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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世纪末我们的故事(五)
作者:进生  发布日期:2013-06-04 02:00:00  浏览次数:24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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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還記得他的爺爺的那個年頭,他抽著旱煙說,那年大旱,山裡方圓幾十里沒見一坨雨水﹐有天夜裡,他爺爺夢見一條魚躍上了山溝東上方的那棵松樹。第二天一早,村裡就派人出山,求人用上好的香樟木刻了一條木頭的“魚”,虔誠地擱上了那松樹梢頭-----還真靈,就求來了好一場大雨。那條“魚”,從此就“長”在那個樹杈上,已經隨樹升得夠不著了。到了我父親還記得他爺爺的那個年頭,父親說,那年大旱,山裡方圓幾十里沒見一坨雨水。那天夜裡,他爺爺也夢見了山溝東上方的那棵松樹,卻夢見樹梢頭的那條“魚”圆圆的眼斜瞅著他。第二天一早,他爺爺就來到松樹下,悶着頭在石子上敲了一陣旱煙頭,敲出了火花才猛然想起,就招呼人在離松樹不太遠處打出了一口井,還圈上了漂亮的井臺。水井裡便總有清幽幽的水,如冠的傘蓋落下的荫影常罩著井臺,上面的枝椏舉著的那條“魚”,常似斜眼瞅着井边汲水的乡亲,后来跟着树舉到半空中了,似同山頂一般高了﹐春、夏、秋、冬張著嘴,含著一顆山裡人世代祈求索要的“水珠”。
 
 
 
      從此,這個山莊,村東頭的山溝裡,從厚實的山體裡滲出來的清水,長長流,滋養著她腳邊朴實的鄉民。溪水裡玩耍的孩子,常會一動不動凝著,瞧光腳邊水裡漾動的太陽﹔村姑用流水洗去勞累的汗漬泥土,又揚起串串透亮的水珠伴著笑聲,濺落一地,滲進透亮的心景和代代相傳的簡朴願望。
      如今,這個村子卻成了“沉陷的村莊”。腳下億萬年的土地懸空了,厄運悄然襲來,使“河床干涸,稀稀疏疏長起一些白楊樹,看不出一絲水流的痕跡”。也是億萬年才隆起的大山被掏空了,有人阴阴地取走了山腹裡的烏金,卻把缺水的荒漠留給地面上的“人民”;村裡人沒見過面的“煤礦”主人,拿出一點可憐的錢幣,就將整個村莊世代地打發掉了。
    “煤礦”,一個黑色的字眼,背後卻站著“國家”,它沒有鼻子沒有眼睛,卻能一心一意地使用“德國和美國的旋轉刀子”,為山村立下“新法”。“土地,再不象以前那樣富有彈性,它變得很松,一踩下去,腳就深陷到土裡,一會兒功夫,鞋裡便灌滿了土。”共和國的同齡人如今的一輩老人說﹕“一塊地裂成幾塊,大塊變小塊,小塊變塌方”,“犁地機陷入裂縫,人被甩到一邊,4000元的機械成了擺設,只得又拿起鋤頭和鐵鍬。”原來到處可以轉悠的羊,掉進裂縫就不見了。玉米棒子變小了,廢棄的院子裡長出一棵麥苗,竟長得比地裡的都好。這土地,不“自然”了,再无踏实感,它那偽善的阳光下的面貌,使人害怕。夢裡見到,掏空了的山頭轟然坍塌,墜落成深坑,泥土石块倾落黑暗。这个地方,只有鳥兒成雙捉對地依然在枝頭輕盈地嘰嘰喳喳,引得“村裡的小伙子想媳婦都想瘋了。”……
     面對“煤礦”在地層下靜悄悄的進攻,村莊完全沒有抵抗。村長是不穿制服的官員,他會說“發展的代價”、“大局為重”,他会一再地提起“当城里人的梦想”,他警告村民“别搞事”,逼他无退路,危及“国家大事”,凭由他出面同“煤礦”、同穿制服的官員勾小指頭,簽字畫押帶管錢。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成了一份過時的奢侈, 世代踩踏山地的人們竟孤獨無依,如“危崖枯坐”、如“夜臨深潭”,幾代裡還算保留住的勤奮朴實的品性,也被迫支離瓦解,跌入“虛無”與“平庸”的裂隙。如今,缺水的莊裡人腳丫子雖臭,實在還不象是卑微的人群,卻輕微如坍塌扬起的塵土。
    上天給了山村雨水、陽光和土地,人類世代繁衍也累積起智慧,可以聰明、知足而有興味地帶著尊嚴活下去。如今,“山水有約”已成絕響,風聲也能讓人心悸。這山、這林、這村莊,膚色暗淡,已是風燭殘年、毫無神采,象被強行割除了子宮“節育”的失神少妇再不憧憬明天。站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已經無奈地不能窮根究底,不能再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哪裡﹖”,更不用說象城裡人那樣“叩問”﹕“什麼是生命”“什麼是信仰”或去“仰望星空”,追尋哲思,他們只是腳下的路被人抽走了,根斷了,留下山鄉沉淪的寂靜,刺透人心;恐懼在靜寂裡滾動。連鐵青色的崖壁,以前給人以無懼風雨的堅定感,現在也已不能相信,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裂縫隨處可見,不少裂縫就隱藏在草叢荊棘中”,那鐵青色裡實在是掩不住的脆弱和絕望。
     如今,“能走的都走了,村子成了空村。”“留下來的沒有錢,也不知道能搬到哪兒去”的老人、婦女、小孩,就成了雙重的“失地”者,頭頂的太陽是“失眠者的太陽”,回不去過來的時光,那都成了曾有過的天堂。童年的快樂已經斬斷,致命的烙印打在了命脈上。這可是祖輩傳下的土地啊﹗她托住了爺爺,托住了爺爺的爺爺們,人們因此對她敬畏又關愛﹔現在,她卻在沉淪,她托不住我了,我也拽不住她的墜落,是她拋棄了我們還是我們早先宿命地被离间被剝離便種下了几代的禍根﹖人們已經不能在這兒“重複生活”,只能迁徙,在一页页“新的憧憬”里发出呓语,她甚至不能給人以想象中虛假的幸福!如今,誰都已無“退路”,已經無法推遠自己與“苦難”的距離。
    “煤礦”揚長而去。我們去找穿制服的官員,他們聳聳肩膀。他們是“國家”“不過以倡優蓄之”(乾隆皇帝慰勉語),給捧一份可以自我“優化”的奉祿,何敢“妄談國事”﹖雖不會幫你從這個傲慢而偏見的“國家”討個有人性的說法,但他們一定會說﹕“佑啟鄉邦,振導社會”。
     現在,人們在尖銳的寂靜裡渾身打顫,等著下一個瞬間腳下的土地塌陷,看著自己掉進裂縫。
     我問村長:“將來我們死了,埋在哪裡﹖”村長不耐煩了,學著山外朗朗乾坤清平世界里象有頭臉的人說出許許多多理直氣壯的“借口”,臨了揚揚手頭一迭票子,說﹕“別瞎操心”,還加一句﹕“…国运亨通,這輩子该知足了﹗”人一代代繁衍到今天,竟能如此變了“原形”。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於是, 人也就“活得象個笑話”了。在這個“沉陷的村莊”,說話的聲浪,都象會幫助房屋倒塌,四處搬進搬出的人家,活得神經兮兮,“頭暈心悸,渾身乏力”成了“鼓皮上的跳蚤”。
村醫說:“受了驚嚇。我治不了這病,多休息,多調理不操心,也許能恢復。”病人說:“地裡的活兒多,我不去干,以後就只有挨饿了。”
能走開的活人都遠走了,可我埋在土裡的爹娘,埋在土裡的爺爺奶奶,爺爺奶奶的爹娘,他們是挪不動步子走不了了,活人都顧不上了的時代,還能想到祖先嗎﹖人仰望天庭,就算还能做梦,難道就一點沒有畏懼之心﹖為了什麼要這塊土地再無“踏實”﹖想到她只是一塊被鏤空了的土皮,沒人願意再呆在上面“子孫萬代”。只是該有人去想清楚,到底是“誰為誰”犧牲了“未來”?我們要到哪裡才能找到象個“社會”而早該有的“社會化生存”的正義與關愛﹖
假如領袖來造訪,先下了煤礦吃了餃子,又來到地皮上我的村莊。你要能問他就會說,也就是“他”能給你“一個說法”:“鄉親們世代生活在這裡,如今要遭受如此的困難,相信國家一定能統籌安排、妥善安置。鄉親們也要振作起來,一起努力奮鬥。困難是暫時的,一定會過去。‘易經’裡有句話說﹕‘含章可貞’,就是這個意思。將來,山溝溝裡一定還能飛出‘金鳳凰’。”說白了,就是“你還活著”,怎么個“活法”就不要太計較了。你要太计较了,就是逼“国家“无退路”了…所以,還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是現在“幸福的時光”,将来的“梦里有你”。你難道能指望他說出﹕“寧可山嶺間多一批山豬多一批狼,也不要這樣一座挖空山抽空水讓人房倒、地陷的煤礦﹗”就其精神實質而言,“領袖”與“村長”,差別與距離都不大,他們是同胎兄弟,都是護衛“無物之陣”(魯迅語)的“唯物主義”精工巧匠。
    搖動的土地搖動不了他們的宅院,撕裂的地縫不會威脅他們的生命,“半夜裡冷不丁坐起來聽房屋動靜”的不會是他們;他們看見了煤,沒有看見我們;—或許也看見了,卻用一小迭共和国印出的新票子就輕易地把我們遮蓋住了——他們從此心安理得。不由得想起半個世紀前,“舊社會”慌張地跑開去,將這個山莊留給了“新社會”:“地主、富農、上中農、中農、下中農、貧農、僱農、佃農、長工、短工......”長長的順口溜裡,“一小撮”“公敵”不談了,大部份是可以“領導”的“人民”,還沒想到要“公民”。小地主沒了,小富農倒了,山嶺間厚實的泥土,富有生機,全屬“國有”。麥苗青青、玉米棒沉、棉花白、糧食堆得比山高.“新社會”的祖孫三代放眼望去,便忘記了自己骨子裡全是“無地的農民”。隱形的“主子”在山外。從此農民耕種土地的表層,喂養自己,也贡養“國家”,用赤裸的胸膛貼著國家寬闊的胸懷。如今“主人”發話了,“煤礦”便來掏空、瀝干地層,完事了把潰爛了的沒有了血脈的表皮留下,留給當地鄉親一付逼仄、破敗的空間去繁衍養家。
    我們這樣的一個村莊(這樣的村莊還有多少﹖),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腳下土地不斷顯露的裂縫,已同來自“懂得官民結合的特殊利益集團”(“人民政府”總理語)的“權力與資本的夾擊”難分軒輊。
    村東頭的那棵高擎著“木魚”的顽强老松樹,是山村最清晰的視覺符號,也是山莊強悍生命的象征。可如今,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為“巋然不動”的象征了。松樹傘荫下的井臺,已經廢棄,沒有了水,只有雜草、垃圾和腐臭的污水。松樹明白,自己的根遇到了過不去的麻煩,它便把這個信息傳導給了高處扠托著的那條“魚”﹔“魚”也感應到了,再不仰望藍天,失神的雙眼死盯著地下.它明白:求雨沒有用了。現在不費這心思了,它懮慮著地上的親人們,它茫然地想望穿地下。過去的那些年頭,它遠望山外,遠望天宇,滿心的願望如今都只成“追憶”。嘴裡的那顆含了百年的“水珠”,鱼傾斜時早已滑落,閃閃就不見了,“魚”吃驚地張大嘴,它明白,沒有了山裡人賦與它的這個“靈性”,山裡人滿心對它的“指望”,沒有了“嘴”裡含了百年的神聖使命,它是什麼?它只是一段百年廢棄的木頭。
      今天,它只恨無法弄清楚,是樹下哪一條裂縫吞食了它的“生命之水”﹖
      村姑說﹕“魚”的眼睛就在那時閉上了。
      村姑没有說,如今“木魚”都有了悟性,人呢﹖這山外朗朗乾坤清平世界里象有頭臉的人、這满是梦幻的世道,也總該參透一點兒“滄桑的玄機”吧﹗
 
大洋筆會30/6/2007)(域外的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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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专区

进生2014-11-20发表
补上该文原来的题目:《回不去旧社会的村庄》。zhiguansi 谬赞,若人性本该有的“直言”还需加“敢”字调教,便能归入“仁人”堆,这民族算是于古于今真有担待了。那不说话时的梦想,五彩也就是一定了的。
oyxp20062014-11-20发表
我也得了怪病,腮帮子发炎,久不见好。
linmu2014-11-20发表
土地,那块生养我们的黑土地。
zhiguansi2014-11-20发表
关心与自己无关,与民族国家有关的事,并敢直言。进生先生可谓仁人。
瑞门2014-11-20发表
土地被掠夺,心灵被悬空,那个地方,不是人住得,猪狗还住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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