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大坡地(卷二)(41--45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7-28 02:00:00  浏览次数:1770
分享到:

第四十一章         地主不会锄地

 

过了麦收,王炳中耩到里的高梁也没有变了绿豆,一块块的地象一个个生了癞的头,没苗的地方露着一块块黄地皮,有苗的地方垄畦忽稠忽稀弯弯曲曲象一条条气息奄奄的蛇,稀的地方苗不够用,稠的地方黑森森的苗一撮一撮的没法下锄

锄地的时候满仓让廷妮儿给他捎了几回信儿,第一次说锄的太稀了,打不了粮食。王炳中说:“稀谷秀大穗”第二次又叫廷妮儿给他捎信儿说,锄的太稠了,一堆一堆的谷苗间距应不小于一大,他的地上不了粪没劲,太稠了到了秋天收一堆谷杆收不了穗

过了几天廷妮儿又给炳中说,满仓说棉花和芝麻都要种到高处的阳坡上,沟里不透风哪能种花,西沟的棉花到了伏天一捂都得掉蘖儿,咱的棉花比萝卜种得还稠,伸不开胳膊儿(横枝儿),坐不上桃——没吃过猪肉,也不看看猪走?!

在王炳中种的地里,只有西沟里点种的棉花绿油油的一片喜人,满仓这么一说,把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喜悦和安慰给荡涤了个干干净净。他终于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就把一腔的燥泻了出来。

有一天,满仓正在锄第二遍谷苗,小苗不到一拃高,看上去绿油油的兴旺却还不严垄,绿的苗和黄的土看得真真切切,叫不经常种地的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那个一望无际的收获

满仓锄地的时候不弯腰,光着黑油油的脊背,肩上搭了一条黑油油的粗布手巾,不慌不慌一锄紧挨一锄,明晃晃的锄头向前一伸插入土中,再往回一拉,然后翻了两翻又搓了两搓之后,地下的湿土翻了上来,上面的土又翻了下去垄背是一条浅浅的沟,多余的土到了谷苗根。常种地的庄稼主儿都是这样的锄法地皮上的麦茬和粪草翻在下面成了肥下面土里的杂的种籽刚发芽被翻了上来就活不成垄背的小沟有利于蓄水,到苗根的土又利于小苗根。

过去王炳中似乎也听满仓说过,他也曾竭尽全力地做,无奈锄头到了他手里无论如何不发使唤,用的劲小了锄头下不到地里去,使的劲大了,往回一拉连谷苗也搂掉了攥住锄头弯下腰去仔仔细细地作弄了一会儿,回头看一看似乎有了个差不多的效果,无奈腿索索腰也打颤浑身就和水洗了一般刚擦了擦流进眼睛里的汗,紧挨着的地邻就喊他:“王炳中,你咋锄了谷苗儿留了抓地蔓?”抓地蔓是田间的一种野草,刚长出时叶子和谷苗一般模样,比麦苗和韭菜还难以区分,王炳中急得把锄一抡扔出去多远,——可惜又倒了一大片。

林满仓微微侧着身,不紧不慢地一搂一搓一翻,手里的锄头就像丝弦戏的演员玩耍的折扇,似乎没费多大的劲就叫王炳中看了个眼花缭乱。满仓每锄一会儿就从肩上扯下那条黑手巾在脸上抹一把,忽一下又搭到另一个肩头,在手里吐一口唾沫后又悠悠然地翻舞起锃亮的锄头,一会工夫儿就锄到了地头,然后蹲下来抱起粗瓷的黑水罐喝一通水,回过头正要再锄,王炳中气呼呼地喊:“林满仓!你个吃屁长大的东西儿,大坡地就你是个种地把式有事儿没事儿去俺家瞎捣鼓个啥,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怕使死你?俺的棉花坐坐不住桃儿结一个也收他一大堆,净干些放屁漤茄子的活儿:也当给庄稼施肥讲)!——哼”说完后扛起锄屁股走了。

林满仓叫王炳中噎得半天说不话,等王炳中哼着丝弦走了多远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咳!——这也是,这嗑瓜子嗑出臭虫来,还啥人(仁)儿都有,砍草毗喂瞎驴草毗:草根都连成一片的白茅草),天生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哼哼!俺吃屁,到了秋天,就你种的那号儿地,吃屁也没人给你放,喝风吧你!”

王炳中骂满仓之前,就立在地头暗暗地观察了半天满仓锄地的姿势和动作,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出太多的花样,一样的锄头,一样的一双手,一样的小谷苗和黄土地,林满仓掂着锄头的那种随心所欲的轻巧令他可望而不可及

他一边哼着曲儿一边反复琢磨满仓的姿势和态,到了白坡沟自己的地里时,再一次满怀信心地干了起来令他兴奋不已的是他终于分清了抓地蔓和谷苗,还认识了同属一的狼尾巴草,还知道了背地旮旯的豆苗是给野兔子准备的干粮,还知道了瓜是百日草,谷是见土生,莓豆秋凉吃。

令他扫不已的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学成林满仓,累了个贼死之后,几次想扛起锄拍屁股回家,走到地头又踅了回来,——前天才露头的杂草两天不见就绿茵茵地快和谷苗一般高了。魏老大过的时候笑呵呵地冲他喊:“还不赶紧锄,雨锄不净,雨后没法儿,秋后打一地草籽,过年这地就草原了,后年就撂荒了,大草毗连个蛋,犁都没法儿犁!”

王炳中又重新攥住锄头起屁股,开始使用他自己独创的姿势,手上的大燎泡磨得他生生

他到底也没有弄明白林满仓做活的轻松,是他在年年岁岁的烈日下和酷暑中,把无尽的劳累和辛苦象米汤捞饭一样吞咽下去的结果,那是每一个庄稼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不朽明证。干树枝一般的一双大手除了筋骨就是皮,还有那疙疙瘩瘩的一身腱子内,这些他王炳中都没有。此外,吃进林满仓肚里的粗茶淡饭,在肠胃里只消半天的停留,化作水,化作汗,化作能量向锄头之后,余下的全泻出去而丁点儿不留,经年累月的舒适,赠给了王炳中一个经典的子,本来不经使的身子骨,好像又在肚皮上比林满仓多绑了一袋米。

 

第四十二章      你知道啥叫三摇三不摇

 

太阳自头顶向西滑了一半的时候,正是庄稼人锄地的时候,风也渐渐地凉了,汗也渐渐地少了,上烤下蒸的辛苦也在一步步减轻,王炳中却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感觉直起的腰再也弯不下去,弯下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两个鼻孔喘出的气不够使唤,口中的焦渴化作一块一块的黄鼻涕半日来,喝了一罐子的水,却只滴了一点点黄蜡蜡的尿,坡顶上的树被风招摇得哗哗作响,沟子里却仍然闷热难耐

王炳中喊了声“赶明儿老阳儿还出来不出来”之后,就扛了锄骂骂咧咧地走到了坡顶上,找了个树荫下坐了下来身上的汗全落了以后,肚皮上生了一层针尖般大小的盐,燥热的风吹得他异常的烦闷难耐,抬头看看不松劲地烧烤着的太阳,回去吧又怕被人笑话,说他没有个庄稼人的样式要饭吃也找不见门楼子。于是就了锄头在田野里四下了起来。

从龙降沟到野寨,到东湾到墓丘沟,到白坡,一块一块的地被青石红石的橛子一溜一溜地割成了一个个方的长的三角的半圆的小块,黄豆、黑豆、高梁、玉米、谷子一样油鲜光亮葱葱茏茏,松或结的地皮、粪肥的多少、田苗的颜色无一不在彰示着地主人的勤劳程度原来许许多多都姓王的地一块一块的也不知归了谁家所有

他渐渐地明白,在过去,满圈肥壮的驴骡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才王家永远的脊梁,在那个脊梁的坚挺力举之下,他才有了一颗高昂的头颅,也就是这些原本的身外之物却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这一切的演变就象丝弦戏拉开和合上的幕,一拉和一合就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这时他才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来如惊雷去似微尘”

路过鬼沟子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小莲,几年的光景连那个黄土堆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那个细皮嫩肉的陕西女人,论长相,一身的妩媚风流和画上的人也差不了多少论贤慧,总也算上个举案齐眉的人论能耐,吹拉弹唱琴棋书画也不是谁想拿就能拿得起来论女人的气质,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绝顶尤物

想当年也曾是父母襁褓之中的一个心尖尖,谁承望长大后,那如花的秀美却变成了路边的一棵任人攀折的杨被人攀折的终极目的,应该是为了苟延那条一去不可复来的青枝绿叶的命,苟延下来的,就再去经受风吹雨打,再攀折再苟延地循环了无数次之后,千里迢迢地化作大坡地鬼沟子地下的一黄土。

王炳中想,这人原不比鸡狗驴骡强,如果驴能够造大车,世上总不能够分出拉车的驴和坐车的驴来。他更进一步地深深理解,父亲临死前煮吃的三个石鸡子和草筛下扣着的三个石鸡子,还有那两碗瓜籽和绿豆,那是父亲王维贵想说又不可说出口的,一个万古不变的生活真谛。

太阳落山后,王炳中来到裹脚上,魏老大正坐在悬崖边的楮桃树下望着他的一地谷苗出神。从悬崖下长出的两棵楮桃树已碗口一般粗细,经修剪后还在往起生长王炳中就奇怪,长在这一带的楮桃树一般成不了材,树叶一般被人了去喂羊或喂猪,楮桃树横生的枝枝叉叉尤其旺盛,时间久了会影响耕作,如若长在地头田间,大都叫人砍了去老大地边的两个树却被作弄得有了形状,两棵树象两个相好的人,站在裹脚垴的悬崖上相拥相偎着,日日夜夜自东而西张望着大坡地村

王炳中忽然产生一个坚定的信念:魏老大,真该你个窜种兴旺几天了!

见王炳中过来,魏老大把屁股底下坐着的石板抽出来让给了他,老大光着的两只大脚互相搓捻着一种可名状的感受,让王炳中产生一种由衷的嫉妒和不满

两个人说着闲话,说着说着魏老大就扯到了种地上,说起种地,老大自有一种冲天的自豪他问王炳中“你的地是你自己上的?”

王炳中底气十足地答:“那还有假,啥大不了的事儿,俺耩下的谷子也没见长上高梁来。”说话的口气比魏老大还粗壮

老大点上铜烟袋后着嘴唇儿问他:“你以为那和你娶娘儿们一样,娶过来不用教就会的活儿?你的那叫地长虫戏蛤蟆,狗唚的活你知道啥叫三摇三不摇?”王炳中正在一边儿提了裤子撒尿,扭了扭头没有吭声

老大继续说:“三摇就是没有插到地里就开始早摇三下——耧斗里的籽要走耧腿这段路,等籽儿掉下去的时候儿耧铧刚好插到土里,这才能不断隔截儿三不摇就是等耧离地边儿两步多远的时候少摇三下儿,——等耧腿里的籽都掉光后就刚耩到了头,不至于到头的一截太稠。你看,能给这小苗儿说话儿,你就不能,这庄稼和人一样,灵性着哩,跟娘怀里的小孩一样,弄好了就长得快长得又好你听,的小苗儿哗哗叭叭说着话呢!你种的那叫啥地还稀谷秀大穗,一亩地长一,穗倒不小,看能不能饿死你人家满仓好心好意说说你还就是不听,——那叫个啥东西儿?越拔拉越硬?

 

第四十三章    那个地主闺女  真俊

 

魏老大本来是一番好意,王炳中听了后总觉着有点象开批斗大会,心中不满地说:“还三摇三不摇,你不就比多认了几个土圪垃?你给说说,啥叫老汉推车啥叫‘古树盘根?要不是那俩蛋坠着你还真能上天了!”

老大猛地在楮桃树上磕了几下烟袋说:“三天三夜炖了个公鸡,除了那硬嘴,浑身上下都烂透了,你还有啥?”

王炳中坐下来,一边往外抠钻入鞋里的土一边说:“有啥?俺家塞在墙缝儿里的钱出来就够花了,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呵,呵呵,呵呵呵……”

老大不等王炳中说完,就趿拉上鞋一边啪嗒啪嗒地走,一边回过头来说:“咋不是,你原是一大群骆驼,现时今就剩下了一瘦骆驼,死骆驼心里头啥时候儿也不能好受,原先连骆驼没有,现时今总算了一个骆驼,比你高兴得很呢!”老大笑呵呵地说着,满屁股的尘土随着一个响亮的大屁一起随风慢慢飘散了。

 

麦收的时候,屁三的两个亲戚挪到了大坡地村,总共母女二人,六安人,女叫石小彩。小彩祖祖辈辈是大财主。小彩娘是财主的第五房夫人,小彩是财主的第十七个子女,她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十四个哥哥,土改时,财主和小彩的五个哥哥都被镇压六安一带土改运动较为激烈,她们听说大坡地这边较为平和,就和母亲净身出户来大坡地投了远房的亲戚。小彩母女买下了一个只有三间破房的院落,和刘大全在一条街上,她们就在那里安顿下来。

石小彩二十岁,中等个头,袅袅婷婷的身段,自天而降的秀美象花蕊中滚动的露珠,——蓝天白云下闪烁着一尘不染的七彩炫丽。她平时话语不多,说事的时候从不拖泥带水,音很脆,就象静峦寺大雄宝殿静心师父手中摇响的铃铛,——纯纯正正的优美夹带着威慑的力量。

大坡地未出阁的女们多是变着花样地梳辫子,小彩的发型却象一个另类的天外来客额前的刘海剪短了,和头顶的发丝一块给一个花绸布条齐根绑了,象一把厚实而精巧的羽毛团扇靠额前的发际有点弯,又象飘在头顶上的一团如意云其余的头发剪了齐肩长短,一个个发卡夹得整整齐齐,象一朵要开的花。她的大褂变了小褂,只了半个胯,活灵活现的细腰象一根颤悠悠的扁担,小嘴高鼻细眉弯眼,高兴的时候一笑,嘴抿了眼也跟着眯了,刚出窝的嘴小雀一般娇嫩

她们母女的到来,就像大坡地突然飞来了两只鸬鹚——原本江南水乡的两个普通生物,成了太行山下阡陌市井间一道奇异的风景。

石小彩原有一个相好,是本地窑头的儿子叫马宁,马宁曾读了半截子洋书,一身大家之子的天生豪气,风流倜傥的举止正应了大家秀的景,小彩的一颗心早随了人家去,只可惜如胶似漆的卿卿我我被突如其来的风掩杀个殆净劳燕分飞的根本,是缘于她们所寄生的那个阶层的彻底垮塌,小彩和马宁,是巢之中的两个鸟卵。

刘狗剩第一眼看到小彩的时候,浑身的震颤和惊惧几乎使他七窍流血,颤悠悠的扁担腰象一把烧红的烙铁,——地冒着蓝烟在他的内心深处打下了足以相伴终生的一个印记,抿着的小嘴和眯起的眼,象千万朵喜气盈盈的桃花在的空间里灿烂绽放,他的魂儿一下子就被勾了去。

从那一天起,他有事没事总要到石小彩家附近转一转,他象一个犯了毒瘾的烟鬼,颤悠悠的扁担腰就是他的烟泡,摁捺不住的时候就戴了“民兵”的红箍,到那座小破院中找个茬说几句话,听一听大雄宝殿里摇响的铃铛

石小彩总是斜着一双眼看他,看他的时候总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傲视一切的神态宛若一个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将军刘狗剩总是怀着一腔攻城略地死不甘休的雄壮,前前后后把那扁担腰看个够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刘大全不久就看出了儿子的端睨,他感到狗剩的心思就象爬上裹脚的百丈悬崖去攀折那株鸡冠花,——那真的是一种足以使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冒险。每每想起儿子,刘大全感到脊背透凉惶惶不可终日他把过去的现在的经过的看到的好说的不好说的和盘托给了狗剩,分明交给狗剩一篇能洞明世事透析万象的文章,言词凿凿就象重新证明了三一三剩一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大煞风景的是,刘狗剩根本就不喜欢他的文章,他一天见不到小彩就饭吃不下觉睡不香,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才是他的朝思暮想。

刘大全最终明白,再好的车把式也降服不住一匹发情的马,再坚实的河床也经受不住川流不息的洪水滚动。

刘大全有些急,他关上街门又关住屋门,把农协主任的身份又转到狗剩爹的角色:“你癞蛤蟆咋就非得吃那天鹅屁?再俊的人儿,还不是解开裤子屙臭屎再丑的人也能生孩洗衣裳做饭,白年年的豆芽儿它长不成树一翅儿能飞上天的鸟儿,养到家里头它不好活!

刘狗剩气哼哼地扭过去身子说:“净说些难听话叫人听,吃啥天鹅屁,她石小彩也算个天鹅?一个大地主破落户儿,叫人家扫地出门(土改时称身外之物全部予以剥夺的人)的剥削阶级,落架的凤凰还不如鸡呢,还天鹅!”说完就开门走了。

刘大全后来给林先生说了,林先生把狗剩叫到家里。林先生的儿子秀山已八岁,腰里挎着一把木制的小手枪,在院子里给梭标头上的麻丝染红见狗剩进来,非要扛一扛那杆长枪,狗剩把保险关了,把放到秀山的肩上,秀山两只手紧紧摁着枪托,在院中转着唱了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第四十四章      扁担腰石小彩

 

林先生思谋了半天后写了一张纸,拿到狗剩的眼前一行行地念给他听:二八佳人体酥,腰仗利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里叫人骨枯。

狗剩听也不听就说:“你是旧社会的老脑筋,柳柳不是说,中国共产党就是要打翻几千年人吃人的社会,叫地主富农的后代身上掺点儿咱贫下中农的血,那不好?你看看秀山,都要这样儿,这改造旧社会的任务完成也就快了。”

令刘大全没有想到的是,狗剩娶小彩就象是那黄了梢的麦穗,刮几场干热的风之后就熟了,而且随了革命的形势,几乎到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的境地。

分了田有了房的百姓参军的热情不再高涨,尤其是新婚不久的妻子总是百般阻挠丈夫外出。刘狗剩却坚决地报了名,他的条件是娶了石小彩马上当兵,他要给所有大坡地的青年带个头安乡长还专门叫白文昌以“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全靠毛主席”为题专门给县里写了汇报材料,紧接着就有反反复复的人多次到小彩家做工作,说们母子两个如果同意,马上就了革命属,是受保护的对象,小彩娶了后,马上给落户、分地、修房。

小彩娘最先动心,她给小彩说“这眼看瓜儿都断了个净,根儿也都烂了,女就甭结记那蔓上的瓜了”小彩娘把马宁比做了那蔓儿上的瓜”,说完后就把一腔的哀怨和委屈全抛了出来,呼呼的眼泪象六月天的雨,小彩也——地哭着说:“他要是叫一枪打死了,还是马宁的人!”

刘狗剩是穿着军装和石小彩进入洞房的,安乡长主持了狗剩的婚礼,县里专门派人送来了结婚证。闹哄哄的人都散去之后,狗剩轻轻地闩住了房门。

他当民兵的时候经常穿着袅裆裤,是祖祖辈辈庄稼人代代相传的行头。袅裆裤是庄稼人不图好看只图方便做又方便穿遗留下来的服饰,肥大的样子甚至比练武术的人穿的功夫裤还要宽阔,为了方便穿和脱裤腰的宽度是实际腰围的两倍以上,除了两个裤腿口和腰口,没有第三个透气的地方,绑上两个裤腿口就是一条硕大的双筒布袋。在冬季寒冷的日子里,跟着小孩子的妇女盘腿坐在热炕上,许多人会解了腰带把孩子放进裤腰里,让孩子享受袋鼠一样大暖袋的温暖。由于腰口太宽,绑腰带前要将多余的腰口再折来,一大堆挤挤撞撞的折皱就乱乱团团地都集聚到了裤裆处,当地人就叫袅裆裤。——任凭多俊美的人,再靓丽的青春和优美的线条给那皱皱折折的裤裆袅了去。

狗剩换了军装后,挺挺拔拔的小伙子一脸的精气神儿,小彩看了这突如其来的英俊,板了一会儿脸后就开始脱衣裳刘狗剩抖抖地坐在地下的长条凳子上,解下了胸前的大红花后,就再不敢解军装上的扣子浑身抖抖索索,象掉进冰窟窿里忍受不那股子寒冷

小彩脸里,慢慢地脱去火红的小褂后,颤悠悠的扁担腰上细腻如脂白生生的肉就露了出来,一边解着胸罩上的扣,一边咬着嘴片回过头说:“傻样儿扛枪的那股子劲儿叫狼跑了?”刘狗剩的脑袋里忽然就象放枪一样“当——当”地响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他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奶子还要用一块浅粉带花的罩子罩起来!罩子脱下后,他胆战心惊地偷觑着,那两个宝物象一对白鸽子一般颤悠悠地四下张望着

他终于她再一次的召唤,双腿打着颤,一只脚跨上炕前火台时颤颤着的脚令他打了一滑,膝盖猛地跪到了坚硬的石台子上,直磕得一会胀麻一会酸痛。待他终于爬上炕脱了上衣,小彩已撩开被子的一角脱下了花裤头,这时狗剩真的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外面穿着裤子里边还要穿个小裤?——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地主的羔子恐怕难以伺侯的感觉

小彩忽一下盖上了被子,吹过来的风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气,狗剩的胸膛中象一条开冰的河,咔嘣——咔嘣地一声声爆响着,一股汹涌的渐渐地奔涌而来。

狗剩抽筋一般地在被窝中瑟索了一阵子,身边一股股的香气一阵阵地涌来,就觉得胸膛里的那个“咔嘣——咔嘣”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小彩往下钻了一下身子,扭过头往他边凑了凑,一股带着热风的香气滚涌着进入他的胸膛

毛茸茸的头发象一团乱云,飞飞扬扬地就把他不知裹挟到了一个什么去处,当他摸到一条伸过来的腿时,猛觉得身子里炸雷一般响了一声,那条冰开的河排山倒海一般地忽涌几下之后,就决了堤坝四处奔流了。

狗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感到他是天底下第一松(——)人。

小彩摸索了一阵后,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除了雨季有了水狗剩平时很少有洗澡的时候,小彩一边唾着嘴里的脏东西一边说:“真脏!满嘴碜!啥也图不上,恁结棒个人,比根豆芽还脆!”

半夜以后,小彩又醒了狗剩:“你个挨枪的货,睡着了?蒙蒙怔怔醒来后,狗剩在新台口又唱了一出旧丝弦。

第二天,狗剩象一个偷东西没有偷到手的贼,他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他笑他,小彩着嘴一脸的不高兴,此时真有点想去问问林先生那首“二八佳人”的究竟是啥意思。

晚上,狗剩带了一身的雄壮早早地钻了被窝,小彩要上炕时对他说:“一辈子也不洗澡,也不嫌脏一身子汗臭味,先煺煺再上炕,煺不净就在地下睡!”小彩说的煺煺,平时人们专指宰鸡或猪后用滚水烫掉身上的毛

狗剩仔仔细细地洗涮了好多遍,确信身上再没有一点泥屑,也没有半点怪味后才爬上了炕,小彩却早已香香甜甜地睡了,——但弄不清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

第三天,刘狗剩在全乡的民兵训练会上进行了射击表演,石小彩应邀坐在了主席台上,刘狗剩或许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撑着,枪法奇准,连带兵的连长都给惊呆了,一迭声给刘大全夸赞狗剩是一棵好苗,如果到了部队上再学些文化,指不定前途多远大呢!

小彩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心里象有一个乱攘攘的麻团刘大全爽朗地笑着说:“狗日的货,要真出息了——再出息也不能给扔了这个不管,要真出了那样的事儿,一头碰死到他娘坟上去!”说的话好象是给小彩听,又好象给每个在场的人都听。

第四天,刘狗剩上车走的时候真的偷偷地抹了两眼泪,有一个醉心的哼叫一直在他的边回响他真的不知道,那些想起来最最复杂的事,叫扁担腰轻轻地一点拨,就把他给引领到了一个比牛头垴还高还招摇的去处,就神仙一般地在五彩的云中飘着,飘着,——漂久了还真能飞!他的愚钝和他的笨拙,叫那蓬蓬乱的一切给掂弄得分崩离析之后,就懵懵怔怔地融化为了一大滩稀里糊涂。想起当初那个不二的抉择,一种冲天的气就在每个毛孔中膨胀起来,他想再搂一下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到处是人山人海终于没有找到个下手的机会。

这时他才知道:大家都上了原先不愿意当兵走的那些人的当,——不愿意走的,其实是他们自己,只不过把责任推给了自己的女人。

 

第四十五章       小黑妮儿山杏

 

卖灌肠的白运昌瘦三,在三十出了头以后终于真真切切地见到了冲破乌云的万丈阳光。尽管他很早就对这个结果深信不疑,就像一个果农,看着自己的果树开花授粉、坐果、长大,明知道那是属于自己的果实,但摘果子时激烈的冲动与喜悦,足可以把整个心房都敲击得“当——当”作响。她的弟弟白文昌在村里和乡里前后总共干了一年多,连补贴带奖励,挣了就有三百万之多(旧币,一百万约合后来的一元),那是瘦三有生以来的辛苦挣扎和煎熬结出第一个伟大而辉煌的硕果,睡梦之中看到父亲摸着他的头,夸他是老白家第一个钢筋铁骨的血肉男人醒了以后,他偷偷地跑到父亲的坟茔上哭了个痛快,回家的路上就感到轻盈无限荣光万丈。他的辛苦和挣扎,就像他放入笼中的糊,在烈火和滚烫的水中渐渐地有了形状;他的牺牲和煎熬,更像他放入油锅里的灌肠片,在“哧——哧”作响的高温里,爆出一片片金黄,溢出一缕缕清香他虽然没有挣过大钱,但是无次的机会说明,他的小灌肠摊,至少应该使他讨得一个能说话儿、能做伴儿、能生孩儿的女人,但父亲临死的嘱托,就是他终生不可违的王命。他在供弟弟读书和娶女人之间他每每地选择了前者,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就到父亲的坟上哭一回,在孱弱不堪的内心里重新注入一执着和雄壮。

在大坡地村,除了林先生之外,文昌是数得的几个可用的文化人。文昌的崭露头角缘起那次批斗大会,大会需要几个上台讲话的农民代表,苦大仇深的几乎全是文盲,平时说话的时候就不多,更不用说站到众目睽睽之下去讲话,能说会道识文断字的大都是些富家的人,不是不能上台就是没有代表意义,文昌终于成了穷苦人眼里的星光。从那以后,文昌就经常到农协会和区里,后来到了乡里帮忙,时间久了上级就开始给补贴,由每天一千元到二千元再到三千元五千元,,虽然没有付给现金,但应付的工资已是个颇为可观的数目

文昌像影子一样跟了安乡长一段时间,经常到周大中家去,渐渐地就和大中的二闺女山杏熟悉了起来。山杏小文昌三岁,十七,模样随了母亲,身板却独树一帜,圆乎乎的脑袋像杏,颜色却随了栗子,不高的个子却一身的肉,步子不大却轻盈而快捷,来来去去像刮着一阵风也是一副永远的喜笑颜开的样子,无忧无虑的心如无云的天空一般澄明而开阔。无论家里和家外,山杏永远的一副蹦蹦跳跳的样子。

安乡长却不那么看,他说山杏:小黑妮儿心高着嘞,娶了咱黑妮儿的男人不是享福就是受罪。

有一天安乡长带文昌来到了大中家,山杏叫文昌替她写几个字,山杏倒背着手撅着屁股伸着头在文昌后边笑嘻嘻地看哪个字写得好,她就拍着手蹦几蹦,天真的娇美像随云而落的雨,现时而又现成。额头几乎贴在了文昌的脸上文昌笑嘻嘻地装做不知,毫不客气地享受这免费的温柔

安乡长在一边看着,捅了捅山花说:“这明奶奶,甜瓜瓜,——老头儿看孩儿,老婆儿纺花,小两口子学文化,这学文化——”山杏马上捂起耳朵跺着脚说:“放臭屁,放臭屁,不听不听!”

安乡长接过山花手里的孩子递给山杏,说:“还不听,我可给你小黑妮儿说,文昌这孩子的本事,指不定日后蹦高儿呢,一松手儿,指不定就给谁抢去了!”山杏说:“能蹦高儿?指望干你那个样儿就心满意足咧”山杏在孩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后,拿脚踢了踢文昌坐着的小板凳,“姐夫说叫你娶了,你要不要?”文昌红着脸不说话,山杏冲着安乡长嘻嘻一笑说:“看!嫌黑咧——”

山杏娘韩老等给山杏使个眼色把她叫到了屋里,悄悄地说:“哎呦!——,俺这是从哪儿要了个疯闺女,一点儿都不像恁爹和,疯疯癫癫的胡扯,叫人听见了日后谁敢要你——哎,给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真有那个心儿要有,就正经找个人给说说,要没有,以后就规规矩矩的象个女孩子样儿

山杏仍然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有那心也不成吔,就是逗他耍罢去过他家,四五口子人住那几间小破房儿,立都没处立,去他家干啥,受罪?

韩老等端详了文昌好大一会儿后,说:“看这孩子倒是不错,有文化,心眼儿也够使。”山杏说:“没法儿咧,人好命不好!”

文昌走后,老等把安乡长叫到屋里说:“他姐夫,这分胜利果实那阵儿咋把瘦三给忘了?”

安乡长说:“忘倒是没忘,他家总算还有几间房子,院子也不小,日后还能盖,没地方住的人还多呢!”老等又说:“这会儿可都有房子了,没几间剩下的?的心事是想咱山杏,咱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甭看她整天活蹦乱跳的,心气儿高得很呢!又是一副肉里骨的脾气,从哪那个人又俊家又有的男人叫咱挑?要遇见个心性儿不好的还不天天打架?看文昌人实诚又好脾气儿、又灵性,真要给捏成了,说不定是咱山杏的福气呢!”

后来安乡长就和刘大全商量了一下,原来农协会临时办公的小院子现在用不上了,虽然只有三间半的房子,但街门楼和小厨房样样俱全。一年多来,村和乡里共欠文昌近四百万了,就把那个小院经讨论后折了五百万元给了瘦三,余下的款从文昌的工资里扣。

后来,文昌被县里工作组的演讲队抽了去,一去就是半年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跑遍了沙水县的每一个区和一半以上的村庄,许多人都知道大坡地有个小个子白文昌苏区长也给安区长说了几次,说大坡地乡培养了一个有用之材,安区长偷偷地给苏区长说:“可不是人才咋的?我小姨子早就看上他了,弄不好我俩就成条串咧!”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