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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四十岁女人再也不挑逗爱情(1-3)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6-05-28 12:19:02  浏览次数:2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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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女人,就爱情衰老的程度而言,与六十岁男人是一模一样的。

我本不愿意做出这样的判断或结论的——这是要遭女人的诅咒的嗬!不仅是四十岁及以上的女人,而且几乎是所有女人。因为女人怕老,这是女人之为女人的最本质特性,就如同男人怕没钱,从而构成男人之为男人最本质特性一样。如果诅咒我的女人是个社会科学家,甚或女权主义者,她就会斥责我说,这是男权社会下一种典型的男性霸权话语,至少是对女人的极度不尊重。假使她并不认识我的话,她会推断我是个男人——只有男人才会说出这样该死的话。

是的。这个男人就是我。此刻我和妻子正坐在三亚市19路公交车上。我们是从鸿港市场站上的车,要在红土坎村下车,因为我们临时住在那一带。而且仿佛天公巧成的是,我自言自语似的得出这一结论,恰好是快要到我们下车的时候,也就是大约傍晚六点,才猛然顿悟到的,因为我在车上那铤铛哐啷的嘈杂声、我全然听不懂的叽里呱啦的海南话的聒噪声中,已经苦苦地思索了一个多小时。显然,我不是随便想到这一点的。更何况,我还是一名正儿八经的进化心理学家呢!我是不会说瞎话的。

今天是正月十六日,我们在鸿港市场一带转悠了几乎一整天,主要目的是想多买些干海鲜带回北京。我在京城大学心理系工作,这次承蒙老同学向我新婚志喜,把他在三亚的度假公寓让给我住。我系二婚(与前妻育有一子,由她监护),今年五十一岁,妻子尧更丽小我十八岁。在成为我的妻子前,她是我的硕士生,算是当下网上声讨的“小三上位”吧。我认为这很正常。我是个事业成功的男人,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级21世纪创新人才”,手上有上千万元的科研经费。女人爱社会地位高、经济资源盈溢的男人。我呢,不过是把我研究的进化心理学原理,恰如其分地运用到我的日常生活中罢了。

我们是在三亚过的年,已经待了一个多月了,过两天就准备回北京。可折腾了一天,累得要死,花了五千多元,买到的干海鲜却实在看不上眼,总共连十斤都不到呢。这三亚的海产也贵得太离谱了!因为我们向双方的父母,甚至包括我前妻,都夸下了海口,要带很多海鲜礼物回来的。更丽早就做了功课。她既在网上查询又向旁人打听,还货比三家,特地将三亚最有名的“第一市场”和“鸿港市场”作了对比,最后确定了鸿港市场。年前我们就去过两趟,想着年后、特别是过了圆宵节后,肯定还会降价的,所以我们就选定了在今天下手。

约十点钟左右,我和妻子兴冲冲地走在集水果批发、海鲜采购、海南特产于一体的鸿港市场一带的大街上。三亚的二月,且不说那20—28度(至多30度)适宜的气温,就它那澄澈碧蓝宇际辽阔的天空而言,是多么的撩人而惬意啊!那宛如白袍似的云朵在温柔海风的轻拂下徐徐飘移,和煦灿烂的阳光多情地泼洒在一拨又一拨游人身穿的海南岛风韵的岛服上。与此时雾霾笼罩的北京相比,这三亚,就是人间的天堂啊!

卖干海鲜的地方是一座高耸巍峨的天穹式框架建筑,那一根根伞形顶尖的灰白色方形巨柱拔地而起,支撑着梯形状的天穹巨梁。在这天穹巨梁的下面,那摆满了千奇百怪的干海鲜的摊位,多得实在数不胜数,一个个像星罗棋布的篱笆式小小屋宇,一排排,一行行,规则而又繁复地拥挤在一起。在那狭窄而又昏暗的过道上,稀稀拉拉地游荡着为数不多的顾客。我刚走进来时还在想,今天来买的人不多,应该能谈个好价钱。

我们从外围一处有闸门的地方进入,自然就停留在了这第一家摊位边上。更丽先前就关注和询问过这一家,所以当我们走近时,那摊主就主动跟我们打招呼。这是一位四十五左右的妇人,长得不错,高挑而又俊秀,如今虽然青春已逝,但还能看得出秀色余留。穿一袭黑色丝绸连衣裙,那花式褶裥的裙摆,随着她稳健的步姿而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更加曼妙依依。我一看她就不像是海南本地人,倒像是江南一带或是上海的人。她的摊位很大,品种繁多,应有尽有,就连遍及闸门一带的地面上都摊得有货品。特别引我注目的是地上那又宽又扁的竹篮子里的鱼翅。我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本能地感到好奇。不是说不准猎杀鲨鱼的吗?姚明不是力倡宴席上拒食鱼翅——“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的吗?我可真希望,眼前的东西是假的,可它真真切切,就是鲨鱼的翅膀啊!那略泛点暗红的鸽灰色薄片上,翅上端的边缘上呈撕裂的锯齿状,而整条翅片上那直条形隐隐凸起细细纹路的软骨清晰可见。当我盯着被割下的鲨鱼鳍的伤口时,我仿佛听见了鲨鱼那惨叫的哀嚎声。这时,女主人过来关切地询问我们是不是要买。我没说话,只是疑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我心里跟自己说:我买不起;即使我买得起,我也决不会买!

我在这里是陪客,正如我在任何商场或集贸市场对买东西都漫不经心一样。我让更丽去讨价还价。女人在这方面有进化来的天赋。她们虽然没男人赚得多,但在积累财富、守住财富、家庭理财、管理家庭开销等方面,绝对要高出男人许多倍。愚蠢的丈夫,其表现之一,就是试图自己管钱。而热衷于自己在家里管钱的男人,往往在外面又赚不了大钱。这就是做丈夫的一个悖论。我顺便在这里提醒一下,因为我是力图提高中国人日常生活质量的进化心理学家。

更丽在谈价的时候,我发现老板的眼神和表情有点异样。总体上看,她不是那种以猛烈爆发的热情来迎接男顾客的人。她一边嘴上樱颗轻启地夸她的产品是如何如何地好,价格是全场最便宜的云云,一边直视或用眼角猛瞟着几乎不抬头的更丽,偶或呢,再把她那时而讶异不解,时而又鄙夷不屑的目光,向我扫视过来。那扫视的速度很快,那就仿佛我只是她眼光走过时的一个附带的东西。但当她的目光在我和更丽之间游走的时候,给你的感觉就大不一样了——那就像是她发现了眼前的一对夫妻是一桩人间奇迹似的。由于她发现了这桩奇迹,并震慑于这桩奇迹,故而好像此刻做好这笔生意,多赚顾客几个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搞清这对老夫少妻是如何纽结在一起的。

她似乎看不上更丽!是她那眼神告诉我的。她的眼睛是典型范冰冰式的,那眼角线向上翘的细腻和柔美,使中国传统美人的丹凤眼更加的俏丽——尽管那上面布满了丝丝的皱纹。这样的眼睛发出的神色——至少从绘画艺术的角度讲——应该是善意友好的。可在我看来却恰恰相反!也许在她的眼里,更丽虽然年轻,但没她有气质韵味和女人素养——的确,我的新娘今天的着装太过随意,就那么一件吊带式白短袖衫,胸口和袖口上缀了点简易的褶边,下着一条白底大黑波点短裙,简单得连裙褶都没有。这哪像个新娘子呢!看他俩那如胶似漆的样子,喏,买个海鲜都手拉着手呢。也不觉得瘆人!

还是在她看来,更丽虽然漂亮,但看不出她嫁的这个我,是个有钱的男人——这样一来,女人的漂亮就毫无意义。我不过是个知识分子,充其量,也不过有点大学者的派头,与马云那样的巨擘老板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开始呢,她见我一口的标准北京腔,好像对我还有点兴趣。但渐渐地,她发现我竟然对砍价有兴趣,就另眼看我了。这根本不是个有钱人!她判定我是个钱囊羞涩之人,手面不阔绰的穷学者。说真的,她对我不屑一顾的傲气,似乎伤到了我的自尊。我暗里突发妙想,我至少是配得上她的——尽管我不会要她。我有更丽这样年轻的美人,何谈去爱她这样过了气的女人!我说配得上她,也只是从面相上说的。我是高大魁梧英俊潇洒的东北汉子,若配上她高挑袅袅黑裳玉立的流线型身材,在旁人看来我俩也许更像是一对夫妻——甚至比我和更丽更像。毕竟,我们几乎隔着一代人的年龄差。

我耐心地等着。我知道更丽是讨价高手,这次要多买海鲜,正是她发挥才干的地方。她又是个省钱的人,她知道我手上虽有经费,但那可不是随便能用上的。现在国家对科研经费控制得很紧,像买海鲜之类的东西是无法开出能报销的发票的。但我慢慢发现,这老板不好说话,这价总是谈不下来。这女人看起来文雅,像一个女儒商似的,反复而又耐心地跟你还价,所提供的理由又让你难以驳回。看着更丽就要打退堂鼓了。本来她看上了这家的墨鱼、海生和海虾的,但最终只有海虾打了一点折,买五斤,才降了一元钱——实际上就等于没降哟。

更丽有点失望地叫我跟着她看下一个铺子。我像个观察员似的宽慰她说,刚才的这一家所处的位置好,人们一进来便要经过这里,所以价格谈不下来是正常的。我们再往里面走走,多看些铺子,说不定有便宜些的。

我们往里走,光线开始昏暗起来。我戴着个眼镜,视力本来就不好,又走在这格外狭窄的过道上,总是被什么包装袋或包装盒、甚或突兀地横斜过来的干海鳗的尾巴之类的东西,嗑嗑碰碰的。更丽牵着我的手,我蹑手蹑脚往前踅着,同时东瞧瞧西望望,想知道为啥这么光线不好。是市场管理者舍不得用电吗?不是,我即刻否定了这一点。原来,各个摊铺的顶上方,都安装得有构造各异的钢管架,或简易或复杂,有的架子还特别庞大,往上望去就像外星人的方形飞碟悬浮空中。这些架子主要是用来挂东西的,上面有一串串长短不一的铁钩,钩子上挂满了最高档的干货,也是最大的像大鳗鱼呀,大鱿鱼呀、大墨鱼那样的家伙。要说呢,这钢管架上本来是成排地安装得有横卧着的日光灯的,还是很粗的那种灯管,光芒四射地照耀着下面的摊位,但由于挂着的那些大包大包的海鲜塑料袋,把光线几乎都给遮蔽了——就像是那些海鲜贪婪得很,把光线都吸跑了似的,要不然,我怎么感觉这光线就这么不够呢!

我们正在一家海鲜摆得格外拥挤、杂乱的摊点上观望。好家伙!除了那钢管架上挂着的大包大包外,下面的柜台还呈高低阶梯状地依次摆满了东西,好似里三层、外三层样的。这下可有得选择余地大的了,更丽瞪大了眼睛仔细察看起来。可我们很看了一阵子,不见任何动静。我正纳闷着是不是老板不在。就在更丽正在吆喝“有人吗”的时候,那悬掉着的塑料大包袋猛然晃荡起来,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要发生地震似的。俄顷,那包袋的缝隙之间猛地钻出一个人脸来,随即“你们要买什么?”的嘶哑声传来,像是喉头上卡了刺似的。这张脸呢,在澄莹的白黄色干海鲜衬托之下似乎显得更黝黑了,像是一个黑人面具。我仔细看才辨认出那是一张女人面孔。她那凸起的两个颧骨之间是横卧着的大圆头鼻子,鼻梁中间一带像陨石坑一样的塌陷,靠近眼角的鼻梁又兀自耸起,整个鼻梁看起来就像一座高低起伏的山脊。鼻孔呢,还向外翻地翘着,孔内黑得就像广西南部群山中的天坑口一样神秘莫测。那前额陡然下陷的区间是一对呈三角状的单眼皮眼睛,还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情。由于这张脸是妖魔般的突然出现的,着实让我有些惊惧。

这胖女人也就四十多岁。更丽看中了她的海生,就跟她交涉起来。她那滚圆的体型,也许是因围困在那过于狭小逼仄的摊内空间里,而看上去更加肥胖了。她像个螃蟹似的在里面横着走,若要想转过身来,就得踅着步子,挪动到另一端那稍微宽点的地方,还要预先做好充分的大脑运转工作,并猛地一下集中精力,把那笨重的身躯像慢镜头似的缓缓地调整过来。别看她动作如此之慢,可说起话来就像打机关枪一样哒哒地响个不停。她跟更丽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其大意我是知道的。看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姐,还在乎这么几个小钱?还要跟我砍价?这有失你的身份嘛。那男人,我一看就是个大款,为了你他什么钱舍不得花?好不容易到三亚来,多好的机会,全中国,就算三亚的海鲜最好。多给你爸妈带海鲜回去,让他们补补身子,也不枉他们养你一回。不仅仅是海生呀,你看我这里的鱼翅、海鳗、海胆等都是最好的。多买点吧,也不亏跟他来一趟。跟这样的男人省钱,不划算……还不如乘机多宰他几个。这后一句话,是她煞有介事,打着耳喳跟更丽说的。只见更丽立时笑得像是岔了气似的。

我推测,她在摊位里早就看到我们了,也许她正在揣摩着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关系。她把我们误判了:以为我是包小蜜的大款。她称更丽为“小姐”,而不是你老婆、你太太之类。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那她在价格上就更是毫不相让了!

看来又没戏,更丽想要的价格谈不下来。只好我出面了。也许我是想试着像女人那样卖弄点美色吧!我以为像我这样的风流倜倘的俊男,想要征服她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容易的。即使我不指望像福楼拜笔下的罗多尔夫那样想,“三句调情的话,她准会深深爱上你!”但她在动了恻隐之心下,降点价格总该是可以的吧。

我走上前去,花月春风般的,和她面对着面,还浓眉盈盈的,眼睛放电般的看着她,希冀奇迹能够出现。我才不信呢,她也不过就是四十出头的人,难道对男人就没有兴趣了?更何况是我!我先是夸她的铺子是如何如何地大,产品又是如此这般的好,还说她的服务是多么的热情周到,甚至还违心地说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我甚至还动用了身体接触的手段(情急之下,我没有考虑到这会不会构成性骚扰,也没有顾得更丽的心理感受)。当她的手在装海生的袋子里翻动时,我假装认真地挑选海生,却有意地碰触了几下她那胖乎乎的、带有隐约黑斑的粗大的手,一次是在手背上,一次是在手指上。试想,我那充满爱意的电流应该通达到她心窝里去了吧?她应该多少发生点身体的本能悸动吧!

不知是我不会引诱女人,还是她压根儿就对男人没感觉。反正我的勾引策略没有奏效——她仍是死活地不肯降价。她一准是不信任我,似乎她不相信我这样的人会对她感兴趣;也好像她一下子,仿佛是本能般的,就敏锐地洞察出了我想讨好她的意图——无非是想降点价,而对她本人并没有真正的兴趣,更说不上会喜欢她。说真的,她那对男人坚如磐石、刀枪不入的坚定样儿,纵然我自愿在她面前宽衣解带,把我那近乎男神般的俊美肉体展示给她时,她也不会心有所动的!她不可能像劳伦斯笔下的女主人公康妮那样,在看到梅勒斯那完美、洁白而孤独的胴体时,感受到真正女人欲望般的生命颤动!

更丽见我那使尽浑身解数的尴尬样儿,实在看不下去了,海生也不买了,硬拽着我的手,毅然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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