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青是从写散文进入澳洲华文文坛的，近年来开始写一些小说。她的散文写得比较成熟：意趣高雅，感情纯真，对生活常有独到的观察和见解，文字准确洗炼，结构上也流转顺畅，我很喜欢。但是我个人偏好分析小说，因为小说需要更多的技巧，更有可分析处。崖青小说的数量还不算很多，以不多的样本来做分析，得出的结论也可能是不怎么准确的，论述上有任何偏颇之处，希望崖青和读者理解。
崖青小说的题材具有开拓性，这主要是指她相当数量的小说写海外华裔青少年的成长历程，这类题材具我所知在海外华文文学中是不多的，起码在澳洲的华文作品中少见。写这样的题材非常有意义，因为孩子是未来，对于第一代移民来说，更几乎是全部的希望所在，但是忙于工作和生活的华人家长对于自己的孩子的成长的历程和苦恼是否真的了解呢，未必。其实华人孩子们处在华洋两种语言和文化的碰撞边缘，心智发展还不健全，他们面临的问题和困惑并不比父母少。写出他们的困惑和奋斗，让家长们更了解子女，也给海外华文文学的人物画廊增添新的形象，这正是崖青小说的认识价值和文学价值所在。一个中年人去写青少年题材的作品是有认知上的难度的，虽然每个成年人都有过自己的童年、少年阶段，然而时代与地域的变迁使得下一代人比上一代人有了很大的不同，要跨越这个代沟并不容易。崖青挑选这样一个有难度却可能吃力不讨好的题材领域来写，我以为主要是出于爱心：母亲对孩子的爱和教师对学生的爱（崖青有一个女儿，并且担任中文学校的教师）。崖青最早的小说是以她的女儿为原型写的，从《格鲁特先生与我》中的“我”，可以看到她女儿清晰的影子：一个在中国完成了大部分早期教育，却能够战胜一切困难在学习上迎头赶上并且超过澳洲学生的华人孩子。崖青没有就此止步，她开始写一些不同类型的孩子，《二十一岁生日》里的方舟来自单亲家庭，学习受挫；《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落落因为早恋怀孕；《出走》中的“我”成绩虽好却因为渴求自我独立而离家出走。这使崖青小说在反映同一题材时具备了人物形象和内容的相对丰富性。崖青还有一些其他题材的小说，《蓝山笔会》写的是悉尼华文作家圈的故事，熟悉这个圈子人应该可以从中看出人物原型，这篇小说是比较能吸引人读下去的。《迷一样的邻居》写华洋邻居间由心理隔膜到关系逐渐融洽的故事，澳洲老头亨利写得还是颇有性格的。《路遇》写的是一个女中文教师徘徊于婚外情边缘的心理历程。本地作家海曙红说这是崖青小说中最象小说的一篇作品，我基本赞同这种说法，但我需要补充一点，这篇小说在情节设置和心理起伏的描写上更象小说，而《蓝山笔会》则在叙述语言上更象小说。崖青在尝试着由简单到复杂，由“本色”到“性格”，并且确实在取得进步。
崖青小说的语言是干净准确而且雅致的，也注意到了人物语言的性格化。《蓝山笔会》开篇的第一段话是：“浅蓝色的信封，浅蓝色的信笺，是一份请柬----蓝山笔会。”这段话奇峰突起、短促简洁，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开头。一个“蓝”字出现三次，雅趣盎然。在《翅膀刚刚展开》中“……可是她还是没有弄懂表格上的一个单词。出去问表哥？才不！”一个“才不”，把小姑娘的自尊与调皮表现得活灵活现。但总体来说，崖青小说的叙述语言比较平实洗炼，但趣味性不是很强（《蓝山笔会》除外），如果情节性强的话，这样的语言并无可指责，比如中国很当红的作家海岩的小说语言就很平实，没有什么花巧，但是由于他特别擅长营造情节的起伏跌荡，弥补了他语言方面的一般化。反过来说，语言的丰富性能够适当弥补情节的不足。
可惜的是崖青小说弱在情节，情节都比较简单，起伏变化不大，没有多少悬念，有的可以强化情节的因素被放过了，没有得到很好的利用。有的矛盾刚刚展开，马上就匆匆结尾了。比如小小说《邂逅》说的是来澳洲探女儿的“我”邂逅了中学时的老同学淼，而“我”曾经为了自己能留城工作，出卖了淼有国民党官员亲戚的秘密，让他一生吃尽苦头，淼似乎毫不介意，热情地把“我”请到家里款待，“我”为淼的宽宏大量而陷入深深的忏悔。这里作品中并没有交代淼是否知道“我”出卖了他，“我”还自问：“这些苦都是我害他吃的。我想他知道吗？他没有在心里怨恨我吗？”其实如果这里明确地交代出来淼知道，可确切地显示出淼的宽宏大量，加深我的内疚；如果明确地交代出来淼不知道，则可以加强淼的悲剧性，就象莫泊桑小说《项链》里的女主人公为一条假项链打了大半辈子苦工而不自知那样。小小说篇幅短小，必须靠巧妙的构思取胜，这是非常需要注意的。再比如《蓝山笔会》前面铺垫了很多细节，男作家杰克张和漂亮的女导游刚刚吻上了，小说就以张的太太发现了丈夫过去都是讲假话结尾。而这个结尾草率了些，对于读者来说并没有什么意外之处，不具备欧.亨利式结尾那样的力量。
崖青如果想在小说创作上更上层楼的话，便面临着三个选择，要么加强情节，要么加强语言，要么两方面同时加强。
从内涵上来说，崖青小说通过表现华裔移民在异国中面临的困难和问题以及适应过程，抒发了善良、美好和乐观向上的情感，其善良的一个侧面体现为宽容，尤其令我赞赏，对于一些青少年反传统的生活方式比如未婚早孕，她并不赞成，却让人物充分陈述其理由，表示了理解。她作品中的人物性格一般并不复杂，内涵也比较单纯透明，好处是很容易使读者进入到作品中，顺着作者的思路去体味生活，受到感染。崖青小说对生活有一些独到的发现，但独到的思考却还不太够，在内涵方面还有进一步深化的潜力。比如《蓝山笔会》虽然很有可读性，但其内涵的着眼点似乎只是指出杰克张欺骗了妻子被妻子发现，并没有挖掘出更深层的社会意义，而这篇作品本来是具备基础写得更深刻些的。
崖青小说在细节描写方面一般是准确的，也很有一些精彩之处，比如在《翅膀刚刚展开》西人同学打喷嚏，凌云就说有人想你，大家就笑她。而她却从英语语法上是否出错找原因。这个细节很巧妙地既展示了两种文化的差异，又揭示了初抵异国的孩子时时怕出错的敏感心理，可谓一箭双雕。
在我几乎完成了这篇文章的时候，读到了崖青最新发表的小说《占卜大师》，写一个自我吹嘘为占卜大师的人与女朋友乘游船赏风景，却发现一个过去的顾客一直盯住他，他因为心虚怕被那人揭穿，结果那人反而拿出一百澳元酬谢他，说是听了他算的命，反其道而行之发了财，因为听说他算命彻底不准。这篇作品比之崖青过去的作品，题材完全不同，情节性也加强了，有悬念，结尾尤其巧妙，完全出人意料，既不是简单的肯定，也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一种否定式的肯定，充满了反讽意味，尽管仔细推敲的话，那顾客的做法不一定很合逻辑，但单纯从小说技法上来说，是有创意的。崖青显然是在小说创作上力求突破，这是值得赞许的。
我相信以崖青丰富的阅历和特别的毅力，她的小说一定会越写越好。
原发表于2004年2月21日《澳洲新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