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风，你也不是云，再缠绵也到不了天涯。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YY要在这种时候走。

我去到YY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门没有关，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只很小的行李箱，房间里的东西好像都没怎么动过。YY正伏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边流逝的浮云，我想YY要走恐怕只是寂寞或者乡愁。

我说，都准备好了?

YY转过头看看我，点点头。

这些东西都留在这？

YY又点点头。

不觉得可惜吗？我拿起茶几上一只很精美的青铜马。YY考各种各样的试, 好不容易到了美国，混到这份上, 我不知道YY想要什么。

你说什么东西可惜了？

什么都可惜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走？

我就是问了，你不也还是要走吗？问和不问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为什么要走？

YY用手指指墙上框在镜框里的一幅油画，这是一幅平淡无奇的风景画。我摇摇头：这和走有关？

YY说，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小木屋,小桥流水,每天坐在树下,看不定时的火车呼啸而过。

又不耕田，又不织布，怎么养活自己？

YY没答我，继续说：我前天晚上去了乐镇，那里有这幅画上的木屋和火车。我一个晚上都在数那些火车,八趟火车我数了一个晚上。站台的值班员走过来问我，是不是等人？我不知道我等谁？我知道那几趟火车没什么好数的,也没必要坐一晚守望一个平常的夜。我只是想忘掉公司的那些事，痛痛快快让自己情绪一回。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

YY还是没答我：第二天,还是心烦,老想哭,又觉得没什么值得哭的。我不断对自己说, 别老想着哭,你有什么好哭的,有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好的车,还经常吃到咸淡水之间的大活鱼。我真的不打算哭,哭会伤心肝脾肺肾还会老。后来我就煮了一条鱼，我把鱼放进锅里煎的时候, 电话铃响了。电话那头说, 他是税局的。

我说,税局找我有事吗?

税局说,当然有事。

我说,有事你快讲,我在煎鱼。

税局说,你今年交税了吗?

我说,我当然交税了。

税局说,我问你今年交税没有。

我不是跟你说我交税了吗？

我不是问你交税没交税,我是问你今年有没有交税。

今年交没交税跟有没有交税有什么不一样？

我扔下电话。锅里的鱼全焦了。我心里难受, 窗外阳光明媚。

后来电话又响了, 响了很久断了, 然后接着再响。我拿起电话：你他妈的又要什么？

你在干嘛? 电话那头问。

我在哭。

你哭什么?

我想哭为什么不能哭?

你可以哭，可你得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经过批准才能哭？

我是说，你不上班得告我一声。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我们头。

就因为这个回国？

我来的时候，一出海关, 就开始哭。我哭着填完所有的过关表格。戴大盖帽的海关关员问我, 手上的长镜照相机填了报关单没有, 否则回来的时候这种相机要报关税。我哭着说没有, 我很想止住哭, 可就是止不住。我的朋友在海关那边忧伤地望着我。我填完那张表, 第二次递给大盖帽时, 仍然在哭。大盖帽接过我递过去的表, 看着我说, 走得这么难就不要走了。我哭得更利害, 最后站在那里泣不成声。

YY写一手好字,而且永远没有错别字。一个很谨慎的人，怎么会这样多愁善感。我说，你不如去欧洲逛逛，回来就好了。

去年我在欧洲兜了大半个月, 所有的城堡,海滩,教堂最后都变成一种风格,一种颜色。最后一个星期,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点回家。每日盼着早点回家, 家就这么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可能天生就不是一个喜欢出远门的人。还有我特别懒，懒人应该留在中国。

我从来没听说, 懒人应该留在中国, 不知YY为什么会这样说。

以后不会后悔？

我在纽约五年，背井离乡，在男人堆里混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每天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环境工作十小时，如果你不是朋友、你就是敌人，连女人都磨刀霍霍。那些美女基金经理基本上也是一群狼，在纽约，没有坏人，只有失败者。我以前觉得巴黎香水与红花油不一样，现在觉得也没什么不一样。以前觉得裹小脚，立牌坊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觉得华尔街的日子也不是什么人过的日子。商业成就的标准是钱，人生价值的标准是快乐。你看希拉里，什么都有：财富，智慧，地位，可她不得不弯腰捡起她丈夫在全世界面前给她丢的脸，她快乐吗？

以前我总是在星期五或者星期六才想吃一点甜食,现在星期四也想吃,甚至连星期二,星期三也想吃。我知道其实问题不是出在想吃甜食，而是我必须换环境了。你说，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美国跑一趟就不好吃懒做了？

在海关那边送你的那个朋友是谁？

一个朋友。

男朋友？

他叫李海。在我走进海关闸口时,李海突然拉住我: 你真的要走? 我点点头。我想我考各种各样的试,折腾了整整一年,不就是为了要走吗,不知道李海为什么还要这样问。李海的脸绝望极了，问,能答我一个问题吗? 我点点头。爱我吗? 我早就知道李海会这样问，他一直就想问这个问题,我一直等着,可他就是不问。我说, 李海,别这样。 李海说,你今天一定要答我这个问题。我点点头。李海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走? 我无法自圆其说,我知道我爱李海,可我也知道我一定要走。

我点点头：几点的飞机，我送你去机场？

你为什么不说点让我留下的话？

你希望我说什么，别走？你已经说服自己了，我还能说什么？每天苦大仇深坐在办公室也不是事儿。有些事,如果你现在想不通, 那就别想了吧。有些人, 如果你现在无法面对, 那就别面对了吧。歌是这么唱的，对吗？

YY看着我笑笑。YY笑得很美丽，就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说走就走了，我还想着会有什么奇迹出现。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记得你说过，前世五百次回头，成就今生一次擦肩。

你还记得这个，那是我外婆说的。你为什么要做股票？

中国人有个说法：活着有口饭，死了有口棺材。

YY点点头：你为什么不去再读一个学位？

读学位？学士上面是硕士，硕士上面是博士，博士完了是博士后，再读五年是壮士，七年是烈士。

YY朝我笑笑：人还是在幼儿园的那段最好。

我点点头：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要什么了吗?

有些结局可以很完美，我以为我们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说。

你真这么想？

我点点头。

你好吗？YY突然问。

你指什么？

你最近好吗？

不好。每天如履薄冰。

很不好吗？

如果跟你比，你简直就是在天堂，而我是在地狱。你是站在天堂对躺在地狱的人说，你不快乐。

你觉得我不该走？

你就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

你皮真厚。

如果你愿意，我每周陪你去乐镇数火车。

那你不做股票了？

我不是有两只手吗，我一手数股票，一手数火车。

这算不算是承诺？

先过了今天，不行再耍赖。

我不是风，你也不是云，再缠绵也到不了天涯。

干嘛非要到天涯？有缘就有家，没缘就没家。

那我的机票怎么办？

我买了。

如果多一张机票，你会跟我走吗？

爱情经不起考验，所以别考验爱情。

你怎么老没正经？

送你六字真言。

什么真言？

唵，嘛，呢，咪，吽，叭，记住，别忘了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