽功,他微闭双眼,舌抵齿背,呼吸越来越缓慢细微,最后竟然只剩下游丝一线了。
这场意志的比赛最终还是犬养撑不住了,先是从驾驶室里发出了阵阵婴儿的哭声,好像有两个女人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是椰蓉花的,她俩轮流哄着孩子,但婴儿却越哭越响,最后喉咙完全嘶哑了。犬养沉不住气了,他看看日头渐渐西斜,而那个汪治东竟然像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他终于喊出了话,“汪,去,找水来!”
其实汪治东听着婴儿的哭声怎么会不动心呢,但这孩子毕竟不是他生的,缺少自然的情感,他只是从道理出发来认孩子的,这种天然但却本质的区别对于一个从未做过爸爸的人来说是根本无法区分清楚的。所以;孩子哭的时候汪治东心里仍很冷静,他要的就是犬养的一句话,最后他终于逼着犬养开口了:哦,原来里面也没有水。汪治东差点高兴得笑出来,但旋即转念一想,啊呀,椰蓉花和孩子也没有水喝,这可如何是好?他忙问,“淡水在哪里?”
“在下面一层。”
“你让我去找?”
“是。”
“你不怕我跑了?”
“不怕。”
“小艇可还是好的。”
“你不会跑。”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汪治东一个鲤鱼打挺,人就站立了起来,他终于获得了有限度的自由。他自己也巴不得马上能喝上水。他从犬养的视野中脱离开,首先检起原先被自己推到甲板远处的手枪,握在手里,然后上上下下在各层甲板上巡视了一遍。这不巡视尚且不打紧,一巡视反把他的心搞得透心凉:他看见整条船上盛淡水的容器都被打烂了,淡水也全淌完了。他跑到下面的锅炉房去查看,指望从锅炉里寻得一些淡水,但发现那里已被海水淹没了一半,水中漂浮着几具尸体,再一看被打烂的锅炉还是过去的的设计,用的是海水加热,这种设计在“海容”、“海琛”这些新型巡洋舰上早已淘汰,而“南鲨丸”作为海盗船更多地是利用风力推动,它重在机动性及灵活性上,其他方面就不看重了。汪治东失望地走到靠近前甲板的地方,这一回他学了乖,在距离驾驶舱很远的地方他就停下了脚步,大声喊道,“犬养,你听着,淡水一点都没有了。”
这个回答看来并不出犬养所料,他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过了一会,他又喊,“汪,拿酒!
汪治东正坐在大烟筒及底部的阴影里,躲避着阳光,同时警惕地监视驾驶舱门的动静。他没好气地回答,“对不起,我不给你当差。”
“她们渴。”
“她们不喝酒。”
“不不,她们肯喝酒。苏纳奥,你告诉他,你需要酒。”
“不不,”里面传出了椰蓉花的声音,她高声唤道,“郎君,郎君,不要听他的,我不能喝,我要给孩子喂奶。”
“你的,没有奶了!”犬养说。
“没有奶更不能喝。”椰蓉花抗辩着。
“八格,我要喝!快叫你男人:拿酒来!”犬养大叫一声,他的声音完全枯干了。
“不!”椰蓉花说。
“不叫我就撕拉了你!”
“犬养,”汪治东高声怒喝,“我不会为你拿酒!你要敢动椰蓉花一根指头,我就杀了你!”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已意识到自己已成了“南鲨丸”号上的真正的强者,那个混世魔王成了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躲在铁板包围的驾驶舱里面不敢跨出一步,
犬养不作声了。隔了好半天,才用沙哑的喉咙恳求着,“汪,拿点食物来吧。她们也要吃呢。”
汪治东犹豫了,想了又想,最后说,“好吧,食物藏在哪里?”
“就在下面左……左……的第二个……”汪治东知道,稍稍复杂一点的汉语犬养就说不清楚了,不过意思他完全明白,自己找也能找到。
“钥匙,我的,给你。”犬养说。
“慢着,慢着。”汪治东连忙制止他,“犬养,我知道你在玩的什么花招。你想叫我捡钥匙时再回到你的枪口之下,重新接受你的惩罚,是吗?”
“不,不,我把钥匙扔给你。”
“不要,”汪治东话音还未落,那枚钥匙已经从窗子里抛出,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地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就在它尚未落地之际,汪治东也扬手一枪把钥匙打飞在空中。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汪治东气愤地说,“我不会上你的当。”
“难道你也不想吃?难道她们不想吃?”
“我想吃我会有办法。我告诉你,我手上也有枪,咱们扯平了。你叫椰蓉花出来跟我一起去拿食物。”
“不,决不!”犬养坚决地拒绝了。
汪治东明白了,椰蓉花和孩子,现在是犬养的人质,用这两个人,可以钓住汪治东本人。既然这样,我去一趟也何妨,便说,“犬养,我可以替她们拿,你要是乱动,我也能要你的命!”
汪治东警告完毕,便起身下到二层,从壁上他取下一把消防斧,对着犬养指定的舱门,右膀子使劲一轮,就把舱门一劈两半。
这是一间储存食物的仓库,果真,里面食品和酒都是有的,食品主要是肉、鱼、面包、大米之类,也有少量的蔬菜;酒确实不少,酒桶、酒瓶堆得高高的。汪治东猛然见到这些食品,突然间头就晕了,他有多少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呀!他的五脏六腑好像在齐声高喊着一个字:要!要!要!口腔里强烈的分泌欲和实际上的唾液全无发生了激烈地冲突,令他牙床又酸又疼,这股疼痛感一直蔓延到他的下颚,他连忙抓起一块面包啃了一口。面包很硬,他虽然咬了下来,但嘴里缺少唾液却令他很难下咽。他的眼光贪婪地搜寻着,最后停在那些五光十色的酒瓶子上面。他活到这个年龄除了那次饮了一小杯倒霉的“山栏酒”引出他跟椰蓉花的故事外,其余任何时间都极少碰过,现在这些晶莹澄碧的液体却一下子在他眼前晃动出一团迷幻的色彩,对他形成极大的诱惑。他实在是太渴了,他这才记起来,除了早晨出发潜水前他喝了一点水外,一整天了,他一口水也没喝,经过水中的殊死搏斗、后来是挂在桅杆上的暴晒、特别是刚刚坐在前甲板上的长时间的日头烤炙,他连一滴小便也没有,嘴里几乎要冒出烟来。他想起来,曾经有人告诉他,世界上的酒也是形形色色,其中有颜色的叫做色酒,其实就是果子汁;颜色越淡的反而酒精度数越高,又叫白酒,一般人最好少碰。既然有如此的区分,那么我就选择果汁吧,这并不违背父亲立下的滴酒不沾的规矩,他自己不是也有时叫福贵替他榨些甘蔗汁、橙子汁喝吗?这么一想,他的心释然了,他从那些酒瓶中选了一瓶红色的“果汁”,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瓶塞子拔了出来,就着瓶口他饮了一口,一股又甜又酸又辣的古怪的味道像火山的熔岩,慢慢流经他的喉管流进了食道,烧灼着身体的内部,他强烈地咳嗽起来。他本想立刻放下瓶子,但嘴唇一旦触到了水分,喉咙里就像长出了一只手从里往外地把上下嘴唇撑开得很大很大,酒就咕咚咚地灌了进去。为了压住剧烈的咳嗽,他赶紧抓起一根香肠咬了一大口,由于咀嚼动作太快,他差点咬了舌头。就这样他匆匆塞饱了肚子,随手拿了一些面包、香肠装在一个袋袋里,连着酒瓶子一道,沿着舷梯走了上去。这时他开始感到脸上发烫,发热,好像火从肚子里烧到了头部,脸部,脚下的步子开始发飘了,他身体摇晃着,来到了前甲板,忘掉了自己已经走到了犬养的枪口之下,也忘掉了来这里的目的。
犬养最先喊起来,“汪,你的,喝酒了?”
“没……没……我只喝……喝了……一点点果汁……”
“哈哈,果汁!”犬养发出一阵怪笑,“你的脸像烧红的炉火。你的枪呢?”
“枪?”汪治东奇怪地问,他的舌头有点不大听话了,“什么……枪?我给她们拿来了食物……”
“哈哈,把东西交给我!”
这一回犬养并没有阻止汪治东走近窗口,他伸出手来,直接从汪治东的手里接过了酒瓶和食物,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酒,随即骂出声来,“什么东西!葡萄酒!这不是酒!
“对对,是……果汁……给,给她们……”汪治东说。
“汪,帮个忙,给我取几瓶朗姆酒来!”
“什么?酒?我不会为你去……去……拿酒!”
“对对,不拿酒。”犬养口气变得极为温顺,说,“拿两瓶颜色黄黄的,淡淡的……果汁,给她们喝。”
“这个……可以的……”汪治东打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下一层,拎了两瓶颜色淡淡的“果汁”,他看见枪还搁在台子上,不过他想不起来枪有什么用,自己只有一只手可以拿东西,那就还放在那里吧。
他把两只瓶子交到犬养手上后,身子已经撑不住了。如果开始时只是头部发热发胀的话,那么这种火烧火辣的感觉现在已经蔓延到了全身。他毕竟很少接触酒精,少许的酒精就会引起他身体的极大的反应。他是属于喝酒上脸的人物,一点点酒就能让他颠三倒四,当然这也从客观上保证了他即使醉酒也醉得不深。他不会呕吐,不会口吐白沫,只是觉着太阳穴的那根筋在别别地跳,胸口里心脏好像要到外面来跳舞,整个人就像是飘在大海上的一张树叶儿,随着海浪一会儿起,一会儿落,眼前的一切就模糊了。他两腿一软躺在了前甲板上,仰面朝天地摆出了一个缺少了半横的“大”字。
而在驾驶舱的窗洞后面,犬养拿到的其实就是朗姆酒。这种用甘蔗汁为原料的烈性酒酒精含量高达百分之七十,它原产自古巴,是美洲海盗最喜爱的酒类,以后就在英殖民地一带也流行起来。犬养是海盗,当然习用海盗的规矩,饮用这个牌子的酒。他的确是腿部中了弹,已经站立不起来了,现在只能是侧着身子半靠在窗洞前旁边,从里往外监视着前甲板上的动静。他看见汪治东没有带枪,心里想威胁已经去掉了一半,再一看他脸喝得通红睡倒下来,知道汪治东酒力已经不胜,他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了笑声。现在要命的还是他的那条右腿,原先的肿胀已经变成得麻木。他看见伤口的血已经止住,大概正是椰蓉花扎在他大腿根部的这根绳子阻止了动脉血的流出。他把食物扔给了那两个女人,(她们正跟孩子一起躲在一个台子底下,这台子使她们避免了方才密集的流弹的袭击),自己迫不及待地大口喝起了朗姆酒来,他一口气喝完了两瓶,远远超过平时饮酒量的一倍,拼死的厮杀和流血使他的体内失去了太多的水分,他像一头已经穿越了死亡之海的骆驼面对着清泉贪婪地、鲸吸百川地喝着,喝着……
29
犬养喝完第一瓶朗姆酒的时候,酒精给了他身体极大的振奋,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他望着躺在他面前不远地方的汪治东仔细打量起来。这是他跟汪治东自见面以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长时间打量对方。他当然明白,他真正最危险的敌人就是汪治东,这个人此次能够不畏艰险深入虎穴正面挑战自己威权的举动表现出此人的过人胆识,而此人一身过硬的本领委实又令犬养深深地折服。说心里话,如果不是有着这一层敌我的关系对立,犬养已经打心眼儿里喜欢上汪治东了。
他又打开了第二瓶酒,就像一只猫在捕捉到了一只耗子后要好好地戏耍对手一番那样,现在他也要好好欣赏一下自己的猎获物了。不错,这个汪治东,从他公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这一刻起,他就随时都可以取下这个人的头颅,但他却让他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人有用,以至到眼下为止,他也还得让这个人活着;但他也知道,到明天这个时候,这个人就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会被千刀万剐地抛给鲨鱼饱餐一顿,那么现在就让他好好欣赏一下这个随时都想取自己性命的敌人吧。他的目光来回在汪治东的身体上扫动,他不得不承认,只要不怀恶意和恐惧,这个汪治东长得的确是一表人材:他的大半张脸被一顶宽边帽沿遮住了,只露出个轮廓鲜明的下巴,对于这张脸,犬养不愿过多地打量,原因他说不清楚,也许是有点自惭形秽吧,总之是他从来不愿过多地欣赏别人的脸,尤其是那些英俊甚至并不英俊只是长得端正的脸。但他却喜欢打量人家的身体,并暗暗地同自己进行比较,因为在这方面他有着十足的信心,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支那船长的体型之美能够让女子见了怦然心动,他的皮肤光滑亮泽,再配上他那匀称的四肢,发达的三角肌、闳二头、闳三头肌,突出的胸肌,整个人就像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尊大卫的雕像。这个大卫,犬养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的光景由他的妈妈牵着他的手去参观什么展览会的时候看到的,他还记得,当他看见大卫雕像的一刹那,被他的美震慑,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从此他就立志要变成像大卫这样的体型。以后呢,这个妈妈死了,接着又来了一个,他的父亲开始酗酒,后母死命地打他,在一个大雪天,把他轰出了家门,他哭着,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一想起了往事,他就会想起自己的亲生妈妈,犬养不知怎的,突然想哭,他这才知道,就在欣赏敌人与回忆童年往事交替进行的过程中,手中的酒瓶已经底朝天了。他抹了一下嘴巴,发现下巴上、面颊上全是水,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正是眼前躺着的这个人,像鬼魅似的总盯住他,会随时随地要他的性命,可自己还不能马上杀掉这个敌人,他必须耐心地等待时机,这个时候,要是能有一双像他妈妈那样的手庇护着他那该多好啊,因为他也害怕!
犬养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只有在喝醉酒的情况下才会想起妈妈,也只有在想到妈妈的时候,他会放声大哭,现在他就已经按捺不住心头的悲伤,开始嘤嘤啼哭了。
在他不远处的汪治东虽然躺着,却并没有睡着,意识也还没有完全消失,他虽然很想睡,但像他这一类从不沾酒的人,一旦沾上了酒,只是浑身难受,像在烈火中煎熬似的怎么也睡不着。他开始出汗了,先是额头,然后是头顶、颈子上,而身子只是发烫,却一滴汗也没有,就像生病发高烧时一样。他听见驾驶舱里传出了嘤嘤的哭声,觉得有点诧异,下意识地问道,“犬养,你这个混蛋!哭什么?”
这句话不问还好,一问反倒让犬养号啕大哭起来。
“我哭……哭我……自己……”
“你坏事做太多了。”汪治东口齿不清地说。
“不,他们坏!太坏!他们对我太坏!”
“谁?”
“他……们!”犬养态度突然激烈起来,辩解着,“我是好孩子……妈妈说的……‘好孩子’……我饿……偷、偷了一只饼……就打、打我……我喊,‘妈妈,你在哪儿呀’,妈妈不来……他们都上学,我也想上……他们都喊,‘日本完胜,支那完败’,街上的人都在跳啊,唱啊,我也想喊……但是他们不让我……他们不准我回……自己的家啊……”说到这里他已是泣不成声了。
“你……既然……不喜欢让人家打你,你为什么?还要打人家,还要杀人,放火,抢劫……?”
“我必须这样!必须这样!我们只信……一句话:‘如果你被敌人……打败,就要变得跟……敌人一样。’”
     “放屁!”
“什么?”
“野蛮之邦!”汪治东万分鄙夷地骂道。
“汪!你的错!大大的错!我们才是……最聪明的!”犬养也毫不示弱。一时间两人乘着酒兴,又开始无意识地激辩起来。
“我的问你,我们大日本打败了你们,白人也打败了你们!你们像猪,象狗,被全世界的人踩在脚下面,你们怎么办?”
 “你们才是狗!猪!”汪治东愤怒地反驳,“我、我们对付的办法多……多,我们用的办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什……么?”
“就是……自己不情愿要的……就不应该……给别人。”
“胡说!”
“我们是……‘以夷之长技以制人’。”
“什……么?”
     “就是学敌人的好的技术,用来打败他们。”
 犬养一阵大笑,“哈哈哈……‘好的技术’?……你们买了德国人、英国人的兵舰……我们还是打败你们!”
“你们是强盗,我们是……‘以德报怨’。”
“什……么?”
“就是……敌人打我们,我们不应该报复他们,反而应该用道德去、去感化他们……”
“哈哈哈,哈哈哈,”犬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们……还、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是‘中、中学为体,西、西学为用’……我们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是‘勿以邻为壑’,我们是……办法多多……说多了谅你也听不懂。”汪治东一口气报出了一长串,这都是当年国人中精英们针对外国侵略所提出的种种对策,这些大多也是他从萧岁寒的书报摊那儿看来的。在他那个时代,人们总患有一种大中华自大狂的症状,他自豪地说,“我们华夏五千年……文、文明古国,对付尔、尔等鼠辈,办法多、多……”
“哈哈哈哈哈,”犬养一阵狂笑,说,“‘办法多多’……再多也……也没有……大日本……的好!”
“我们的好!”
“大日本的好!”
“我们的好!”
“大日本的好好好!你们永远、永远被……大日本压、压在底下……”
 “狗娘养的!”汪治东第一次动了粗口。
“什……么?”犬养不知道就是在骂他的姓氏,还是接着往下絮絮叨叨,“我告诉你……谁打败你,你就跟谁学!渡边砍我的脸,我就挖出他的心!”
“噢,我、我总算懂了:白人打败了你们,你们就学他们,然后再……用白人的办法来对付我们!”
“对,对……这是最好……最、最快……的办法。这就是大日本的……办法……”
“不对,我们才是最、最好的,”汪治东不服气,
“什……么‘体’,什……么‘用’?统统的没有用!统统的!不信?你、你就等、等着看……一百年吧……我、我告诉你……有个什么东西……专吃毒、毒蛇……你、你们支那人叫、叫什么?”
“我、我们?让我想、想……好像是叫……獴。”
“獴。”犬养学着汪治东的发音说,“獴……打败毒蛇,是因为……它、它连蛇肉、蛇毒统统、统统地……吃进去……再化作比蛇毒更、更有力的东、东西……你的明白?记住:打败敌人只有一、一个办法……就是学、学得比、比敌人更、更坏、更、更恶!没有其它的办法……”
“这、就是你、你作恶……的理由?荒、荒唐!”
“我没有办、办法……我是……‘好孩子’,妈妈说的话……我的没有办法呀……”犬养说着,不由得又想起离开家门后他所遭遇到的一切,于是又痛心疾首地地哭起来。
这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共处在一艘被成群的鲨鱼团团围住的海盗船上,而他俩却在酒后的醉言里,开展了一场既富有哲理,又浓缩着不同人生精华,甚至是代表着两个民族对于发展道路的两种理念、两种思考、两条道路的对话,在今天是可以当成经典来阅读的,只是当时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酒后吐真言而已,只是各人凭着自己的人生经历在为自己的价值观念作辩护。就在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问答的时候,海面上的乌云正在堆积,天渐渐黑了下来,海水也变得阴暗了。
汪治东的酒毕竟喝得少,酒精浓度也低得多,他只是对酒的反应比一般人要强烈而已,经过浑身的一阵发汗,他的酒劲已快要过了,他开始感到了困乏,同时朦朦胧胧地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哪儿有点不对头:我怎么会躺倒前甲板上来?这儿不是死地吗?他挣扎着爬起来,嘴中还在说,“我、我不跟你讲……讲废话,你、你不许乱、乱动!”说着便摸索着往后甲板跌跌撞撞地走。只有犬养还一个劲地喊,“你……别走,汪生,好人……!我的说……你听……”
汪治东没有搭理,他的睡意已压得他眼皮有千斤重,他摸到原先的位置,睡倒下来,他想到了……枪,但他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了,他努力地睁了几次眼睛,但最后还是沉沉地睡去了……
汪治东立刻坠进了一口漆黑的深井,接着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在梦中他又回到了海底,回到了那艘古代的沉船上,那是一条郑和船队的大船,可船上出来迎接他的居然是个波斯商人,他头上扎着蒜头似的大布巾,上唇留着弓背似的黑胡须,笑容可掬地欢迎他——这位大清国的舰长上船。
呀,这艘船好漂亮啊!金碧辉煌的大厅,花枝形的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阿拉伯的宝石,它们的光芒晃得他都睁不开眼睛;空气里弥漫着的却是中国的沉香,还有来自阿拉伯的奇香,它们氤氲缭绕,那馥郁的香气令他陶醉。当他走进大厅的那一刹那,乐队奏响了迎宾曲,所有的人都向他鞠躬致敬,齐声高喊,“欢迎船长!”听这些人的口气,好像他就是这艘船的船长似的。这时候波斯商人走上前来,说,“波斯王国的公主奉国王旨意与大清国汪治东船长喜结连理,现在宣布结婚大典开始——”,于是乐队奏起了喜庆的乐曲。他正在愣怔之时,眼前突然冒出了一个美女,她披着阿拉伯的纱巾,如神仙般自天上飘然而至,再一细看,原来是椰蓉花。她那微微黝黑的皮肤闪着缎子般的光泽,脸上发出灿烂的笑容,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珍珠贝似的皓齿。他俩手携着手,走进了舞池,在音乐声中,开始翩翩起舞。这是西洋的华尔兹,汪治东曾经驾驶实习船“寰泰”号访问日本港口时学过,只是跳得很难看,跟相扑比赛差不多,不过此刻他似有神助,动作如行云流水流畅极了,椰蓉花在他眼前不停地飞转着,飞转着。
这时欢乐的音乐声响彻入云,钟声也响起了,这是悬挂在船上的那口古钟发出的赞歌,它穿过时光的隧道,带着历史的回声,庄严地、从容不迫地从遥远的过去走向现在,迈向未来,这是友谊的钟声,和平交流的钟声,全球的人们没有贪婪、没有掠夺、没有欺凌,没有压迫,他们充满着欢乐和友爱,手挽着手,就像蓝色海洋上的浪花,一道道,一条条,从地球的这一边连接到了那一边。汪治东在这钟声和音乐的奏鸣中深深陶醉了,他幸福地打量着椰蓉花神采飞扬的脸,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张脸变成了高含光,而且披上了一头的秀发,就像有一回高含光躺在伦敦病榻上被汪治东在心里描画出来的那个模样。那个晚上,高含光烧得昏迷了,汪治东一直坐在病榻前守着,看着这位好友烧得通红的脸,不知怎的在心中就给他添上了一头的秀发。秀发飞扬着,映衬着一张充满智慧的美丽的脸庞,有几缕秀发抽打着汪治东的脸颊。他奇怪地问,“含光,怎么是你?我好想,好想你呀,怎么都不给我回个话呢?”
含光嫣然一笑说,“我不是一直都在等着你的消息吗?”
“快告诉我,‘海琛’号在哪儿?”
“呶,不就在那儿吗?”含光嘴一努,示意他往远处看,他大张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他什么也没看到,突然,在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亮,接着发出了一声巨响,他眼前蓦地现出了一张硕大无比的水怪许德拉的脑袋,它大张着长着一对毒牙的大口,朝他咬了过来,它口中的毒液喷得他满头满脸,随之而来的就是令人作呕的恶臭……他吓得一身冷汗,霍然惊醒了,发现自己仍躺在甲板上,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天空像一口漆黑的锅倒扣在头顶,不时在浓黑中现出道道的闪电,犹如锅底的裂纹。风很大,船身剧烈地晃动着,海浪撞击在船舷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汪治东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了椰蓉花和孩子还急等着水喝,他一边张大了嘴贪婪地接着雨点,好像皴裂的土地吮吸着甘泉,淡淡的、微微有点甜味的雨水流进了喉咙,使他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一边在脑中飞速地搜寻着记忆,想着对策。他借着闪电的闪亮的瞬间,看见离他头部不远的那根坍塌倾斜的船桅,雨水正像一群水耗子似的欢快地沿着桁木在跑,然后跌进帆布的凹陷处,汇聚成了一股激情的水流,从帆布的边缘一跃而出。汪治东连忙把脸伸到水流当中,清冽的雨水立刻浇灭了他心中的大火,他从酒意阑珊中清醒了过来,他又大口地喝了两口,脑子里猛然想起在食物储藏室里存有几只铁桶,便急急忙忙冲到了船的下层,取来了铁桶,随手把那支搁在台子上的手枪插进了腰间。他心急地摸索着,跌跌撞撞地爬上来,生怕漏掉了一滴雨水,摸索着把桶放准了位置,让沿着船帆凹陷处流动的雨水一起流到桶里。他从烟筒后方伸出头去,看见前甲板的桅杆上有一盏灯发着微弱的光,便赶紧绕过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边口中大声喊着,“椰蓉花,椰蓉花,下雨了!快出来接雨水吧!”
椰蓉花用沙哑的声音在驾驶舱里立刻回应道,“我接不到。”
汪治东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可不是,驾驶舱的顶就是“南鲨丸”号的指挥台,周围一圈都伸出了廊檐,雨水打不到下面。
“那你还不从里面出来接水?”汪治东说。
“不行,他们看着我,不准我乱动。他们怕你进来。”
“谁是他们?”
“犬养,还有那个女的!”椰蓉花说。
汪治东这才知道,原来那个“侍女”是个专门负责看管椰蓉花的人物,便大声喊,“犬养,犬养,你这个王八蛋!快开门,我要给椰蓉花送水!”
“枪的不准!”是犬养带着浓浓醉意的声音。汪治东十分惊讶,这个强盗怎么能够做到在醉酒的情况下还能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不得不打消了偷袭的念头,在暗处把腰间的枪又放在大烟筒旁。他拎起一桶快要装满的水,把另一只桶又放到了那个位置,小心翼翼地朝前甲板走去,船身晃动得厉害,要不是他长年在海上工作,换了常人是没有办法在甲板上移动脚步的。他全神贯注地摆动着右手,为的是让手中的水桶抵消船身倾侧造成的失衡,避免雨水泼出来。渐渐地他走到了灯光的下面。
“站住!”又是犬养的声音。
汪治东站住了。
“身子转!”
汪治东知道,这是犬养想看看他有没有把枪藏在身后,他拎着水桶身子缓缓动着,猛然间,一个大浪袭来,船身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汪治东一跤摔出了好远,手里的桶也翻了,几乎同时,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地“啊呀”一声,痛惜着桶里的水流失了。
“我操你妈!”汪治东破口大骂,这样不文明的话语,在他嘴里,是从不曾出现过的,他是气急了,坐起身来,怒骂道,“犬养,我操你八辈子祖宗!我是在给你们送水!”
犬养大概也觉得水泼了万分可惜,抱歉地说,“对不起,没有办法……”
“你总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你心里只剩下恶!”
对不起……“犬养嘟噜着。
孩子又哭起来,声带似乎都撕裂了,汪治东心像被谁拧了一下,疼得发颤,他提高了喉咙说,“犬养,你看,雨都小了,我那边大概还有一桶水,你们要不要?”
犬养这次回答得很爽快,连连说,“要,要,阿里阿多。”
热带的雨就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来时如开场锣鼓,震天动地;去时如闭幕散场,人影全无。只是风却越刮越厉害,“南鲨丸”号在毫无动力的情况下,像一条死鱼被浪花抛来抛去。
汪治东再一次地返回他的休息地,摸到了那只水桶,还好,水桶还没有翻倒,只是随着船身的摇摆,桶里的水泼出去了不少。汪治东用手指头轻轻朝里面探了探,知道大约还有半桶水的样子,他很想再喝一口,先前因为他急着要给椰蓉花送水、接水,自己反而并没有饱饱地喝上一顿,他用手摸摸帆布凹陷的地方,那儿还有一点积水,布也还是湿的,便贪婪地把那点点水吸尽,心里想着,这桶里的水还是让给椰蓉花吧,她和孩子可是渴极了,当然,水送进去,不可能不让犬养跟那个女人喝,那又能怎样?不都是人吗?还是多匀一点,让椰蓉花跟孩子哪怕多喝半口也是好的啊。他这么想着,万分小心地拎着桶,使出了浑身的平衡本领,总算是把水桶送到了驾驶舱的门口。
驾驶舱的门终于打开了,在暗处站着那个“女佣”,她一手持枪,另一只手伸过来,冷冷地说了一句什么。汪治东完全听不懂,这肯定是南洋一带的地方土著的方言。他把水桶交到她的手里,只大声说,目的当然是给犬养听,“犬养,拜托了,让孩子多喝一些。”
犬养大概是受到了感动,声音里失去了往日的威严,顺从地说,“哈依,哈依,给……孩子……”
女人刚刚接过了水桶从里面把舱门关上,一阵怪风挟带着一个巨浪就又打了过来,船倾侧了足足超过了四十度!汪治东又被掀出了好远,差点被掀到船外面去,他看见有几具尸体被抛了出去,幸亏他反应极快,右手迅速抓住了从眼前一晃而过的一根缆索,左臂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疼得他失声大叫。
“不好,要翻船了!”汪治东喊起来。他听见,驾驶舱里面也是一片混乱,女人和孩子都尖声大叫,什么东西砸在了什么上面,发出了叮玲哐啷一声乱响。随着这阵混乱,是犬养镇定的声音,“把……我架起!我要出去!我……是……船长!”但他话音未落,一阵船的颠踬把他摔倒在地,汪治东听到了沉重的身体倒地的声音。
女人们哭了起来。
汪治东心里明白,这艘船已经是倾覆在即了。亏好“南鲨丸”号下部进了一部分水,其余皆是密封舱,如果完全是空载的话,刚才那阵浪就足够它葬身海底了。怎么办?船上有女人和孩子,四周是怒海的巨浪和紧盯不放的鲨鱼群,他冷静地判断情况,发现问题主要出在失控的主帆上,失去了主帆索和帆桁,主帆只能随着风的拨弄一会儿甩向这边,一会儿甩向那边,造成船身左右剧烈的摇晃。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开主帆的升降索,把帆降下来。但是在这样猛烈的巨浪袭击下,怎样才能接近主帆索呢?主帆索上的绳结经雨水打湿又如何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被解开呢?他脑瓜飞快地运转着,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对着驾驶舱大声喊,声音压倒了里面女人、孩子的啼哭,他说,“都不要慌!这里我是船长!犬养,犬养,你能不能控制一下船舵?”
驾驶舱里一阵忙乱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人体跌跌撞撞的碰撞声,隔了片刻,才听到犬养的声音,“汪生,对不起,舵……不、不动……”
风越来越大,“南鲨丸”号左右摇摆着,就像一个醉汉。汪治东知道再不能犹豫了,必须赶在下一阵大风或是下一个大浪打来之前迅速行动。他右手抓住那把刚才劈门的消防斧开始慢慢往前挪动。这时候船身的晃荡已不容许他站立起来了,他尽量降低身体重心匍匐着在甲板上爬行,慢慢靠近了主桅杆。船身的大起大落使他产生了一种随时会举身飞离而去的感觉,他默默地想象着身下面浪花的走势,就在浪花落入谷底之际,猛然站了起来,瞅准了升降索,抡足了右臂,只一斧头,就把几根比拇指还粗的帆索齐齐砍断,然后迅速地睡倒。主帆于是像一只瘪了气的气球瘫软下来,哗喇一声从桅杆顶部直落到了甲板上。
船身立刻显得稳定了许多。
这一幕都发生在犬养的眼前,他终于感动了,一字一顿地说,“汪船长,阿利阿多,谢谢,谢谢……”
汪治东从甲板上坐起来,关切地问,“椰蓉花,水喝了吗?”
“喝了,喝了。”椰蓉花连忙应答着,声音不像先前那样地枯涩。
汪治东见犬养酒已醒得差不多了,便直奔主题,说,“犬养,你是武士,是吗?”
“是的。”
“武士要讲信用。”
“是的。”
“我没有失信于你,是吗?”
“是的。汪先生你是大大的武士。”
“天一亮,我就带椰蓉花和孩子离开你们。”
犬养这一次回答得很干脆,“可以。”
“一言为定?”
“是的。等——天亮……”
有了犬养的这句话,汪治东的心略为定了一些,他当然不能完全相信这个杀人魔王的许诺,但他相信,经过这一夜的生死拼搏,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他要充分利用这一点。他重新退到大烟筒的后面,找到了方才接雨水的的地方,摸了摸船帆,发现上面还是潮潮的,便马上用嘴衔住了帆布,不住地吸气,一股潮湿的水气滋润着他的口腔,使他心里凉氲氲的。他坐了下来,仰起了头,看见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尽,星星从云层后面一起蹦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喧闹着,满天的繁星亲切地俯视着他,好象妈妈亲切的目光。在星光的映照下,大海此起彼伏的巨浪就像一群群黑色巨兽的兽脊。他终于轻松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我到底要回家了……我熬到头了……”他默默在想,犬养一直说要等,他是在等什么?对了,他是在等救援。现在他躲在钢铁的驾驶舱里拒不出来,是怕我杀了他;可是一旦他的救援来到,逼着我告诉了他宝船的位置后,那也就是我的死期了。汪治东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临近了一道最后的关口: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他开始考虑最后的对策,当他认为自己已成竹在胸后,才安心地闭上眼睛休息,这时才感到困意乏意统统上来了,但他随即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暗自提醒着:不能睡,不能睡,在最后一个晚上,他要紧握住手枪,防止发生任何的意外……
就这样,两个仇敌,像两只在相互撕咬中受了伤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对方,随时都准备朝着对方致命处张开大口发起撕咬,并准备享受对手喉咙里涌出的滚热的鲜血。他们手里都紧握住了手枪,在相互绷紧神经的对峙中,度过了这最后的难忘的一夜。
这一夜,在辽阔的南中国海上,在无边无垠的星空与海浪交相辉映之中,唯一注视着他俩这场争斗的,只有天上的繁星。它们就像是宇宙那亿万只睁开的眼睛,默默关注着这颗距今为止被认为是唯一居住着智能生物的遥远的蓝色的星球,关注着蓝色星球上这两名被大海围困在一起的所谓“宇宙最高杰作”——被称作“人”的动物,他们是如何地在面临共同的困境中相互争斗、厮杀,又相互救助、合作,从而展现出人性的全部美与丑,善与恶,并在这关注中默默地思索着宇宙到底该往何处去……
30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南鲨丸”号孤零零的前桅杆的顶部时,汪治东开始行动了。他先把悬挂在舷侧的小艇放下了水,小艇里已经摆好了从储藏室里取出来的一些食物。
他把枪藏在身后,靠在大烟筒的旁边,对着驾驶舱大声发话。
“犬养,太阳出来了。把椰蓉花和孩子放出来吧!”
“不,等等。”犬养回答,听得出来,他酒醒后也是一夜没睡。
“听着,”汪治东斩钉截铁地说,“你如果不让他们出来,我不能再等待了。我宁可单独离开。现在小船已放下水了,我应该向你说‘再见’了。”
“不不,”犬养连忙喊道,“汪先生,你的走的不行。”
“为什么?”
“你还没有实现承诺。”
“哦,你是说宝船沉没的地点?我早对你的武士说过了。”
“没有用的。”
“那你说怎么办?”
“我要你,汪先生,带着我一起去、去那个地点。”
“你的船都开不动了,我们怎么去?”
“所以。要等。”
“你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很快,很快。你看,啊!那是什么?”
汪治东听犬养一声惊叫,忙向海平面上望去,只见遥远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两道烟柱,那是蒸气发动机燃烧冒出的黑烟。最初进入汪治东脑海的是,好啊,“海琛”号毕竟来了,但他仔细观察,又觉着不像,因为虽然“海琛”号也跟“海容”号一样都是两个烟筒,但它们在一艘舰上发出来的煤烟是混在一起的,不可能区分得那么清楚,莫非来的是两条船?
就在汪治东猜疑之际,犬养发出了欢乐的呼唤,“啊啊,万岁!我的船!汪先生,你看到了吗?用你们支那人的话说,叫——‘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我的人来了!”
现在汪治东已经看清楚了,来的的确是两条船,这正是他先前在“海容”号上让它逃脱的那两条战船,这么说,犬养为了救自己,已经让自己的人马几乎倾巢而出了,不错,他正是用驾驶室里的电报跟他们联系的。贼船行得很快,所有动力都用上了,不仅烟筒里冒着浓浓的烟,而且升起了船帆,帆兜满了风,就像鼓足了肚子往这边驶来。
汪治东知道,不能再拖延了。如果让这两艘贼船靠上了“南鲨丸”号,自己要再脱身就困难了,他决定要把关键的话说出来了。
“犬养,”他喊,“我决定马上离开。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宝船的位置。”
“是吗?”这个回答令犬养有点惊奇,他有点不放心地问,“在哪里?”
汪治东走近了小艇紧靠的船舷,说,“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必须把人放出来!否则我马上就走。”
犬养想了一会,说,“可以。你的枪的不许。”
“可以。你也不许带枪。”汪治东说着把身后的枪放在烟筒的基础上,一个伸手就能够得着的位置,然后张开着双手,表明自己身上没有武器。
犬养又迟疑了一刻,驾驶舱的门终于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了椰蓉花,她的怀里抱着婴儿。刚刚升起的朝阳恰好照在她的头上,脸上,把她周身镀成了金色。她缓缓地,沉静地往外走来,在她身后是犬养和那名“侍女”,犬养的右臂环绕在“侍女”的脖子上,整个身体的重心由“侍女”架持着,艰难地拖着一条腿“走”了出来。现在汪治东已经能看清犬养腿上的伤势了,他的右腿大概是中了子弹,被布条扎得紧紧的,布条已经被鲜血浸透了,顺着伤口流到小腿上的血已经凝固干涸,被一群水蝇围着。他的脸色蜡黄,原先狰狞的脸现在名副其实地变成了一张鬼脸,他一定流了不少的血。比起汪治东左臂上的伤来,他要重许多,这就是他死死也不愿意走出驾驶舱的原因,汪治东这样想。
犬养走了几步,停住了。他说,“汪先生,别人的话,我的不信;你的话,我的相信。”
“很好。”汪治东说,“你让椰蓉花过来。”
“不,你的先说。”
“好吧。”汪治东说,“犬养,我告诉你:你原来已经知道了沉船的大致的位置,你可以把船开到那个区域。具体的地点我已经做了一个记号,这就是我用腰上的铅块固定在海底,铅块上的绳子的一头系在一串漆了白色的毛竹筒上,它漂在海面上。你只要找到那根竹筒,下面就是沉船了。好了,我已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现在轮到你了:你让椰蓉花过来吧。”汪治东说完话,手已经扶着下船的舷梯的扶手,他已经等不及了,因为眼看着那两条贼船已越来越近了。
“好好好。”犬养突然仰天哈哈大笑,“你的很守信用。我的也一样。但是……”他突然停住了,慢吞吞地说,“汪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向你请教。”
“说。”
“我还答应过另外一个人一个诺言。”
“谁?”
“西泽先生。他要我,发现沉船的人,统统地,杀掉!”
“你什么意思?!”
“我让你走,就违背了西泽的诺言。请教汪先生,怎么办?”
汪治东听了,顿时火冒三丈,他圆睁双眼,喝道,“犬养,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什么日本武士!都是骗子!”他一转身拿起了放在旁边的枪,说,“犬养,我已经照我的承诺兑现了,你要不让我走,我就杀了你!”
“你做不到!你看!”随着犬养的话音,汪治东看见,那名“侍女”手中的一只枪已经对准了椰蓉花的头。
“你!”
“不要生气。”犬养说,“武士永远守信用。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那你就让椰蓉花跟我走。”
“我答应西泽的也一定做到。”
“你说怎么办?”
“第一,我许可你们离开;第二,我许可小艇开走三百码,我就开炮!”
“犬养次郎!”椰蓉花一声惊叫,“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是你的孩子呀!”
我……我,我别的办法的没有……“
“郎君!”椰蓉花无助地望着汪治东,指望他拿主意,“要不,咱们冒一次险?走!”
“不,不行!”汪治东坚决地否定了她的想法,“三百码距离,这是他的大炮射击的死角,不是他的恩赐!你和孩子……太危险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椰蓉花问。
汪治东摇摇头说,“我一个人还能对付,你们两个……太危险!
椰蓉花又转过身来对犬养喊道,“犬养次郎,你难道连孩子也不愿放过吗?”
“我……西泽的话我的不能违背……”犬养还是那句话。
椰蓉花看看海上,见那两条贼船愈来愈近了,猛然一跺脚,下了决心,说,“我不走了!郎君,你快走吧!”
“你……?”
“犬养不会放过你,你再不走,不会再有机会了!”
犬养立刻哈哈大笑,说,“幺西,很好,苏纳奥,我知道你的要孩子的……汪,再不走,我主意的要变。”
汪治东还在犹疑,椰蓉花着急地跺着脚喊起来,“郎君,快走呀!不要管我了!”
已经没有别的路好走了!汪治东一咬牙,横了心,说,“好,椰蓉花,你等着我,我一定来救你!”说完从侧舷梯上跳到了小艇里。
椰蓉花冲到了船舷旁,伸出身子大声说,“郎君,快走!快!我是你的人!”
小艇离开了“南鲨丸”号,汪治东艰难地用一只手操纵着船帆,他想把小艇绕到“南鲨丸”的尾部,那儿炮的死角最大,但他很快发现那两艘贼船已经正往这个方向驶来,他必须避开他们,于是只有回到原先的位置,把自己暴露在犬养的炮口下面。他让帆鼓足了风,想尽量离开“南鲨丸”更远一些,很快他便越过了“南鲨丸”的船帮看到了大炮的炮口,紧接着就看到了扶着炮身站立在大炮旁的犬养的身影。犬养正在女佣人的帮助下,给大炮装填了炮弹。
汪治东一边驾驶着小艇,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船上犬养的一举一动。
犬养开始瞄准了。
汪治东心里在喊,快呀,快!他知道自己距离越远被炮弹击中的可能越小。
犬养的手已经握住了炮栓。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汪治东看见,椰蓉花像疯了似地冲到了大炮前,她举起手中的孩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炮口。
“不要!”风把她的声音吹了过来。
但是犬养手中的炮栓已经拉动了……
“椰蓉花——!”汪治东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眼前只剩下一团火光,火光里是撕裂的人的躯体。
“椰蓉花……!”汪治东泪水夺眶而出,痛不欲生。
女佣人又帮犬养装填了第二颗炮弹,犬养的脸正对着汪治东的小艇。汪治东完全能够想象出此时的犬养是一幅什么样的表情,他全身心地做好了准备。
犬养拉动炮栓的手搬动了,就在大炮口发出亮光的一刹那,汪治东纵身跳进了大海……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爸爸总爱跟我重复着一句话,“我只要看见对方的炮口一亮,我就能晓得对方的炮能不能打中我……”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这大概又是他的一个基本功。
就在汪治东的身体一个猛子扎进海底时,他头顶上的小艇爆炸了,碎裂的船体以及炮弹的碎片纷纷扬扬钻进水里,从他身边似流星雨一般坠落……
此时的汪治东内心里可说是五味杂陈,伤心至极;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责任感也在内心里升腾:椰蓉花和孩子的血海深仇他必须报!他努力地抑制着内心的悲痛,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开始冷静地考虑自己的处境了。他并不怕跳进海里,只要有食物和淡水,多大的海洋他都不在乎,原因是他只要运运气,整个身子都是浮在水面上的,虽然只有一只手可用来划水,他也不觉得很吃力。
现在这个结局他是根本从未想到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根据他原来的计划,应该是在搞清犬养的具体位置后即离开“南鲨丸”号,伺机与“海琛”号取得联系,然后在预定的地点与“海琛”号会合,一举歼灭“南鲨丸”上的海匪。后来中途冒出来了一个乔治王,他感到意外找到了一个同盟军,成功地把握似乎更大了。但是他再也不曾想到,乔治王居然是另一拨海匪的头领,而且犬养次郎居然会在一场不期而遇的海盗们的火并中被断送掉元气,他更不曾想到,信誓旦旦的犬养居然逼得椰蓉花化作一团灰烬,而自己却要在万里无垠的南中国海上独自漂浮。可以说,眼前的处境是他所能设想到的种种可能性中最坏最坏的一种。他知道,尽管热带的海水冻不死人,但热带的阳光却可以把他晒得皮焦肉烂,如果再没有淡水的补充,实际上一个人在水里所能坚持的时间是极其有限的。也正亏了他刚才入海的一跳探到了海底,由于这一时期他不停地潜入水下,对“万里石塘”或者如当地渔民所说的“团沙群岛”水下的地形已经有所了解了,他直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附近必有岛礁,因为海底较浅,不是水深巨塔的地形,而且海底长满了珊瑚丛。这么一想,他开始心里有了底。
现在的问题是,他不知道哪里是岛礁的位置?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办法:他开始计算着日期,推算着阴历,从太阳的位置上他大致估算出了时间,知道涨潮的时候快要到了,而只要在涨潮,潮水往往把海上的漂浮物朝近处的岸上推去。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随时注意观察水面上的情况就是了。
他漂了很长的时间,感觉到身下的潮水在涨,因为每一个浪头把他托起时,他都明显地感到人在快速地移动。他的左臂由于水的浮力疼痛反而减轻了一些,只是肿胀得很难受,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以便让它更好受一点。就在他的脚底碰到了一处硬沙地的时候,他从水里立了起来,转身一看,真的,他抵达了一处岛礁。
他吃力地涉水朝着沙岸上走,只见岛上长满了灌木,还有一些高大的椰子树拔地而起,颇有鹤立鸡群的味道。椰子树上,灌木丛中,到处停歇着成群的海鸟,它们外形长得五光十色,千姿百态,鸣啭声此起彼伏,无比动听。见到来人后,轰的一声振翅而起,刹时间黑了半边天空。汪治东顿时来了精神,他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低头一看,地上几乎到处都积满了鸟蛋,大小与鸡蛋同,只是蛋壳上布满花纹,煞是好看。由于鸟蛋实在太多,稍一不慎一脚就能踏碎好几只,他猛然想到了一句成语叫作“俯拾皆是”,心想用到这里才最是合适。他毫不费力地捡了一堆鸟蛋,靠在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下享用起来。鸟蛋里多汁的蛋白使他解了渴,又杀了饥。当他觉得自己的体力开始回复的时候,他便站起来决定巡视一下岛屿,判断一下自己的位置。他花了大概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围绕着小岛走了一圈,这并不是因为岛的面积大,而是因为岛上到处都积满了鸟粪,行走十分困难而已,有的地方鸟粪甚至深达半米,一不小心陷进去要花半天的功夫才能拔出脚来。
现在他对这座岛屿已经了然于胸了。这座岛有点像是等边直角三角形,岛的四周都是沙滩,内向是沙堤,约有两三人高,沙地围绕着中间的低洼部分,积满了水。岛的北端,有一座圆锥形的礁石,高约七、八公尺,很远的地方都能望到,成为这座岛屿的独特标识。岛的南端有一座石塔,分明是人类活动的留存。在伸向大海的一角上,还立了一块石碑,字迹已很不清楚,头一个字模模糊糊地好像是个“康”字。最令他高兴的是,岛上他不仅发现了一座简陋的土地庙,而且近旁还发现了一眼古井。他正四面寻找着取水的工具时,蓦然发现土地庙的墙角处放置了一个陶制的吊罐,上面有盖子,吊罐的耳朵有绳索穿带着,一看就知这是既可用于打水又可用来存水的器具。在这种地方,看见这个物件,汪治东简直大喜过望,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水罐,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质地很粗的纸,上面好像是用朱砂写的几个笔迹粗犷的字:“此水可饮。后来者切望爱惜井水清洁。”
汪治东忙打开罐口的封盖,饮用了几口,觉得虽不十分清甜,但已很少苦涩,饮用是不成问题的。这儿的主人显然沿袭的是中国人待人接物的古风:前面的人尽量给后来的人留下方便,也顺便提醒后来者维护好环境以造福后人。看到这里,汪治东对于在这个岛上生存下去已毫无顾虑了,唯一难于忍受的是如果今后每天都生食鸟蛋,怕最后要倒了胃口,但到这地步已是无法苛求的了。
他把土地庙的供桌上的泥土吹拍干净,横下身体睡倒下来。他实在是困乏极了,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南鲨丸”上那惨烈的一幕,立刻悲从中来,几乎是哭着入睡的。睡梦中他只是觉得犬养的大炮一炮又一炮地不断轰击着自己的左膀子。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确切地说他不是自己醒的而是被人推醒的。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身旁站着两、三个人,一律的渔民打扮,为首一人年龄在五十开外,紫色脸膛,浑身如钢铸铁打一般。汪治东被旁边的人扶起,要他站立着说话。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
为首的人问,“你是什么人?”操的是广东话,声音如洪钟,震得土地庙里嗡嗡直响。
汪治东不知对方的来历,小心翼翼地答道,“大清子民。”
他的回话引得那几个人立刻互相丢了个眼色。
旁立的一人问,“是不是倭寇海匪?”
汪治东摇摇头。
那一个人又问,“为何啼哭?”
汪治东奇怪地问,“我哭了吗?”用手一摸,果真脸上是湿的。
“那是什么?”为首的人指着汪治东项上的三宝神针,这物件自打他深入龙潭虎穴后就一直缝在自己的内裤腰带里,直到他跳进大海后才把它取出来重新挂到了脖子上。
“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
为首的人伸过手来把三宝神针握在手中细细观看,说,“不要再问了。他说的是一口官话,能是海匪吗?再说这物件也不是等闲之物。我看他八成是吃官差的。”说完他的态度已变得十分和颜悦色,说,“这位相公,是否在海上遇到了倭寇或海匪?”
汪治东点点头。
这就是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呀!在下姓黄,人称黄老大……“
他的话音还未落,汪治东就惊呼起来,“您,您老……就是……就是人称‘海上飞’的黄老伯吗?”这个名字他从乔治王、从犬养次郎的嘴里已经听过不止一次,简直耳熟能详了。
“什么‘海上飞’哟,戏言而已。你就叫我黄老大吧。”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已堆满了脸。
“啊呀,黄老伯,请受我后生一拜。”汪治东很想抱拳作揖,但他的左手无法动弹,便单膝跪下。
黄老大急把他扶起,关切地问,“看相公左臂负伤,像是脱臼,如信得过我,我可帮你复位。只是要请相公忍住点疼痛。”看见汪治东点头后,只见他一手压住汪治东的左肩头,另一只手托住左膀子,喊声“合上!”只一拉一推,还没等汪治东喊出“啊呀”一声痛来,左肩已复位了。这时候来看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了,他又叫过人丛中的一位老者上前为汪治东敷了些草药,汪治东看这位老者似是他们当中的郎中之类,药一敷上感觉就轻松了许多。
汪治东此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说,“黄老伯,实不相瞒。我是巡洋舰‘海琛’号的帮带,来这里是为着剿灭海匪犬养次郎的。”于是便把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简要地说了一遍,说到椰蓉花和孩子的牺牲时,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已是泣不成声了。众人听到这里,也都愤怒,悲伤,惊恐、叹息,一个个皆唏嘘不已,黄老大一拍供案说,“狗操的倭寇犬养次郎!不杀此贼,天理难容!汪将军,我们都是大清子民,就盼着咱们的大洋船啊!”众人也一齐跪下,一声“汪将军,为我们做主啊!”那个时候是封建社会,官比民大,只要见着当官的,哪怕芝麻绿豆官,老百姓也都要下跪。汪治东连忙跪下还礼,说,“诸位快请起,后生不敢当。诸位都是前辈了,还要受我一拜,谢诸位治病救命之恩!”
双方客气了一番,黄老大把汪治东从地上扶起,领他走到土地庙外,这时才发现天已暗了下来,岛屿沙岸边停泊了十余艘渔船,原来都是到这里中途补充淡水的。渔船上一盏盏渔灯点亮了,船头,土地庙四周插上了松明子,火光把这小小的岛屿变得一片明亮。黄老大引着汪治东一同上船吃饭歇息。吃饭时,汪治东问,“这个岛叫什么名字?”
黄老大说,“鸟仔峙。”说的是广东方言,汪治东听不明白,又问了一遍,还是这个发音。黄老大笑笑说,“你是金陵人士,哪里能听得懂我们的话?说给你听,就是岛上的鸟太多,这里都给鸟占了的意思。”他又问,“将军方才说到曾给‘海琛’号发报,指示其位置,不知所说为何处?”
汪治东说,“说来惭愧,我只在犬养次郎的驾驶室内看了海图一眼,上面又都是标的日本地名,当时只记准了一个经纬度,这些数字现在我也还记得,只是你们并不使用这些西方人的方法,说出来你们也闹不清楚。只是我记得距离一个叫作‘辛科威’不远的地方……”
汪治东刚说出“辛科威”的发音,黄老大就笑了,“什么‘辛科威’,就是我们的‘景宏岛’,他们这些红毛子,黄矮子,都想把岛说成是他们的,就把我们渔民的称呼全变成他们的话来说,搞得不伦不类。”黄老大这里所说的“红毛子”当然指的就是那些法国人,而“黄矮子”不用问就是指的东洋倭寇。
汪治东经他这么一提醒,也不由得努力地回想当时所看地图上的音标。他的记性原本就极好,往往过目不忘,经他凝神回忆,依稀记起第二个接头会合的地点所用的日本片假名好像发的是“chang-——qiao”的声音。他试着发出声来,黄老大跟他身旁的人都努力地模仿着,猜测着到底应该指的是哪处地方。其中那个老郎中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不要就是指的是‘鱆礁’吧,那儿离景宏岛可是不太远。”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说有道理,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地方。
黄老大说,“那不就是鬼喊线吗?”
“对,一准就在哪里。”
汪治东问,“怎么叫这么难听的鬼名字?”
大家都乐了,纷纷说,“那座岛上石头长得怪,每当风暴到来之时,石头都会发出十分恐怖的声音,像鬼叫似的。”
于是大家又说起这些岛屿的名称变化,都很有兴致。
黄老大说,“将军这么一说,我也清楚了,那儿就是我们原先打鱼的渔场,是我捞出瓷瓶子的地方,犬养奸贼曾逼我说出具体的位置,实在话我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他。现在看来还是让将军找到了。既然让他犬养知道了地点也不是坏事。”
汪治东说,“对,我也是这个想法,趁他们几条贼船都还集中在宝船那里的时候,我让‘海琛’号去揍他们。”
“好主意。”黄老大称赞说,“明天我们把您带到那里去,兴许‘海琛’号正在那里找将军您呢。只是有一条,”他把脸朝向了听他说话的其他渔民,“都把家伙准备好,没准会跟‘南鲨丸’碰个正着呢。”
众人一起说好,他有大炮,咱们有土铳子,再说他犬养也是惊弓之鸟了,谁怕谁啊!
汪治东对于黄老大他们的深情厚意当然万分感激,他一向是个不愿有劳他人的人,特别是不愿影响众多渔民之生计,但考虑到这些渔民对南中国海海况极为熟悉,缺了他们的帮助自己还真是寸步难行,便说,“诸位父老对汪某如此厚爱,我感激不尽,汪某愧领了。只是诸位此趟行程的花费,本人愿全部承担,待我回到‘海琛’号上后,定将重金相谢。”
虽知这话引得黄老大十分不满,他生气地说,“汪将军把我等看成什么人了?我等虽是草民,也从小就知道忠君报国的道理,更何况剿灭倭寇就是我等渔民头一等的要事。汪将军再不要说什么酬谢的话,否则就是小视我们了。”
其他的人也纷纷说,“汪将军说这话分明是见外了。”
一席话说得汪治东惭愧不已。
这一晚,可说是汪治东自离开“海琛”号军舰以来心情最放松的一个晚上,他在沉痛地悼念着椰蓉花和孩子的同时,也已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后来听我妈妈把这些故事告诉我的时候,我也被这些地名扰得头昏脑胀,一直到最近当我提笔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才根据妈妈对那座岛屿地形的描述以及黄老大对那座岛屿的称呼判定老爸那天漂流上的岛屿应该叫作“南威岛”,我才知道,在那个暴风雨的晚上,失去了动力的“南鲨丸”号不知不觉地随着风浪漂移了百余海里。而老爸预定跟“海琛”号会合的地方今天正式的名称应该是叫“鬼喊礁”,现在它们还都在那些外国人的手里,他们说是他们的,但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一百年前我爸就到了那里,那时岛上生活着的只有中国的渔民,而黄老大的后代直到二十世纪人民公社时代都还在那里打鱼谋生,至于后来他们是怎样被那些没良心的外国人从那儿赶走的,这情形我就不得而知了。
31
高含光在“海琛”号上收到汪治东自“南鲨丸”号上发来的那份电报后,欣喜异常,立刻呈交给了萨镇冰。自打汪治东离开军舰后,她跟萨统二人可说是寝食难安,这两人都因为跟汪治东有着特殊的因缘都被身陷其中,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份电报,上面的字数虽不多,但隐含的信息却丰富极了,这就是说汪治东不仅活着,而且确切知道了犬养次郎的准确位置,甚至连自己的退路也找好了。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派军舰到指定地点把汪治东接出来。
       然而这就面临着两大难题,首先是怎么抵达汪治东指定的那个小小岛礁?从汪治东自英国带回的那张南中国海海图上看,那儿处在有名的“危险地带”的中心,叫做Collins Reef.别说是容續,就连萨镇冰也从未到过。更不用说带着巡洋舰开到那个海域,从地图上看,那儿的岛礁大多是珊瑚礁,而且多在水面下形成礁盘,大型舰只要在珊瑚面上航行,就必须找出珊瑚礁中的深海航道,而那儿的水流情况又极为复杂,稍一不慎就可能触礁翻船。整个海域,既没有灯塔,也没有航标,打个比方,在一百年前,要让“海琛”号在水天相接的辽阔南中国海上找到这块出水不多的“鬼喊礁”,就好比是大海捞针。甚至到了上世纪的中叶,为了驾驶军舰抵达南沙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太平岛,民国的海军舰只还必须除了利用船上的陀螺罗经外,还使用陆标测定法测定船位等多项技术,一路上不停地查看回声测定仪,一边走着,一边摸着,最后才总算是摸上了太平岛。就在我写下这一行文字的时候,我才遗憾地从网上了解到,即使在今天我国守卫南中国海的舰艇上,也还没有一份中国人自己印制的南中国海海图,上面的地名也还全是外文,南沙群岛中的绝大多数岛礁对于我国海军舰艇来说还是个从未去过的陌生的海域,他们对那儿的水下情况了解得更少。
萨镇冰面对海图陷入了沉思。好在临出发前萨镇冰就请了一位家在榆林对南中国海极其熟悉的渔老大当向导,现在用得着了,但是——
第二个困难就是如何向杨士琦杨大人开口,说“海琛”号必须离队数天去接回帮带汪治东。事情到了这一步,萨镇冰就不得不把事由和盘托出了。杨大人一听顿时就火了:这不是干扰行动的“大方向”吗?慈禧太后口口声声是要来“镇邪说,争人心”的,你们倒好,去抓什么小小的倭寇去了。他是个做事极讲面子、极讲排场的人,现在倒好,要抽走一条军舰去找那个令人生厌的汪治东,不是拆自己的台吗?但是他又不能完全阻止,原因是满清的海军令出多头,管理混乱,要说此次出巡是交给他归杨士琦管的,但他又不懂军舰,更遑论海上航行,这方面他又得听萨镇冰的,毕竟军舰上的人是归萨镇冰管,他说要调哪条舰,你即使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于是他闷闷不乐地丢了句话说,“本官是奉懿旨行事,少一条军舰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里等着了。不过,汪治东擅离职守,有违钦命,本官将据实上报。”就这样他就留在新加坡不走了。其实他内心里何尝不想在这里多呆几天呢?一方面,杨士奇总体上说还算得上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他很明白慈慈禧太后叫他来的目的,是扑灭海外华人支持革命的火焰,与华侨争夺人心,而新加坡这里包括周围一带华人商会、华侨团体特别多,他要把他们争取过来要花很多的时间,在这儿多花点时日有事情做。二来呢,一百年前的新加坡,很像上海,是个地道的温柔乡,要什么有什么,自己坐累了也乐得多呆几天,寻个乐子。心里头这么一动,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叫杜喜珪的人,要是他在这里那该多好啊!他一定会安排得让自己浑身麻酥、消受不尽的。同时他不由得又迁怒起汪治东来了。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好,如果朝廷要问起为何在新加坡停留多时,他就完全可以朝汪治东头上推了,那么在这儿的一切花销也就完完全全是名正言顺的了。
中国的事总是很奇怪,卖命出力的人总不如讨好卖乖的。汪治东历尽九死一生,还在挣扎于生死之境,他的霉运就已经注定了,这当然是后话。眼下的情况是,萨镇冰毫不迟疑地命令容續做好准备,把“海琛”号开往万里石塘。为了确保行动的万无一失,他让高含光对未来三天内的天气作出准确预报。于是高含光立刻忙碌起来。其实自她到舰上后,这工作一日也未停过,她从英国带回来的那些玩意儿统统派上了用场,其中有一件后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印象尤深。这是一个晴雨计,很小很小,可以放进口袋里。高含光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在那小齿轮上绕了几圈,齿轮连着一个刻度盘,上面标着英文的“晴”、“雨”、“阴”几个字,只要指针指向上面的哪个字,那天就一准是那个天气,百试不爽。我小时候曾经在妈妈的抽屉里摸出来过,当时知道了用途后心里就喜欢得不行,一定要让妈妈每天供在桌上,每天上学之前先看看指针指着的字,然后才能放心上学。到学校后,我常常装作无意地看看天空,如果天上是万里晴空,我就会当着很多人的面,漫不经心地说,“一会儿要下雨。”同学和老师就嘲笑起来说,“说什么胡话?大太阳的下什么雨?”过了一刻,天果真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同学跟老师都用惊讶的眼光看我,尤其是我的级任老师,一个长得特别美丽的少女,她姓林,今天回想起来应该承认,我那时可能是在暗恋着她,尽管我那时最多也只有七、八岁,可见我从小就不是个东西。那时林老师就会摸摸我的头,说,“小家伙,从哪学来的这个本领的?”我于是仰起头回答道,“林老师,我会看天。”那时候我心里就像吃了蜜似的甜透了。以后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大家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具有特异功能,我因此很受到老师同学的不应给与的荣耀。今天我把当年的秘密公布出来,也表示我在晚年的时候不屑与那些朝自己脸上不停贴金的学霸们为伍,公开忏悔完毕以留下自身清白的意愿吧。这个晴雨计后来也在解放大军进入南京城的时候,被我妈妈流着眼泪扔进了那口深井之中。她没有文化,只知道共产党跟国民党不对劲,而大妈是早期的国民党,她的东西只能抛弃掉,以免遭祸殃。现在我很后悔的就是当年太不懂事,为什么不问一声,那上面的头发是不是大妈身上唯一留下的遗存?
经过高含光的仔细观测,她做出了三天内南中国海地区天气晴朗的预报,于是萨镇冰命令“海琛”号立即启程,驶往万里石塘。
这是一次十分艰难的历程,全程都是由萨镇冰亲自指挥,向导一分钟也不离开他身边。容續是新近从“镜清”号上调过来的,目的是为了让这几个“根正苗红出身好”的满人掌控这几艘大清国的最先进的军舰,但是他还缺少这方面的能力。由于张士琦对这次行动颇为不满,因此萨镇冰行事十分低调,匆匆去,匆匆回,事先没有请示,事后没有报告,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但这趟行程把他高超的航海技术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里笔者也无需尽述,总之是,“海琛”号经过两天一夜的航行,终于靠近了Collins Reef.(鬼喊礁)。
鬼喊礁四周布满怪石、暗礁、险滩,水流十分湍急,海水的下面隐藏着万般凶险。“海琛”号根本不可能靠近,于是萨镇冰决定放下舢板登礁。
最积极的当然是高含光,她死活也要第一个登上岛礁。萨镇冰看她寻人心切,允准了她。于是她戴上佩剑、手枪,跟其余二、三十名水手分乘三条舢板朝鬼喊礁划去。
这是一座出水面积不大的岛礁,呈四角形,风浪拍打时,气流、水流从嶙峋的怪石缝隙里穿过,发出呼呼的声音,风大时则如鬼哭狼嚎,遂有这个名称。高含光等人上了岛礁,四处搜寻,都不见一个人影,仅一公里见方的小岛,这么多人上岛搜索,一会儿就搜索完了,加上众人又是喊,又是叫,小小的地方哪怕是死人也能给叫醒过来。高含光怔怔地望着无边无涯的大海,耳畔听着魔鬼的低吟浅唱,心几乎都要碎了。他想,汪治东那头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呢?为什么他预定的目的地,自己却不能前来,会不会是……他有点怕想下去。他又想,由于身陷匪穴,汪治东会不会一时脱不了身呢?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是这样,那么汪治东迟早都是要到这里来的。这么一想,他决定要在岛上留下一个印迹,以便提醒汪治东,他们已经来过了,还会再来的。他看看岛上的礁石,都属于火成岩,坚硬异常,在这样的岩石上刻字,非常困难,也不可能多写,便从士兵手里借过他们的腰刀,费了好大的气力,在一块较大较醒目的岩石上,刻下了几个符号:
W?
G!!
意思是;汪治东,你在哪里?
        高含光,来过了!还会再来!
刻完之后,她方才带着无限遗恨离开岛礁,返回到舰上。
萨镇冰仔细地了解情况后,心情很是沉重。他想,现在就认定汪治东已经出了问题还为时过早,那么他有没有可能还留在打捞沉船的现场呢?也就是说,在汪治东的电报里的第一个地点,距这里十几海里的地方,这种可能性并不能排除。如果是这样,就要准备跟倭寇交火了,但是在没有见到汪治东之前就贸然开火,万一汪治东还困在贼船上呢,那就有可能伤害到他。不行,这一着棋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能走。然而在万里石塘之上,大型军舰又没有停泊之处,亏好向导根据以往的经验,领着“海琛”号驶向距离这儿不很远、已经脱离了危险地带的一处岛礁停泊,可以隔天再来一次,如果还没有动静,那就只能走险棋了。
 
话再说另一头。汪治东在黄老大渔船队的陪同下,是两天后抵达鬼喊礁的。这些海南岛的渔民说起南中国海的数百座岛礁来个个是如数家珍,就像熟悉自己的五个手指一样,指哪儿到哪儿,一点不含糊。他们用的还是郑和时代的老办法,一只大罗盘就能解决问题。
汪治东上得鬼喊礁后,很快就看到了高含光在石头上刻的符号,尽管在坚硬的礁石上字迹的印记很浅,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高含光的字迹以及其中的意思——在这样一个预定的接头地点,在从来没有人留下过痕迹但偏偏他却跟“海琛”号有过特别的约定中,这几个英语字母立刻唤醒了脑海中高含光的音容笑貌,汪治东差点眼泪都出来了,因为这让他从那十余天地狱烈火熬炼的经历中突然又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令他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他只是激动地对黄老大说,“你看,他们来过了!他们确确实实是来过了!他们找我来了。这几个字母就是明证。”说着,他也借过渔民手里的刀具,在岩石上也刻上了几个符号:
W!
G?
意思是:汪治东来过了!
        高含光你何时再来呢?
汪治东说,“他们是大兵舰,在这里没法停泊,肯定得找靠近的港口或岛礁,过几天他们一准会来的。诸位把我送到这里我已是感激不尽了,要不我就一个人在这里等他们再次到来?”
汪治东的话让黄老大一个劲地摇脑袋,他说,“将军说这话真的是见外了。我们怎能把你独自一人抛在这无人礁石上?我们的渔船可以停靠在这里,将军您就还跟我们住在船上吧。”正说着话,猛然听得北边的海上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声音很响,传得很远很远,众人都吃惊得一震。
“倭寇!”黄老大大声警告。
“不,”汪治东竖起了耳朵,他仔细地辨认着,分明听出了这些杂乱的炮声中有几声是“海琛”号上5.9英寸主炮的声音,他猛地跳了起来,兴奋地喊道,“这是‘海琛’号的大炮!‘海琛’号跟倭寇打起来了!快快,马上赶到那边去!准备战斗!”
渔民们一听也兴奋起来,一个个磨拳擦掌操起了家伙准备跟这帮糟践自己多年的海匪算算总账,于是立刻起锚鼓足了风帆朝着炮声的方向疾驶而去。
炮声持续了一段时间,渐渐变成了密集的枪声。黄老大的渔船队越来越接近战场,发现竟然是追到了距鬼喊礁数海里之遥的另一座岛礁,汪治东这才知道,这儿是一处大的礁群,具体叫什么名称,问黄老大,老大发了一个声音,汪治东听不懂,也就没有记住。
原来萨镇冰带着“海琛”号二度出发登鬼喊礁,发现还是没有汪治东的人影,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便毅然决然朝着第一地点即宝船的位置方向搜寻而去,途中恰好碰上了受损的“南鲨丸”号,几天前这艘海盗旗舰丧失了动力经一夜漂流终于被前来援助的另两条海盗船救助成功,它们正拖着它缓慢地回到宝船的地点。之所以要选择这个地方,原因是犬养次郎跟东京的西泽有了约定,西泽答应派出一条大型拖轮,帮他把“南鲨丸”拖回去修理,同时也提出必须到宝船的地点亲自验货,于是犬养就指挥着这三条船开回出发地。由于“南鲨丸”比那两艘船大,拖带它十分吃力,因此那两艘贼船可说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一路上烟筒的浓烟滚滚,行程十分缓慢。这等于是给“海琛”号一个醒目的指路标。
萨镇冰从望远镜里看清“南鲨丸”这几个字时,对方也发现了他,那两艘贼船情急之中连放数炮,最后只得放弃“南鲨丸”落荒而逃,剩下“南鲨丸”独自在海上沉浮。
萨镇冰命“海琛”号靠上了“南鲨丸”,派了数名水手和高含光一道登舰搜查。当高含光跳到“南鲨丸”甲板上时,才知道这里经过了一场十分残酷的战斗,船上没有一个活人,有的只是横七竖八、残肢断手的尸体,一股尸体的腐臭气几乎让人窒息。高含光心里一阵发冷,噙着泪水在尸体中搜寻着,尽管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但她还是努力地辨认着,最后只能又一次失望地离开。
萨镇冰在问明情况后,让“海琛”号轻轻朝着“南鲨丸”的侧面撞去,在一声摧枯拉朽的撞击声中,“南鲨丸”侧过了身子倾覆在海水之中。这艘作恶多端的倭寇船终于和他的掠夺对象那艘宝船一起永远沉睡在海底。随着尸体的入水,海面上顿时群集着众多的食腐鱼,萨镇冰看见一条黑色的粗大的类似黑龙的身躯从海水中拱起,像一座眼下流行的充气拱门,最后扬起尾巴抽打着海水,顿时激起一股大浪,撞击得“海琛”号舰身轰然作响,让舰上的人都惊赫不已。
容续的脸色有点发白,他生来很迷信,便抖着嘴唇低声问萨统,“这是海神现身,烧柱香吧!”
萨镇冰此刻的脸色也是如纸一样地苍白,脸上的神情极为严峻。他是个极其细心的人,海上的景象意味着这个装作潜水人的汪治东曾经面对过的何种严峻的现实,他已经完全体验到了自己的爱徒在过去的十数天里所经历的凶险,估计汪治东已是凶多吉少了,他心里在流着血,只默默地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容续立刻在舰首插上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朝着海怪许德拉现身的海面叩了三个响头。
萨镇冰却在紧闭的嘴唇里蹦出了两个字:“开炮!”
“海琛”号舰首的两门主炮瞄准着加速逃跑的那两艘贼舰发出连续的射击,有几发落到了贼船的甲板上,发出熊熊的大火。贼船慌不择路,急匆匆地驶往前方的另一座小岛。在萨镇冰的望远镜里,他已清晰地看见浮在水面上的一道黑线。他知道海盗们的想法是把“海琛”号吸引到珊瑚礁面上去,这样一来,在珊瑚礁的重重包围中,“海琛”号就会进退失据,轻则动弹不得,重则触礁沉没。萨镇冰便命令停止前进,用重炮猛轰。两艘海盗船很快就在一团火光中沉入海中,活着的海匪们纷纷跳海逃命,他们都拼命地朝着小岛游去。由于海盗们是分散逃命,炮击的作用很小,萨镇冰便命令放下“海琛”号上的所有小艇,陆战队准备登陆作战,彻底剿灭残存的海盗。
高含光随着第一条小艇很快在沙滩上登陆。显然海盗们经过刚刚猝然的打击已经从惊慌中镇定下来,他们开始聚在一起,匍匐在沙丘后面开枪射击,一时间弹飞如雨。
高含光一手握刀,一手握枪,含着满腔的愤怒冲在队伍的最前列,她不停地高喊着,“杀!杀呀!”她身后的清军们见到这样一位无畏的勇士,也都不甘落后,一个个奋勇当先。随着第一船的登陆,很快其它几条小艇也纷纷登陆,近百人的陆战队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高含光冲上了一座沙丘,与敌人短兵相接了,她挥刀砍倒了一个,又朝着一名海匪开了一枪,接着又开了一枪,那个人倒下了。紧接着从他身旁冲来了一个,这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兜腮胡,胸口长满了黑毛,他对着高含光开了一枪。高含光只看见眼前一阵烟雾,身体像是被谁猛推了一下,扑地跪倒在沙堆上。那个海盗口里发出呀呀的声音举起手里的忍者腰刀朝她的头上劈下来,她已经无法抵抗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那海盗身后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把鱼叉,从后背直穿前胸,发亮的钢尖带着海盗的血从胸膛里穿透了出来。那名海盗身体立刻僵直住了,他晃了两下,沉重地倒在沙堆上。在强盗的身后,巍然挺立着一个上身赤裸的男子汉,他胸前挂着的一颗宝石制成的“三宝神针”在烁烁放光。高含光睁大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已经认不出这个人来了,只是在这个被烈日暴晒得皮开肉裂、历尽折磨、已经严重瘦得脱了形的人的脸上,看见他露出了一丝令她怦然心动的熟悉的表情。
“治东,治东……”他喃喃着,“是……你吗?”
“高……!”汪治东大喊一声,冲上前来,他的身后是一群手拿土铳、鱼叉、渔刀的渔民。
“真的……是……你……吗?”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但这笑容看上去更像是在哭,随后便两眼一黑脸朝前栽倒在沙堆里。
岛上的战斗还在继续,但很快就被水兵和渔民一起收拾得干干净净。
“高兄!”汪治东大喊一声,上前双手托起高含光的身子,一步步地走向岸边的小艇。
水手们刹时间都认出了这个浑身黝黑、两眼凹陷、蓬头垢面、胡子巴扎、赤裸着上半身发达肌肉的汪帮带,他们在航行的过程中已多少知道了内情,知道这位英勇的副舰长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深入虎穴的缘由,如今当他一身褴褛地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时,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只是喊了声“汪大人!”都默不作声了,一时间空气似乎凝结,他们都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护送着汪治东抱着高含光软瘫的身体,登上了小艇,朝“海琛”号划去……
在打扫战场时,水手们找到了那名“女佣”的尸体,但却没有发现犬养次郎的踪迹,更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32
汪治东回到“海琛”号上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欢迎。当他乘坐的小艇划近“海琛”号时,早就见到萨镇冰站立在舰侧的舷梯旁张开了双手在迎接他。汪治东登上甲板,敬了个礼,朗声说,“报告萨统,‘海琛’号帮带汪治东已完成使命,请求归队。”
萨镇冰上前双手紧紧拥住了他的双肩,眼里噙着泪花激动地说,“好兄弟,好样的!什么都别说了,我……我全知道……”
高含光和其余一些受了伤的水兵们被抬了上来,很快由舰上的医官安排进了医护室。
黄老大等众渔民也被请到了军舰上。当他们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甲午海战中赫赫有名的萨军门时,顿时肃然起敬。黄老大上前一步说道,“海南文登草民黄某,率黄氏宗亲拜见萨大人!” 说完众渔民一齐跪下。
“使不得呀使不得,”萨镇冰慌慌张张地说,急忙用双手扶起黄老大,连声说,“前辈,萨某有列位父老兄弟相助剿除倭寇,实属三生有幸,萨某感恩不尽啊!”
双方客气了一番被引进了迎宾室,分宾主坐下后,黄老大便说起如何与汪帮带相遇的经过。说话间,医官走进来对萨镇冰耳语了几句,萨镇冰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直看着汪治东,弄得他心理发麻。他此时心里一直惦记着高含光的伤情,便走近医官低声问道,“请问医官,高含光高兄的伤情重否?”
那医官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神秘地一笑,含糊地说,“尚无大碍,尚无大碍,只是……”说完便调转身走了,弄得汪治东一头雾水。
萨镇冰和黄老大谈了一会儿,又带着大家在舰上参观了一转,临别时,萨镇冰说,“感谢诸位父老兄弟劳舟数百里,救助萨某之爱将,并合力戮贼,萨某无以为报,谨以薄资相酬,万勿辞谢。”说完命军需官送上了银元。
黄老大当即正色道,“萨大人,我等虽草民,自幼也熟读四书五经,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剿除倭寇非朝廷之事,更属我百姓之大事,想犬养次郎一伙蟊贼横行南中国海多年,奸淫杀戮,大肆劫掠,我等渔民皆深受其害,今日一扫阴霾,海宇澄清,使我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此实为百姓之福也!安能贪得无厌、福财双得之理?”说完便起身告辞。
萨镇冰说,“话虽如是,但自古官不扰民是定规,朝廷所得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还望万勿推辞。”
不过现在已经无人听他说话了,一行渔民都急急忙忙地跑下舷梯,回到了渔船上。
汪治东一看人已走散,便急忙尾随着众人,一把抓住动作最慢的渔船上的老郎中,情急地说,“前辈,官银不收,我私人酬谢安能不收?”
老郎中着急地说,“我们老大已经发了话了,谁敢不从?请不要让我为难了。”
汪治东说,“您只要帮我把这张银票收下,断不为难您老。”说着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交给老郎中,说,“您只要跟黄大伯说,这是我汪某耽误众人的渔事损失所付的些许补偿,非关黄老伯个人之事。您要不收下,我今天就不放您老走。您只要如此说话,黄老伯就不会怪罪于您了。”说完揪住了老郎中的裤腰带。
老郎中一脸无奈地说,“将军如此说话,倒叫我等小民无计可施了。好好,我权且代劳吧。”这才千恩万谢地接过银票离开了舷梯。
军民双方站立船头挥手告别,萨镇冰调头对汪治东说,“你看我华夏子民真是温儒敦厚,民风可嘉呀。这样的百姓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是。”
送走了渔民,汪治东又记挂起高含光的身体来,便问道,“高兄情况如何?怎么我问起医官来,他似有难言之隐似的。我能否看看他?”
萨镇冰沉思了一下说,“你的这位弟兄伤得的确不轻,现在尚未醒转来,你就暂时不要打搅他吧。回到港口后有几个伤员都要送当地医院去治疗,好在没有生命之忧,调养一阵子会恢复的。”
 
“海琛”号取得清剿海盗的胜利后悄悄地在三宝垄与“海圻”号会合。在“海琛”号离开的期间里,杨士琦实在等不及了,只得带了“海圻”号去了爪哇岛的万隆、三宝垄、日惹等地,先行“宣讲”,这一带地方也是住着不少华人。“海琛”号的行动因为跟杨士琦的看法一开始就有分歧,因此也不渲染,也不上报,这段历史就这样含糊过去了。杨士琦后来见着汪治东,鼻子里只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跟萨镇冰交谈时,关照了一句:像汪治东这样擅离职守、别出心裁的帮带,是应该受到处置的。萨镇冰不同意,问,他行前向我请过假,是我批准他做的,怎能说是“擅离职守”呢?杨士琦说,关键是他有违懿旨自作主张。说这话的意思已经是有点对着萨镇冰了。萨镇冰反驳说,太后吩咐时,我也在场,她只说是放心不下“南边”的事情,至于南边的倭寇,也是她主张要剿的,所以也谈不上是——用今天的话说“干扰斗争大方向”。杨士琦见说服不了萨镇冰,便愤愤地丢下一句话说,总之,这种人再有多大的能耐,也不能重用。要说呢,杨士琦大人这一时期工作真的十分卖力,他可说是遍访新、马、印尼地区的华商、华会,跟他们的领袖开座谈会、讲演会,还真的没像在香港时的逍遥。经过他的“辛勤”工作,他在当地华人中争取到了不少同情清廷的人士,当然也遭到同情革命派的人士的攻击,于是一场有关中国前途的大辩论就展开了。
这一天刚好要在当地一处华商会馆里召开演讲会,演讲人当然还是那位“铁嘴”游击蔡廷干,演讲的题目是,“朝廷厉行新政之面面观”,这个题目他已在槟城、新加坡等地讲过多次,属于“保留节目”,汪治东也被通知要到会,他虽然对政治没有多少兴趣,但风雨飘摇的满清时局,国内风起云涌的革命暴动,再加上赴欧洲的游历,以及跟高含光之间的讨论,都使他的眼界比别人更为宽阔,对这一类课题当然也不自觉地引起自己的注意。
应该承认,蔡廷干讲得还是不错。他首先讲述了庚子变故后太后如何痛下决心汲取以往教训厉行新政的决心,指出当前朝廷所施新政的内容其实就是当年康、梁变法提出的主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推行的力度和引进西方先进治国理念的程度之深都为历史之最。其次就介绍了新政的内容。他列举了“废科举”、“设学校”、“改革教育”、“改革吏治”、“制定选举法”、“惩治贪污腐败”、“广开言路放开言论尺度”、“开放报禁”、“定矿律、路律、商律、交涉律、刑律”等等,小至准许满、汉人通婚,大至“依法治国”理念的提出,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说出国内一片大好形势。汪治东在下面听,心里也承认这几年来满清朝廷的变革图强的速度的确很快,所谓“咸与维新”就是指的这种国民的普遍心态。
演说的最后蔡廷干开始重点介绍清廷决心彻底变革满清政治制度开展“立宪”工作的情况。这一部分也是海外华人所特别关心的,因此蔡游击讲得也特别仔细。他首先说明,太后已于前年发布准备立宪之诏,由于“国人民智未开”,不能“擅开民选之门”,必须花十年时间循序演进,再花十年的时间付诸实施。作为推进这项工作的过渡,先在中央设立“资政院”,在地方设立“咨议局”,议员由地方民间选举产生,以处理各地应兴应革之事,这等于是把权力下放到了民间。等“立宪”完成后,天子只是国家之精神象征,真正做到了“还政于民”。
说完了这一切之后,蔡廷干话锋一转,问道,“今之国家社稷,尤沉舟侧畔之病树,需万众齐心呵护之,剔除害虫,培植良土,以待老树焕发青春。然海内外尚有居心叵测之乱党,时时兴风作浪,窜连勾结,以图推翻朝廷,断绝朝纲,掘我老树之根,此等非国贼之所为乎?”蔡廷干的话也引得听众中一些人点头称是。
这时,与会中有一位听众站起打断了他的话,说,“蔡游击之言,使我等顿开茅塞,然仍有一点不清,先生提到‘依法治国’,然我天朝自来以天子为尊,天子即法,不知立法后是天子为大,还是法为大?”
蔡廷干答道,“此不足多虑,既立法,天子当依法行事,概言之,法大于君,法重君轻。”
那人又问道,“先生所说之新政,已推行多年,我等亦离故土多年,未知有无具体事例可示之于众,以显新政之功绩?”
蔡廷干的反应还的确很快,他眼光一扫,看到了坐在下面听讲的汪治东,便笑起来说,“要说新政之功绩,眼前就有一个例子,这位就是‘海琛’号巡洋舰的副舰长,请起立给众人一见。”说着便让汪治东站起来,他又接着说,“我朝军队,现今已依新法训练,是谓新军。列位已见过在港口停泊的‘海圻’、‘海琛’号之威武身姿,再看汪舰长之服装配带、军容风貌,请问与西方海军何异?海军之建设,与国体之革新,实为一体之两端。国体建,则军力强;反观之,今我大清军舰驰骋万里海疆如履平地,所到之处,我大清子民无不欢欣雀跃,友邦无不伫足称颂,抢占七洲洋岛屿之日商无不逐岛退出,海匪、倭寇无不望风而丧胆,此犹不足彰显朝廷革新除旧之功绩乎?”蔡廷干的话又一次博得了听众的喝彩。
汪治东听了也不由得心头一动,他不得不承认蔡廷干在当朝文官当中还是属于有头脑的人,他的如簧之舌的确能在听众中争取到共鸣,这个人摆脱了满清官僚的八股腔,有些话敢于面对现实,特别是他提到海军的强大与否与国体的改革是“一体之两端”,的确说到了问题的要害,因为国家的强大与国家的政体的确密不可分。但是这个人也在故意地“偷换概念”,以“海圻”、“海琛”来说明满清朝廷之革新成就,这当然是在说假话。因为甲午战争时我朝之军舰数远远超过日本,居然能够全军覆没,这除了是因为政权腐败、专制政权极大地束缚了个人的创造力,此外还能说明什么呢?这一类的事对于汪治东是瞒不过去的。当然他这想法只是放在心头,是不会说出去的。
蔡廷干讲完,又有一位人士起立问他,这人自称是当地报社的,他说,“先生所言之乱党,当指孙文孙逸仙博士,据我所知,此人绝非“国贼”,正相反,此人是忠贞爱国志士。他与先生之争是变革道路之争,孙先生主张‘民主共和’,先生主张‘君主立宪’,请问这两条道路对于今日之中国孰优孰劣?“
蔡廷干沉吟半晌,抬起头说,“这位先生记得不记得康广厦有为先生的名言?他说,‘以共和立国,以我国的国情,只会导致军阀割据,国分裂而民涂炭。’我想康有为先生的话是给我们发出了一个警告。同样,适才本人谈及国体与军力的关系,本人亦郑重警告,若行共和革命,将断无大清曾拥有亚洲第一舰队之实力,我国海军将从此断送前程。所谓‘乱党’,是置国家社稷安定与不顾之谓也,非指其它。”
一席话也说的会上有些人点头称是。
这场演讲会给汪治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再一次地陷入思想危机。在他心里头始终有两个人在打架,他们都有一定的道理,孰是孰非,一百年后也可能难以说得清楚。但不幸的是,后来的辛亥革命导致军阀混战、生灵涂炭的局面恰恰被康有为不幸而言中,而民国时期的海军也从此一蹶不振……
其实,蔡廷干真正的实情并没有披露,这就是,在清朝末年的风雨飘摇之中,它的当朝者已经弄懂了一个道理——“不变革则中国亡,变革则满清亡”,然而当他们把“中国”和“满清”两者放在心上权衡轻重之后,却已毅然做出了“宁保满清,不保中国”的抉择,他们绝不愿意放弃已取得的特权地位。既如此,历史已不可能由人民的理性来进行选择,那么,等待着当权者的,也只剩下惩罚了。
也许历史没有后悔药,也许历史永远是事后诸葛亮,对于当时的满清政府而言,它力图调和“变革”和“体制”冲突的努力,它所作的种种垂死挣扎,不管它想付出多大的努力和代价,不管它是多么“真诚”地试图挽回错误,但由于罪孽过于深重,由于推行变革的步伐过于缓慢,由于统治者过于迷恋权利,由于专制制度造孽过多,它已经无力自拔了。既然和缓的抗争只是换来六君子的人头落地,那么好吧,接踵而至的就只能是暴力了,历史已决定不再给他们以机会了,他们注定作为历史的罪人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而多灾多难的中国,也从此错过了一次走向民主化、现代化的机遇,以致一直延误到了百年后的今天……
 
“海圻”、“海琛”号再次联桅出发了。军舰离港前的工作是大量而琐碎的,这些都是汪治东份内的事情,他一直忙着,以致直到出发前,他都没能去医院看望一下高含光。直到快要启航时,他才抽出一点空来,正要动身前往,却被萨镇冰叫住了,他说,“算了吧,马上就要出发,耽误了时间那位杨大人又有话说了。反正你那位兄弟不可能跟我们一道走了……”
他的话才讲一半,汪治东就急了,忙说,“啊呀,怎么能把高兄一个人扔在这里?他身上可是没有钱的。”
萨镇冰笑起来说,“瞧你急成那样!放心吧,我把他住院的钱早就付了,还给了他回程的费用。他很快就出院了,在我们之前就能回到上海。他要我告诉你,他在上海等着你,你们还是在那里见面吧。”
一路上,汪治东这才找到时间把那一段匪穴的历险经历讲给萨镇冰听,萨镇冰只是嗟叹不已。当“海琛”号行驶到沙巴附近时,他动情地说,“好兄弟,如果不来这里,我是怎样也想象不出这里的残酷情景的。你让我亲历了你所经历的一切。你才是我们海军所需要的人才!”
萨镇冰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杨士琦的小报告已经起了作用,后来要不是萨镇冰也递交了一份报告相互作了对冲,汪治东的下场还不知会多么悲惨。在萨镇冰的报告里,他把汪治东在万里石塘与倭寇作战如何机智勇敢,如何孤身深入虎穴龙潭的奋不顾身,如今万里海疆玉宇澄澈的功勋如何卓著,均据实上报,两份报告内容上互相起了冲突,这倒让太后在心里掂量了半天。由于汪治东的这段经历有点传奇色彩,报告记录下来,让慈禧太后像似阅读小说般地得到了快感,尽管在太后的心目里,孙中山当然是放在头等位置,但倭寇跟日本人也始终是她的心头之患,因此她对这个姓汪的帮带反倒并不十分反感了。但是由于她自来对汉人有极深的戒备心理,认为越有能力的汉人越危险,所以多年来她一直奉行着一种用人的潜规则,这就是越是有能力的汉人她越不重用,除非是经她之手亲自调教的人例外。她可以给这个能人一个好听的名号,但绝不给实权,典型的人物就是严复严几道,这个人论能力、论学识都远远高出萨镇冰之上,但就是不予重用,不能指挥军舰,只能做做高参、顾问一类的工作。经反复考虑,最后太后的一句话又一次地决定了汪治东的命运:鉴于汪治东剿匪有功,官升两级,但从此不允他“乱说乱动不安本分”,必须永远调离军舰去任参事工作。于是汪治东回国后就被任命为长江舰队参领,正三品,这属于管带中的最高品秩,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参谋长。这当然是回来以后的事情了。
 
“海琛“号对犬养匪帮致命的一击,使侵略南中国海的日商顿时失去了支撑,他们不得不纷纷撤出。作为最顽固的侵华日商西泽,也在审时度势之后,同意清政府以十三万银元 “赎金” 的代价,让出东沙岛。其后数十年的日本,的确如蛇吞象,数度占领我南中国海,直至二战战败为止。
“海琛”号仍在大海上航行,他的前方目的地是马尼拉,那儿的华人早已把这两艘军舰的造访看成是盛大的节日,鲜花、美酒、连篇累牍的赞美之词在那儿等待着杨士琦杨大人。
有关这次波澜壮阔的航行,仅在“清史”上淡淡地写下了一笔,于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那些荡气回肠的情仇,那些惨绝人寰的杀戮,那些奇幻瑰丽的南中国海景观,那些起伏跌宕的旷古所未有的人生经历,就都在这简单的一笔当中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是后人无穷的遗恨:
 
清史曰:光绪“三十三年……北洋大臣令海筹、海容二舰巡历西贡、新加坡等处。商部令海圻、海琛二舰巡历菲律宾岛、爪哇岛、苏门答腊等处。粤督令广亨、广贞、安香、安东四舰巡历七洲洋等处。”
 
就在他们巡历完毕返归家园后不久,1908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前后两天相继去世,他们二人蹊跷的死因至今无人破解,但却实实在在敲响了满清王朝最后的丧钟……
[链接]南沙群岛自古就属于我国领土,早在宋代以前,就有中国人在那儿生活和劳作,有关主权归属问题,直至二十世纪前国际上都没有任何国家公开提出异议,然而自二战结束后,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南沙群岛的主权之争
由于我们没有强大的海军,我们只能坐视……
目前,在南沙群岛全部230多个岛屿中,中国大陆与台湾仅占领数座,其他岛礁都被周围国家瓜分完毕。
这是我们的石油之海,这是我们的富裕之海,这是我们无比美丽的国土海疆啊!
魂兮何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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