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烽火中的水晶球》;历史;现实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识别码:A
一、童年视角的背后
《烽火中的水晶球》是作家于2015年初出版的一部有关抗战题材的小说。在二十余万字的篇幅中,作者坚持以儿童视角来观察世界,试图用儿童的心智来理解战争困境下的国家、民族、社会和个人。不论是逃难的艰辛旅程,城墙根下的贫困生活,还是艰苦生活中的人性闪光,战争环境下的情感波澜,作者都尽量不去做精神或道德等高层面的评价,而是转借儿童之口说出,以新生一代在烽火中的成长与历练来暗示整个民族的光明未来。可以说,童年口吻叙述中的历史,较之教科书中简约省略的历史、那么约定俗成有意遮蔽某些真实的历史要更有价值,更值得去反复回味。
作家在创作该小说时着力营造一种历史现场感,从而将充沛的感情释放出来。这种现场感来自于作者对七十多年前那段“亡国奴”经历的刻骨记忆,那些鲜活生命消陨时的痛苦,以及给童年留下最美好印象的市井生活乐趣。作者努力想要将读者带入四十年代南京城墙根儿下的那个现场,但是他也一直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回到历史现场的想法最终是徒劳的。城市里的历史遗迹已经杳然无痕,共同拥有那份记忆的人正在一位位地逝去,而年轻一代是否还会在意这些已经显得遥远的故事,也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历史靠人来演绎和传承,更靠情感的维系和延续。当读者们正在书中任意遨游的儿童思维里徜徉时,作者会突然冷峻地跳将出来,以一副饱经沧桑的老智者口吻,告诉读者多年以后的事情,或喜或悲,或苍凉或荒诞,从而拉开一个长长的距离,带领读者从步步靠近历史现场的进程中折返,再远远回眸那段历史的轮廓。因此,为了方便情感的抒发和深沉的反思,作者在童年视角的背后还隐藏了一个成年或说是老年的视角,它帮助童年视角加深对眼前历史的认知和理解,并综合这两种视域,共同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无疑,这是一种可以让童年叙事摆脱幼稚肤浅弊病的绝佳方式,但其实这其中还隐含着作者对于历史被逐渐淹没,现场无法重回的深深忧虑,相信这也是作家的创作动机之一。
二、重访:历史与现实
南京在历史上就是六朝古都,民国时期作为沦陷了的首都,一直受到日本帝国主义和汪精卫伪政府的双重压榨,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厚厚的城墙是历史的见证,蜗居在城墙根儿下的汪家老小将之作为自己的避难所,而门前的小山直通城墙垛口,成了孩子们的健身游乐园。多少次攀登小山登上城墙,多少次凭栏远望,吟诵诗歌,在这里主人公小洪武结识了玩伴根宝,撞上了夺宝仇敌小龟田,还急中生智搭救过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可以说汪家在南京寄居的几年,就是小洪武同城墙、小山建立深厚感情的几年。它们是家的屏障,而家则是最后的归宿。多年以后“我突然想起了它,我迫不及待地重新找寻我幼年的足迹,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座山的一半已被铲平,在铲平的地面上建了一座工厂。又过了好些年,当我由于家庭原因下决心告别自己的故土时,我再次造访它,想最后把它的芳容深刻在我心中再把它带到天涯海角,但可惜的是,这里只剩下一堆拆建的废墟,连城墙也不复存在。” [①] 尽管城市的发展有时必须牺牲某些东西,但作者的失落的确无以言表。个人的记忆和情感在历史洪流中总是显得微不足道,但难道我们不该这么认为:只有点滴的个人史才能最终汇成一股刻骨铭心并历久弥新的大历史?小洪武的记忆被埋葬在了那一片废墟之下,相信三哥四哥的、根宝的甚至是小龟田的,也都被埋葬在了那里。不论作者再如何描述那座小山与城墙,曾经的现场在今天再也无法重回了。重登小山的奢望正如同无法变回的童年,因而作者感叹时光流失,往事的随风而去,只有“这座我幼年的‘山’啊,一直活在我的心坎儿里。” [②]
鼓楼医院的隔壁是原金陵大学的校址。姐姐在医院工作时常带营养不良的小洪武在那里午餐和游戏。亲密相处的时光总会在某个时刻重现,多年后当作者在同一地点与毕业的硕士一并拍摄毕业照时,他突然发现一位女学生同姐姐的笑容神似,不禁引发对已经去世的姐姐无限的怀恋。大学前的草坪还在,作者还在,那些音容笑貌也依稀可闻,可阴阳两隔的现实却只能让作者陷于难过而不能自拔。历史现场绝非是原封不动保存下来的地点那么简单,它应当是一个综合的有机合成,包括着彼时的人事物境,心理感情。儿童时代的洪武无法像今天的作者一样思绪万千,今天的作者也同样无法像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单纯地观察和思考世界。这样看来,与其说尝试重新回到历史现场,回顾那一段历史和依附着的感情,倒不如认为是在进行着证明重返现场之不可能性的过程。不论物是人非还是物非人是,我们能做的都同作者一样,仅仅是凭吊、回忆和怀恋,以真切或模糊的片断来充实自己既定的情感想象。小说主要的特征之一本是虚构,作者选择自传体小说这种特殊体例,正是在有意化虚为实,触摸内心的真实。
三、回忆:爱与温情
正如小说的题记所言,作者谨以此书献给为中国抗日战争牺牲的敌后无名英雄们。在南京那样一个敌占区的中心里,在日本鬼子、伪军汉奸、间谍流氓的环伺之下,依然有着一群腰杆挺直、宁死不屈、品格高标的英雄们。而面对自己的同胞,面对小小年纪但也深明民族大义的主人公,他们又用真挚的感情和行动,把温暖播撒在他的身上,让这个儿童在物质营养极端缺乏的条件下得到了精神的提升和教育。多年后作者回想起来,依旧饱含深情,热泪盈眶。
王家三姨太是汪家租住房子的主人。这位年轻的妇女虽然是戏子出身,但却明了大义,多次帮助汪家渡过难关。尤其是先后三次打开栅门,放走了重庆线人、高丽慰安妇和共产党少年,充分显示出她“身卑未敢忘忧国”的高尚精神。而对小洪武她则关怀备至,在交往中建立了深厚的情谊。面对日本商人宫本的调戏,小洪武假扮三姨太的弟弟,成功阻止了鬼子的邪恶企图。当洪武告知小美丽正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时,她激动得夜不能寐四处寻找,也最终导致了“美蝶双飞去,空余风雪吹”的悲惨结局。对于三姨太,整个汪家尤其是洪武,都是抱着十足的尊敬和热爱的。三姨太的每次出现都仿佛是危机之中的一缕金光,她性格耿直敢作敢当,心藏深情又引而不发,她说“杀人要见血,救人需救彻” [③] ,做事细致冷静。面对日本鬼子的调戏,她机智勇敢,和洪武共同演了一出退敌好戏。直到临死之际,面对失去妹妹的苦楚,她仍没有自暴自弃,而是毅然选择跳井自溺,保全名节。“我这里咬牙龈把寒威抵挡,李香君纵一死姓名也香……” [④] 三姨太是抗战时期千千万万流落风尘的女子的代表,她真诚善良,温柔又刚烈的性格足以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兄弟尚且未必可靠,朋友散落各地,但这份来自陌生人的温情却已经足够长久地滋润了贫瘠的心田。
另外一位被主人公铭记一生的恩人就是他的语文老师文老师。文老师作为洪武在南京的第一任老师,为他贫穷的外表向其他同学解围,给他买蜡笔作为礼物,细心替他包扎受伤的鼻子,更时刻教导学生们牢记自己是中国人,是亡国奴,必须彻底雪耻,决不可接受奴化教育。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文老师用深沉的爱温暖着这群营养不良但热爱学习的孩子们,更用品德和节操向这一个个幼小的心灵播撒下爱国主义的种子。三哥在雨花台怀古,将文老师同岳飞、方孝孺并列;作者多年后从事教师行业,更时刻难忘文老师关爱的眼光,赋予了他克服艰难的生命力量。尽量斯人已逝,但情感和精神的传承并没有断绝,作者正是在用这种方式,想用感情的厚重去还原历史现场的氛围,重新沐浴那美好人性的光辉,哪怕仅仅是片刻也好。
有关小美丽的故事固然属于三姨太和戚家班故事的旁支,但我们也应当注意到,这是真正属于小洪武自己的故事。小洪武身体羸弱,营养不良,在跟随戚家班看戏的时候结识了十三四岁的武旦小美丽。小美丽面容姣好技艺精湛,洪武被她深深吸引,产生了从来未有过的情愫,以至于用天真的话语告诉她想要娶她当老婆。这个片断属于两个纯真无邪的孩子,不禁令人想起了汪曾祺《受戒》里泛舟湖上的小英子和明海。但对照之下令人痛心的,是洪武和小美丽必然无法将情谊继续下去的悲剧,在暗无天日的沦陷区里生活,等待着他们的只能是生离死别。鲁迅曾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即是悲剧的含义。 [⑤] 洪武忍住被蛇咬的恐惧将小美丽的发卡从臭水沟里找到,“我想,此刻要是有什么东西想攻击我,那我就飞快地用手打它,谁怕谁呢?要是被毒蛇咬了,我就死了,但小美丽的眼睛一定会看着我死,我会说,‘我喜欢……’然后就死去。” [⑥] 这幼稚又真切的一念让人忍俊不禁,更令人感慨小伙伴间情谊的深厚。同时沦落人,何必曾相识。直到今天作者依旧喜欢京剧,这不仅仅是因为亲戚演戏的原因,更有着对小美丽的一份怀恋,一片念想。
时光总是爱将痛苦和悲伤淘洗得发白,而爱与温情却越发清晰和加深。不论是母亲殚精竭虑为家人谋衣食的操劳,姐姐节衣缩食买回的小小糖三角,还是朱寿江医生给三哥的救命一针,施碧斋老先生的乐观豁达等等,局限于洪武的儿童视野,作者虽然并未谋划多么宏大的故事架构和多么复杂的情节纠葛,但形形色色的普通大众还是展现出了他们应有的气息,爱与温情,在这中间贯穿始终。作者还尝试用儿童提出疑问,成年后反顾解答的方式,对日本投降后百姓的看客心理、小龟田的道歉、日本医生小坂正对战争的反思等等进行了深入刻画,以情晓理,以理催情,有意无意地突破了第一人称限制视角的禁锢,跳出了原有的叙述结构。笔者认为这恰恰是作者感情四溢难以抑制的表现,当一幕幕画面重返眼前,谁能够心如磐石、无动于衷?正是从历史现场一直留存下来的那份温情,在始终滋养着作者和那个年代儿童的成长成熟。
四、面对苦难:调侃与释放
如果说历史已经让人们遭受了一次刻骨铭心的苦痛,涵盖了物质上身体上和精神上的所有打击,那么有鉴于历史,就绝对不应该让同样一群人再经受第二次苦痛。但历史又不能预知,不能谋划,不能反悔。六七十年代汪家因为汪父的国民党将军身份遭到残酷批斗和虐待,不得不让当时的作者再一次解开伤疤,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在日军铁蹄下的生活。是什么让悲剧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再次上演了呢?尽管原因是难以言说的,但作者并未将仇恨积累下去,而是用近乎调侃的口气消解了那第二次受难。有了第一次的大彻大悟,再来一次又能如何?
作者和他的三哥在文革时期都遭到过毒打,残忍程度足以和读小学时被汉奸“板条脸”掌手不相上下。两次遭难作者都毫不吭声,而“我的三哥……也遭到了几个‘红卫兵’的轮流鞭打……他被打得从腰部直到大腿弯一片紫黑,他也是死不吭声——由此我更坚定了是爸爸的遗传基因使然。” [⑦] 汪父是民国海军铁血将领,在整日惴惴的南京,曾经驰骋海疆的他被英雄迟暮的无奈与愤恨困扰,对几个孩子管教极严。这也磨砺了他们的性格,姐姐勇敢又贤淑,三哥机智聪明,四哥尽职尽责,即使小小的洪武也知道急人之困。为救女特工,三哥提议制作假死药,并且说干就干,脾气倔认死理。作者调侃,尽管冒着全家被捕的大风险,但这个有点荒唐的提议竟然完全说服了全家。既然早已视死如归,那么还有比挽救死亡更高尚的么?
令人压抑和窒息的鼓楼医院,却为女特工301号的死抹上了无声而崇高的色彩。当天空中再次响起令人抱头鼠窜的防空警报,小洪武和护士们终于得到了释放情绪的机会,原来是我们中国的飞机来了。“没有打中!”“往高飞啊!”“我爱你——!你听见没有?”“那在天空的绞杀和缠斗,那在草坪上绽开的梨花带雨的笑容,那鼓楼医院上空激荡的对胜利的呼唤,都时时温暖着我的心,让我对我们的民族怀有深深的希望。” [⑧] 苦难是无法预料的,来自敌人,后来才知道也会来自于“伙伴”,但作者想要告诉我们的显然不是将仇恨埋藏并等机会报复。人世间有更美好的人情人事值得我们去关注,只要有更多的宽容和宽恕,就必将带来更多的和谐。即使“在以后无数次的向党交心的会上,在一次次的“斗私批修”的检讨书里” [⑨] 作者不断“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揍小龟田,但最后他仍旧是释然了,原因只是看不得人家受罪,况且他已经道歉。一个才不到十岁的孩子,难道已经要被仇恨彻底遮蔽住双眼么?而在多次对文革受难调侃的背后,显然也寄寓着作者深刻的思想:苦难与仇恨都只不过是一时之痛,只有真正融化和消解它,防止它再次上演在下一代的身上,才是最关键的。
在这里,作者完全跳出了儿童的思维,深情地歌颂着中华民族。正是她的宽厚善良和坚韧,让她足以坚持到胜利,让中华门重新为自己的人民敞开。当今天南京人再次经过雍容庄严的中华门,安逸地生活在这座和谐的城市时,或许未必了解过它血泪和屈辱的过去。随着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老兵逐渐凋零,如何唤醒年青一代对历史的警醒,摆脱条件优越而导致的麻木?作者的感情是含蓄的,但却又是无比清醒的。
五、结语
《烽火中的水晶球》一改当前抗战题材文学影视作品夸张化、虚拟化、无逻辑化的弊病,以儿童视角的故事叙述配合以成人口吻的感悟和剖析,努力靠近历史现场,还原了抗战后期南京城的人生百态。无论是戚家班宴会斗法、紫金山采摘野菜,还是新华门巡检示众、鼓楼医院空战助阵,一幕幕鲜活的场景从小洪武的眼睛中铺展开来,给予读者以紧张又不失轻松,忧愁又饱含温情的阅读享受。想要完全重回历史现场的尝试虽然不会成功,但作者仍旧执著着用自己的笔填满了一个个记忆的空白,使它们连成一串,让那些已经离去的人物再次粉墨登场。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没有因成年后历史的重演而憎恨,他再一次想起了对小龟田的宽容和谅解,用调侃和释怀的语气将受难轻轻带过。作者思想的触角是深邃而又敏感的,正如小说开篇所言,水晶球里长长的记忆有朝一日一定能够释放出来,其实作者自己何尝不是一枚潜藏着博大与沧桑的水晶球呢?寻找水晶球,恰恰是再寻找过去的自己。通过这部小说的创作,笔者相信作者心中的水晶球已经找到,这块被作者视为“通灵宝玉”的东西,也正是个人史、家族史、民族史的浓缩。通过阅读小说,我们总能再次被它的光芒所笼罩。
参考资料:
[1]汪应果.水晶球里的南京回忆.现代快报2015年5月24日F11版.
[2]桂林、孙再平.图说·城市人文:不死的南京.广东旅游出版社2012年版.
[2]叶兆言.旧影秦淮.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2] 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 编.文史资料百部经典文库:南京保卫战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版.
[2]经盛鸿.武士刀下的南京:日伪统治下的南京殖民社会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作者: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mail: 343708146@qq.com
[①] 汪应果.《烽火中的水晶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0页.
[②] 汪应果.《烽火中的水晶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0页.
[③] 汪应果.《烽火中的水晶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8页.
[④] 汪应果.《烽火中的水晶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1页.
[⑤] 参见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语丝》周刊第十五期,1925年2月23日.
[⑥] 汪应果.《烽火中的水晶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1页.
[⑦] 汪应果.《烽火中的水晶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8页.
[⑧] 汪应果.《烽火中的水晶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95页.
[⑨] 汪应果.《烽火中的水晶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