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夜合欢和珍珠梅
魏老大甩着蒲扇一般的大脚,啪哒啪哒地往回走,心中虽有几分静心师父没有解说清楚的不悦,但看见静心师父递过黄绢时的神态,——那白净面皮上分明绽出来的微微笑容,心里便像忽然涌出来自九霄云外的万丈阳光,况且,“独钓寒江雪”那几个字,虽不知究竟何意,但想来定是一句绝好的讖言,因为听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秀美。
风轻云白天寥廓,绿野苍苍深如海。老大的心象经泉水洗过一般似的明净而畅快。
或许是因为昨晚他吃了那个玉米面加红薯面凉窝头的缘故,魏老大那硕大无比的屁竟从他踏入大门槛的第一脚起,竟嘟嘟连连地一直伴着他走到了院子的中央。他顾不了许多,先将那块黄绢布放到小屋内自己认为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看了又看地才走出那间破屋。院中并无他人,武老栓正从牲口棚里往外捣腾驴粪。
武老栓家住大坡地村的中间,有一个做手工挂面的手艺,做出的挂面匀称细腻,一根根的都是空心,煮入锅中耐火不化,吃在嘴里软绵绵绒抖抖,百吃不厌。他在自己家里开了个小作坊,名声很大,可惜了手工繁杂,做不出许多来。老栓为人厚道,从不缺斤短两,也不象别人往面里加些大白粉类的东西增加份量,利润便有限。为此夫妻二人经常的斗嘴,加上老栓死不回头的牛脾气,小摩擦终于引出了大战争,驴脾气碰上个牛脾气之后,他一怒便将女人撵了去,一个人过起了生活。据说赵世喜拿了他的挂面,一直既不给麦子也不付钱,老栓不识字,与一般人的账目往来全凭双方的记忆,平时在邻里之间,无论拖欠时间长短,也很少有人欠账不认的。偏偏遇上了世喜,一个说吃了二十斤挂面,一个说一点儿也记不清了,又没有个凭据,最后世喜便许诺给老栓三圈驴粪两清,双方再不提此事。
自从赵家锁了正南的大门后,赵家的进进出出一般都走小桃的院子,小桃过门儿的时候娶在了这个院子的北院,北院和南院由一排五大间的房子隔开,南北相通要走过一个长长的过庭,过庭的两边各有两间宽敞的屋子,既能做厨房又能居住下人,也方便了看管门户。兵荒马乱的日子开始以后,即使有钱的人家为了缩减开支,也不愿再用许多的闲人,赵家也打发了一些闲杂人等,能做的活就不用人。小桃原住的七间北房后墙临街,拆开门便是一座很好的门店,进财和小桃便搬了过来,在北院开了一个象样的皮店,经营驴马的笼头、大车的套股等皮具,也卖皮衣和皮包之类的皮货。进财不善经营,之后便租给了别人。
赵世喜有两个儿子进财和聚财,二儿子聚财大老大一岁,刚十八,世喜和旗旗夫妇早就给张罗着成家,却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合适,进财娶了小桃后一年多光景便生了儿子,小名狗狗。不幸的是,狗狗脊背上胎带便有一个脓性的血窟窿,后来竟出了一身的脓疮,百般的医治总也好好歹歹。进财本来很聪明的一个人,北圪台儿上摆棋一个人同时能走五盘,任你如何的悔棋,大家还总是输给进财的时候多。只是个人喜好和进喜差不多,那聪明的才智和劣根的性情结合到一起,就像孙猴子经过了老君炉的历练,神鬼都拿不住,断线的风筝一般,乘风逍遥属于他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
这院中本来也长着一棵夜合欢,当地人都叫绒花树。赵进财不知从哪里听说,院中的夜合树六十年必死,树死后主人也定跟着遭难,便让人连根的锯了去
。那棵树也正几十年的树龄,巨伞一样的树冠,花开时节,一树毛绒绒的粉红色的花,远远地望去像一把把粉红色的团扇,站在树下,一股淡淡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小篦子一般的叶子,一对一对的两边分开,每当夜晚来临,树叶便和花一起闭合,清晨便又一起展开,——如今却可惜了那一树云一般的粉红的花朵。
锯掉那棵树后,李小桃便在院子的两边栽上了两棵珍珠梅,闲来无事便不断地侍弄,如今已长得几乎和魏老大一般高的棵子,蓊蓊郁郁的一片,墨绿墨绿的叶子挂着晶莹的水珠儿,沉默忧郁如她的主人。花季到来的时候,一串串雪白雪白梅花状的花疙疙瘩瘩地缀满枝头,秀美而娇艳,那未开的花骨朵便如一串串的珍珠,耀眼夺目生机盎然,仿佛能生成一股清凉的风直通人的心底。
小桃坐在西墙根下的马扎子上,正给那一身脓疮的孩子喂奶。小桃的弟弟小旦,十一二岁的样子,手里牵了一根线,一头拴了一个知了正在一边玩耍。
自从那天进喜敲了老大的手,并说了那句充满恶毒和嘲弄的话之后,老大便有意躲避小桃。“不长毛儿的在里边捂着,你长毛儿的也不能扛在肩膀上当摆设。”魏老大心里嘟嚷着向世喜的屋子那边走,当眼的余光扫见露珠一般清秀的小桃后,便真的想和王炳中一样挺直了腰板,对着世喜的眉髅盖儿(眉髅:额头),唾沫四溅地戏落:“你那东西儿整日价乱乎乎地贼忙,使坏了没的修理,不如连俺的赁给你使使算了!”
李小桃是住在村东的李木匠的闺女,娇美清秀的面容,正如院中的那一串串艳丽妩媚的珍珠梅。当年,赵家父子疯了一般地四处托人说合,最后竟搬来了旗旗在警备队的表侄,连吓带哄之后,嘀嘀嗒嗒地将小桃娶了过来。小两口开始的一段日子倒也如胶似漆的恩恩爱爱,无奈进财天生的一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秉性,时间一长,又和那走窝子(走窝子:猫狗类发情)的猫狗一般锁不得关不住,小两口便不时地拌嘴,开始的时候公婆还数念进财几句,渐渐地也越来越没有了好脸色。
魏老大到世喜住的卧房里取出那只皮包,正待要走,迎面碰见进财正笑嘻嘻地过来:“正好,俺正找呢,给俺!”
魏老大却紧紧地抱着不放,进财便上来夺,老大索性坐在门槛上双手抱在怀里,进财怎也掰不开那铁钳一般的大手,气得拿了两个指头的关节,连连地敲打着老大的头:“茅连石!——又臭又硬!——茅连石!”
第三十三章 大家的闺女不是闺秀
大坡地一带,多数人家是露天的茅坑,中间横块石头跨骑上去,或着干脆蹲在一角往坑里方便,为了避免拉下的粪便溅起坑中的东西,便在平时蹲的地方斜放一块石头,方便时粪便缓缓地落下去不至于溅起什么东西来,那块斜放着的石头便通称茅连石。
进财走后,老大索性回来坐在世喜的太师椅上等顿起来,他实在害怕进财再来抢他的包,一来不好和进喜交待,二来这钱到了进财手,不去赌场便入了柳巷,总没有个好的使唤。
老大在世喜屋里坐着,忽然听到外面噼哩叭啦撕打的声音,一会儿便传来进财的叫骂声和小桃的呼叫声,老大抬了一下屁股又坐了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去看,反倒增加了进财歇斯底里的愤怒和狂暴,可能碍于外人的面子,小桃也会拚力地争斗,说得轻管不了用,说得略微重些,进财便会将劝架的一块挟裹进去。有一次老大竟也挨了进财两拳。
等没有什么动静的时候,老大才慢慢地过来,小桃眼泪汪汪的,一头散乱的头发,正端了一盆水在给弟弟小旦洗鼻血,小旦玩着的两个知了,一个被踩成了个饼片,一个挂在珍珠梅上,正扑楞扑楞地乱飞,嘴里发出哧哧的声音,象垂死时发出的拚命呼救声。
武老栓则在一旁按着手背,来回地踱着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推粪的小车在一旁翻着,洒了一院的驴粪,一群蚊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见老大进来,老栓说:“老大,找块套子烧点儿灰给俺揞上,手碰破了。”
老大找了块棉花套子,点燃后将那黑灰揞在老栓的手背上,老栓坐在一边,几分无奈又带了几分伤感,说:“俺开始就说你,少说两句,背屈是福吔,恁大爷(大爷:伯伯)俺就天生的一个犟驴,看看,鸡飞蛋打了不是?啥好啥不好,谁给你秤秤唻还是斗量唻?都是自己的一个心性儿,——人家说啥?说啥能顶替了你受疼?——走到街上人戳脊梁骨?恁大爷俺活了大半辈子啥没见过?哪个叫戳了脊梁骨的人也滋滋润润地活着,恁大爷俺没人戳,连孩子老婆都没了。这不,——来给恁家出驴圈来了。------俺知道你和恁爹一样,是个好孩儿!好了倒好,这一脚陷进去,还能拔出个干净的腿来?听大爷一句话儿,好多事儿,伸伸脖子咽下去,迟早变成一泡屎!——不说了,不说了,你就当天边儿刮了一阵儿风,------驴圈里袅起个臭旋风儿。”老栓可能想起了什么,便打住了话。
小桃给小旦洗完了鼻子,用手巾擦了一把,又塞上个棉花团儿,小旦仍抽抽咽咽,说:“姐,都怨你,要不,俺把他手指头儿给咬掉。”小桃擦一把眼泪,扭过身子,说:“他多大个人,你劲得过他?万一失了手,有个好歹,你叫姐活不?俺咋给爹交待?——哎!今儿这事儿,回去后嫑给爹说,爹一个人拉扯咱们不容易,再给爹心里添乱,姐姐就没法儿活了——”说到这里,小桃便又眼泪汪汪起来,小旦就也哭了起来,拉着姐姐的手:“姐,俺不说,——那爹要问起你头上的簪子,咋说?”“爹也不问你,万一问起来就说不操心掉了。”小桃说着,又转过身来给老栓说:“大爷,见了俺爹千万嫑提起今天的事儿,叫俺爹知道了又着急。”老栓答应一声知道,便又推粪去了。
老大本来要说些什么,可不知说些什么好,正要出门,世喜已搀着杨旗旗气喘吁吁地从大门进来,杨旗旗看看那已摔得四分五裂的马扎和披头散发的小桃,劈头便说:“干啥唻?干啥唻?又大闹东京了不是?人常说不是?——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就是没人听!这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家象个啥?整日价鸡飞狗跳神鬼不安!”看了看小旦堵着的鼻孔,又用手比划着说:“看看,看看,把娘祖厚待都搬来了?行,行,老大!把小桃爹叫来,都来看看……”
小桃一直憋屈着,咬着嘴唇,胸脯大起大伏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娘,你长辈儿也要说三分理儿不是?恁小子连俺的银簪子也拔去卖咧——一下子打了俺姐儿俩,俺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祖奶奶吔——”小旦见姐姐哭了,便也跟着号哭起来。
杨旗旗一跺脚:“有娘生没娘管的东西儿,号哪门子丧!俺还没死呢,吊的哪门子孝!等俺死了再扯着嗓子照着死处号!也让左邻右舍的乡亲看看,俺该了个多孝顺多贤慧的儿媳妇儿!再闹,一齐儿滚了去,大不了再花俩钱儿娶上一个!”
小桃渐渐止住了啼哭,屋里的狗狗却又哭了起来,旗旗一边咳着,一边斜着眼往那边的院子里走,一边说:“怪不得都说能要大户人家的丫环,不要小户人家的小姐!”
在一边看着的武老栓实在看不过去,便说:“俺也是不该说,这进门儿就肠扭肚子拨浪鼓子的的一大堆,也该问个清楚,啥事总有个缘由,这理性不公还气死街中呢!”
本来杨旗旗已准备离开,可武老栓就是一副驴脾气,且不看个眉眼高低。杨旗旗气得把手里的手帕一把向老栓甩了过去,却没有扔去多远,忽飘飘又落在了脚下:“哎呦!——还没看见呢,羊圈里头跑出来个驴驹子,俺当是个啥大东西儿唻!驴尾巴连驴屁股都苫不严,你也敢咸吃萝卜淡操心?啥理性不公一套儿一套儿的,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世喜显然有急事要出门:“有完没完?有完没完?净弄些不着调的事儿,吵吵嚷嚷,不怕别人掂分量!”
天慢慢地起了风,老大卸了车给牲口填上草,把小旦送回了家,老栓也回去了。一片浓黑浓黑的乌云自西北涌了过来,天也渐渐地暗了下来。老大收拾完院子,看看院中的行条(行条:行读hang,晾晒衣服的绳子)上还有小桃凉晒的衣服没有拿,几次跷起了腿却又缩了回来,生怕赵家人看见后又问他“蛋长毛儿了没有”。
第三十四章 响个雷把那恶人劈死
外边扯天扯地地刮起了风,那风刮进院中,卷个旋风便又飞了起来,两棵珍珠梅被风卷裹着贴到了墙面上,一片片的白花瓣随着风冲向半空。一道道白光在乌云中间忽闪着,接着便自天边传来几声炸雷的脆响,黑暗暗的天空好似一张怒不可遏的脸,狂乱的风和翻卷的云,在猛烈地倾泻着一腔的怨恨和愤怒,透亮的雨滴砸下来,发着噼噼叭叭的爆响。
老大忍不过,将铜烟袋插到腰间,把小桃的衣服一一收起送入屋内。小桃抱着狗狗,狗狗一双惊恐的眼看看老大,又歪过头去钻进小桃的怀里,家里摔坏的镜子、翻倒的椅子、打破的罐子,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小桃卧室外边的花格子隔扇也透了个簸箕大小的窟窿,里间屋花格子床上绣了一对鸳鸯的帐幔,有一半踩在了地下。
老大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一边,左看看右瞧瞧,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磨磨蹭蹭半天,才说:“背屈(背屈:受冤枉和委屈)人常在,背屈人常在,人亏天不亏,啊!——人亏天不亏,啥都有个头儿,都有头儿!有头儿!——啊!”
不想小桃又呜地一下哭了起来:“老天爷!——啥时候是个头儿哇!——娘吔!——你也不看看闺女,恁闺女受不了啦,苦命的娘吔!老天爷吔!——你能耐大,咋不响个雷把那恶人劈死吔……”
老大听着小桃低一声高一声的啼哭,看着外面雷电并作的哗啦啦的大雨,便也害怕起来,他轻轻地推推小桃的肩膀,说:“姑奶奶!这雷鸣电闪的,千万嫑说那不吉利的话儿,不好吔!你再受气还不比俺强?!老天爷看着咧,嫑喊了!嫑喊了,——噢?”正说着,不想小桃却一头抵住了他的腰:“你不知道吔,俺心里边儿苦吔,——老天爷吔!——”
开始的时候,他害怕外边的雷鸣闪电,现在看来,小桃抵过来的头甚至比雷鸣闪电更要命!他浑身一哆嗦,慌忙推着小桃的头,说:“好好了,好好了!没事儿,没事儿!”嘴里念经似地念叨着“没事儿”,人却逃命一般地逃回他的小屋内。
魏老大仓惶地逃入屋后,过了好大一会儿,一颗惊恐万状的心才安定下来。——小桃抵向他腰间的头,现在仍有一种毛绒绒的感觉。
他躺在他的小土坯炕上,想起了早起跪拜的佛祖,——无忧无喜的慈祥面容给了他无比的安慰,闭上眼便产生一种睡入娘的怀抱或摇篮里的感觉,但是娘死了,——就在土地庙的泥胎前。在知道失去娘的一刹那,他稀里糊涂地尿了一裤子,醒来后便再也感受不到娘的温暖了,娘的那双圆睁的双目,就成了他伴随永生的痛。娘病痛难忍的时候,叫他扶着她靠在泥像上,那或许是想借一借神力,以挽救苦难的生命?埋了娘后,他竟忘记了看一看那神像是否也有一双佛祖般的巨手。
魏老大想着想着,竟也抱了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痛,哭着哭着,猛听着天空嘎叭叭响了两个巨雷,黑暗的天空照得明晃晃一片。他从朝西的小窗户向外张望着,忽见天空榼栳般大小的一个红火球自天而降,火球拖着一道蓝莹莹的亮光落到村西一带,紧接着,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大的响声过后,整个天空还在回旋着呼隆隆的尾音,响声尚未停息,杏核般的大雨点带着一股透骨的寒意便瓢泼而下,满天的乌云似乎渐渐地显出亮光。风渐渐地停了,雨却越来越大,他透窗向外望去,整个院子中一片白气冲天,到处一片哗啦啦的响声,那水声淹没了一切。
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和恐惧,急忙找出那块黄绢,紧紧地抱在怀中,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独钓寒江雪,独钓寒江雪……
这天,王炳中吃过早饭便抬腿出了门,慢慢悠悠地一路向烧酒坊而来。酒坊门前是王家的谷场,谷场很大,能同时放四趟石碾子碾场,谷场下是一条深沟,当地人叫大北沟或北沟子。沟里有一条土路,是向西经三道岭入棋盘山的必经之路。酒坊大门朝北,门前长了一棵巨大的皂角树,和牛头垴上的另一棵一雌一雄又遥遥相望。这棵树每年都缀满密密麻麻的皂荚,都说这一棵是雌树;牛头垴上的那一棵,除了掩映在万山丛中的一片雄伟和葱茏之外什么也没有,都说那一棵是雄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传说,石碾街上的大槐树象征着大坡地人的世代兴旺,村西头的皂角树,则象征着大坡地村定会有许多许多漂亮的女人。
紧挨大门东边,也是一座整整齐齐的四合院,原来是王维贵住着,朝东留有大门,平时很少打开。王维贵搬走之后,这个院子便成了专卖烧锅酒的酒店,也卖些酒桌、酒具、茶具和粗盘子细碗之类。烧锅坊阔大的大门,宽敞的院落,院子里可同时停放十多辆马车,院子的四周全是一色的青砖蓝瓦房,院子中的西边有一个青石浆砌的蓄水池,水池一丈多深,六丈见方,修有水道和西边的山坡相通,雨季到来之后,便蓄了山坡上流下来的雨水常年使用,那烧锅酒使用的就是这池里的水。说来也怪,村西南有人见王家做的烧锅酒很是好卖,便把尚官井的水取来用,结果做出的酒却没有王家的味道,后来又试着用了雨水,不想味道更差。
王家蓄积雨水之处主要来自西边的山坡,那个青石山坡除了长几块白草疙瘩和稀落落的几根荆条之外,几乎什么也不长,青石是掺杂了灰白的砂石的那种,坡上的沟沟缝缝之间,夹杂着成片的杏黄色的沙土,那些黄土极易藏水,雨水过去之后,周围都是干巴巴一片,那杏黄色的土中仍能流出清凌凌的水来。满仓在花园内刨的地便是这种黄土。
水池东边有一道自南而北一人高的花格子界墙,将一座大院隔成了东西两院,东院是名符其实的车马店,能吃能住。西院则是王家的烧锅坊。和南房背靠背的花园内有一排房屋,便是王家花园的北房,烧锅坊有门和花园相通,酿出的酒便都在花园内北房里的地下室贮藏。
第三十五章 天上抛下个大火球
王炳中进得门来,车店里人不算多,只停靠着两辆马车,几个人正围在一个磨盘上吃饭,南腔北调的什么口音都有,他因惦记着酒坊师傅孙老六的事,便直接来到酒坊。
周大中正跷着二郎腿指手划脚地比划着,见炳中进来便慌忙地将坐着的那把木椅搬了过来,炳中并不坐,周大中两手垂着,向炳中说了酒坊师傅走掉的原委,说到要害的时候就吞吞吐吐,酒坊的其他伙计也纷纷各忙活计去了。
原来是山东一皮货商住店,一男一女合作买卖,来到大坡地时,那女人染了疟疾,在店里住了好多日也总不见好,二人商量一下后,便将那女人留在了马车店,男人独自领着伙计上了山西。不想,回行的路上先是遭了匪劫,本来就亏了个血淋淋,过太行山时又有两匹骡子连同驮运的货物一齐落入山涧,回到大坡地后,连女人的饭费也无力偿还了。
在男人西行的那一段时间,不知是酒坊的孙老六寻花问柳还是那女人耐不住寂寞,两个人竟做出了些风流的事,男人回来以后发现了些端倪,便要讨要说法儿,经多方说合,最后说定了由孙老六代偿店款后两清不欠,不想孙老六把余下的工钱全搭进去还欠几块银元。
王炳中舀了半碗烧酒,咕咚一口咽了下去,说:“没有金钢钻儿,硬揽瓷器活儿,看!大掌柜背了二掌柜的伤不是(背了…伤:被…伤害或吃了…的亏)?算啦,大中你来办这事儿,把老六找回来,佘帐店里结清,叫老六该干啥干啥去,——做买卖的也不容易,欠帐不提,走人。”说完后便走了。
因前几天早来出天花,牛文英点焟上香的整日闹闹哄哄,她怕惊扰了痘奶奶于孩子不好,便让王炳中一人睡在套间外的一张木床上,早来身上的痘痘昨日后晌便大见回落,也开始大口地吃开了饭。
王炳中回家后径直走向月琴的房间,月琴正在绣枕头,炳中进来时她眼也没有抬。他便倒背了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见月琴仍旧低着头一声不吭,便说:“哪儿不舒坦?”月琴挪了挪屁股,身子歪向一边,说:“没有。”“没有咋不高兴,谁惹你唻?”炳中弯下腰看月琴手中绣的花儿。“谁不高兴,不愁吃,不愁喝,没工夫儿找不自在,高兴得很,作梦都笑呢。”月琴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扯了腮帮子,对着他嘻嘻嘻地来了两下子。炳中一把拿去月琴的绣花撑子扔向一边,一把将月琴抱了起来,坐在床上说起了悄悄话。二人正在闹着,文英却对了窗子喊:“下雨了,下雨了!”
这雨来的也真是时候。开始,两个人还以为是文英又在悄悄地偷看那些不该看的事,月琴哼哼唧唧地捂着头,生气地埋怨炳中:“总说你不听,就是不听,叫俺搬回去,就是半夜叫土匪砍了,也比在这儿丢人败兴强!哼!——再说也是恁家大花轿把俺抬了来,又不是谁跑到恁家,总跟做贼似的,成天提心吊胆的不展泱,你也是,——成天净弄些啥事儿。”
王炳中嘻嘻地笑着,说:“谁叫你净出些骚狐狸的样儿,——也是,这一个槽上拴不了俩叫驴,嘿!——拴俩草驴也不是个事儿!”二人正说着话,窗外边还真的噼哩啪啦地下了起来,两人赶紧出去收拾,说话的工夫儿,浓云伴着兜头的大雨便倾泻而下。
雷鸣电闪的大雨下得怕人,雨点子夹裹着一股嗖嗖的凉气,月琴便去关了门,上床拉了被子捂了下半个身子,斜身躺在床角,炳中搬了把椅子,隔窗看着雾气蒙蒙的天。
月琴在床上躺了一阵子,忽然感到有些肚饿,便爬起来准备找些吃的东西,刚打开一扇门,一股透骨的凉气便扑了过来,整个天空净是一片担担绳子一般粗细的雨线,雨点打在房上和地下的声音,仿佛正月里远远敲响的锣鼓。月琴正要关门,却见天空一溜火光,一个火炭般的圆球拖着个长长的尾巴向西花园落去,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响,仿佛脚下的地和头顶的房都在剧烈地抖动,月琴尖叫着蹦了几蹦后,没等王炳中反应过来,便象被猫追着的老鼠一般跳上了床。
王炳中其实也看到了那颗巨大的火球,定下神来后也上了床,帮瑟缩成一团的月琴拉了被子盖上,说:“看见一个火球没?”月琴点点头,“是不是落到西边儿了?”月琴又点点头。“听响声儿那火球落的不远。”月琴还是点点头。
正说着,一股浓浓的烧硫磺的味道便扑鼻而来,王炳中似乎感觉不对头,给月琴又压了压被子说:“俺要不叫你,可记着嫑起来,听清了?”月琴仍是点头。
王炳中翻身下床,从柜橱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撑起来便出去了。他先是来到北房,文英正搂了早来,母子二人捂了被子在炕角坐着,炳中说:“就在那儿坐着,俺不喊嫑出来,听清了!”说完便又钻入雨中,来到西院。
王维贵搬了那张太师椅坐在屋子中央,手里拿了那支长烟袋,叭哒叭哒地在抽。廷妮儿坐了一个小凳子,在维贵身后的桌子旁瑟缩着,象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见炳中过来,维贵向一旁斜了斜身子,怒气冲冲地说:“这大的雨,乱跑瞎撞个啥!”
炳中收起雨伞,伞上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流了也有少半盆。他脱掉已湿透的上衣,一边拧水一边说:“俺看见一个火球落西边院儿了,过来看看。”
王维贵并不说话,将那大烟袋递给身后的廷妮儿,说:“给他找身儿衣裳换上。”廷妮儿把烟袋装上递给维贵,擦着火镰点上,便给炳中拿了一身维贵的衣裳。
父子俩个头儿差不多,只是炳中胖些,穿在身上稍有些紧。“俺到花园看看?”炳中问。王维贵叭哒叭哒地吸着大烟袋,大烟袋锅里的烟叶一明一灭地忽闪着,等他抽完了,在地上磕去烟锅里的烟灰后,才慢慢地说:“不忙,天上掉块石头,地上砸个坑儿!该来的,撵也撵不走;该去的,拽也拽不住。等等儿再说。”言语中弥漫着底气十足的自信。
三人坐了一会儿,见雨略略地小了些,维贵对廷妮儿说:“你去给满仓说,啥时候儿雨住了啥时候儿吃饭,把大门上好,谁叫也不能开,锁住娘给拿来的点心各人分点儿,俺不叫都在各屋嫑乱走,也嫑乱说。顺便找副象棋,俺爷儿俩杀两盘儿。”廷妮儿拿起雨伞要走,炳中说:“让俺也到那边儿看看。”便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