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電話鈴響,元浪拿起話筒,聽後遞給元波,他接過:
「元波嗎?你忙些什麼?怎麼不到會裡來?」
「是海哥! 我無事忙嘛,有何指教?」
「會裡許多公文等你處理,還有今晚我們宴請新上任的第五群稅務司長阮登溪中校,你千萬要來。」
「在什麼地方?」
「大羅天酒家二樓,今晚七點正。」
「好的,我準時到。」
「今晚見。」
打電話的是西堤咖啡公會的會長林滄海,元波是公會的祕書長,主理中越文行政公文及出席政府的稅務會議。由於他說得一口流利的越語,立案會長沒空時,往往得由他陪同會長一起出席和稅務有關的應酬。他還記得,幾年前公會成立時,大家選他為祕書長,總覺得父老們都是因為看在父親的情份上而推舉他。但這位世交平輩的會長卻對他另眼相待,元波在這幾年來 也盡責表現了自己所長,為公會同業們做了許多大家稱頌的具體事情。連任時,元波那種當初被選的感想已一掃而空,代之的是眾望所歸的光榮感。
由於他父親的警告,新政權上任後,元波再沒到公會裡去。如今、他正計劃怎樣擺脫這個職務時,會長的電話又來了,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雖然是正式的宴會,但這些日子來元波看到許多場合出現的人,服裝穿着已和過去有顯著的差別。似乎西裝領帶皮鞋是代表着美帝的那種階級成份,元波不敢也不夠勇氣穿上去。只選條淺色長褲和白長恤,一對普通涼鞋,輕裝便服,他要使自己在外表看來,能適合這個革命口號到處叫的潮流。自從街坊會集會後,他對公安隊長阮文協那番階級身份的說話;常感到有一陣無形的壓力,如一利刃般時刻在他心靈深處剌戳他,他也在那份感受的剌痛裡變得小心翼翼。
沒想到出席的人都衣冠楚楚,唯有那位北越中校的那身陳舊而寬闊衣服,可以和元波的隨便相襯。他的座位安排在中校的左方,右方是滄海哥,對面是立案會長林水發兄,其餘的都是他父親的老朋友,屬於叔伯輩的理事們。
這位新貴在第五郡稅務局中專管咖啡洋酒和茶葉的稅收,元波想不明,為什麼要用一位身經百戰的中級軍官來處理和他職守絕不相稱的職務?
宴會在友誼和洽的氣氛裡進行,中校口才滔滔;元波又想起一切他見過的共黨人員,都是一般的能言善道。
中校對於元波的平民裝束和他一口純正的越語大感興趣,也就時時把他看成翻譯者,把他的見解由元波傳達給席上各人。
許多杯酒倒進腸肚後,中校似乎已把元波視為知己,元波試探着將一些疑惑問題提出來:
「請問溪中校,您上任後的稅務政策是什麼?」
「偽政權收稅是一種目的,擴充軍備。我們的稅務政策是手段,是教育人民的一種手段。在人民政府看來,所有商人都是剝削階級,我們要大家平等,解放的意義就是不再有人剝削人的不公平現象。」
元波專心而感動的聽着,這種社會如能出現,平等自由,天下為公,多麼美麗的一幅遠景啊!他急着問:
「怎樣可以實行呢?」
「我們已有全套方法,已經在北方實行了二十多年,完全成功。稅務政策只是眾多方法的其中二種,專用來改造工商業走上社會主義大道的最好方法之一。」
莫測高深,玄之又玄的話,使在座的人都不能立時明白,在甜品未上桌時的自由交談裡,元波抓住機會,誠懇的再問中校:
「您可否用個簡單比喻,使我們明白,稅務怎樣能起到改善工商業的作用?」
稅務司長燃上根香煙,是三個“555”商標的英國香煙,他淺笑而深深的凝望着元波,放低聲音說:
「你的生意年終呈報盈利一百萬,我們會收稅二百萬。如你可以交納,証明你謊報,有能力再補納;一直到你沒法再納稅,自然會放棄經營,走去生產,不再剝削別人。大家都依據社會主義方式去從事勞動,我們的任務便完成了,明白嗎?」
元波點點頭,算是明白,心裡卻迷茫一片,這是個怎樣的理論呢?左思右想,越來越糊塗,怎樣也理不出稅務司長的話中意;要商人全部破產,天下那有如此的政府呢?
分手時,溪中校又對他補充:「總的說,人民政府的稅務政策就是希望你們能夠及早覺悟。有問題歡迎你多聯絡。」
覺悟!什麼樣的覺悟呢?一個馬列信徒,中級軍官,居然引用了佛教的詞句;由無神論者的口中講出來,越使元波想不通。更難相信的,他們不是絕不能吃用人民的東西嗎?但稅務司長卻自然大方的出席了一個如此特別的豐富晚宴。啊!這是一個怎樣的新政權呢?
第二天、在店裡,元波把和新稅務司長交談的詳情向父親及元浪轉述,他父親等他說完,反問他:
「你有什麼看法?」
「想不通、難道他們不要工商業嗎?」
「他們只是不要資本主義式的工商業,很明白、用稅務使工商業人士破產。所以、我老早告訴你們兄弟,收縮經營為上策。」
元浪沉默的想着心事,這時竟開口了:
「大哥、還是爸爸對,我們就做結束全盤生意的準備工作吧!」
「元波、你還記得巴黎和談簽字那天我對你們講的話嗎?」老人站起來,面對他的長子,望望他、不等他回答,就走進書房裡去。
元波經父親一提,思緒快速倒退,那天宛如昨日,也是在這個客廳裡,多了元濤和母親及婉冰。一九七三年元月廿七日晚上,門外整個夜空都給美麗繽紛的煙花照映得輝煌奪目,狂歡的人民沉醉在和平的美夢裡,而父親卻召集了一家人,說出使他掃興的話:
「這個十三國簽字的和約,只是美國為光榮引退的目的;不出三年,南越必定給北越吞併。元波應該留下,阿浪阿濤設法出去,把大本營都移到香港去。」
「爸爸、南越剛發現油礦,金蘭灣又是東南亞最大海軍基地;美國怎會讓北越侵吞這裡呢?」元波提出他的看法。
「你們想想,五十萬美軍及其他幾國盟軍在這裡都勝不了這場戰爭;這些雄師走光後,餘下阮朝的軍隊,怎樣阻檔北方鼠呢?」
「十三國的代表都簽字,難道北越可以不守約?」元浪也不服父親的觀點。
「你們完全不明白,會守約的政黨就不叫越共啦!你們不信,將來、不,三年後就會後悔不聽我的話,但到時是太遲了。」父親無視於外邊的狂樂氣氛,一如往常般的對自己見解深信不疑。他接着講:「阿浪阿濤能先走,我們的資金全匯出去,這家老店完全不必資本。我們的信用已建立起來,一個電話,要幾噸咖啡都爭着送來。元波一家和我留下,最後才撤退。」
媽媽首先大表反對,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何況又已和平,為什麼要分離呢?
元濤根本不信父親那一套見解,元浪和元波也無法接受和現實完全相反的論點。往後、父親仍一再想說服元濤或元浪,可惜都無法成功。
從一九七三年元月到七五年四月三十日,只是兩年零三個月加三天,不出三年,果然不出三年,父親的看法完全準確。元波想到這裡,才如夢初醒,終於明白父親舊事重提,只是在點醒他,先見之明無論如何都比後知後覺可以避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他再也不猶豫,堅定的和元浪商量了收縮經營的方針,事情有了決定,人也變得輕輕鬆鬆。
燃起香煙、隨手翻開報紙,內容都是那些乏味的革命論調,他喜歡追讀的武俠小已經全禁止刊載了。副版內容是些俄國作品的譯文,不然就是武元甲的奠邊府之役,也少不了胡志明和馬克思的理論文章,這些都不吸引元波的興趣。那麼、他就用一種近於習慣性的動作去掀弄報紙,以滿足他以前的閱讀報紙有的紙張翻弄聲音。對他來說,這也是生活上的高尚享受。無意掃射到一個版面,橫棑簡體的通告,映入眼簾後,他不得不耐心的看下去。然後、扔下報紙,拿起太陽鏡,匆匆和元浪說再見,就跑出店裡去了。
十
元波一直把機動車駕到六省路的石橋才停下,沿石級而下,心急的敲那道熟悉的褐色木門。
應門的是明雪,她一身純白的衣衫,給人飄飄欲仙的美感,有點不吃人間煙火似的那種感覺。見到元波、她淺淺的掛上個令人不易察覺的笑姿,但仍然可以讓到她一臉的愁容,那淺笑、只不過代表對來客一種禮貌的歡迎。
「我看到報紙,立即趕來。」
「請進來再談。」
他除下黑眼鏡,閃身而入,明雪帶上門,跟着元波走進客廳。
張心垂頭喪氣的獨個兒坐在木椅上,也不站起身,指指面前的椅子,元波自己拉出來木椅,把眼鏡放在桌上,才坐下說:
「都準備好了嗎?」
「明雪幫我整理的,我很煩、你說該不該去?」
「報上說尉級以上的軍官都要去學習七天,一個星期很快過去,回來就合法了。如不去、算是抗命,以後你怎麼辦?」元波望着他講。剛才在店裡無意讀到的消息就是要全南方舊政權的軍官去報到,接受勞動改造學習。
「我只是怕他們不守言諾。 」
「上次我弟弟去三天,結果都準時回家。」
「波兄的話是對的,我認為應該去,不去也避不了的。」明雪瞧着她丈夫,溫柔的聲音使元波有種再聆聽的慾念。她很少開口,屬於沉默而有智慧的典型,對人總是彬彬有禮,更顯示了她出於有良好教養的背景。元波對於她那份美和特殊的氣質,深心很是欣賞,以至於要先克制內心那份對美的渴望愛慕,絕不敢讓它流露出外。無論怎樣,她總是好朋友的妻子,故此連多望她一眼,也竟有絲絲不為人知的罪惡感在靈魂深處輕輕碰撞。
「你們都這樣講,我也較放心。」張心口裡說着,神情却還是有份無奈的悽涼意。元波忽然想起父親以前的話:「會守信的政黨就不叫越共」。他心裡的信念一下子就變得浮動不定。可是,弟弟及妻舅却又明明白白的在三天後平安回家。事實終歸不假。那麼,父親的話但願是他老人家對越共的一種根深成見好了。想通了,倒覺得明雪那堅定的口吻就是給人無比的勇氣,他有為這份勇氣增加力量的義務,於是元波輕鬆的道:
「張心,你從來都不婆媽,七天很快就過了, 明早我送你,別再胡思亂想了。」
「不必送我,今天你來,己很多謝啦!」張心和元波握手,他己拿起眼鏡告辭。這次、兩夫婦一起送他出門外,張心並一個人陪元波走上石橋,又說:
「波兄,還是那句話,我如果有什麼不測,煩你照顧明雪和我媽媽。」
「你這個人老往壞處想,我準備酒,你回來一起醉,好嗎?」
「好的, 再見。」
「再見。」元波發動了機車,張心的影子立即消失在望後鏡裡了。到家後、婉冰沒等他坐下就急急的說:
「元波,你今天該去看看上尉,或者請他夫婦來吃餐飯,怎麼樣?」
「我剛見了他,妳己經看到報紙了。」
「不是,今早陳文青來逗明明玩,他告訴阿美明天他很忙,要去郡裡守更;後來才說是看守報到的軍官,我才曉得。」
「他還說什麼沒有?」
婉冰彎下身,把明明放到地板上爬,仰起臉才接着說:「沒講別的了。喲!忘了告訴你,組長把戶口紙發回來,還有一張叫糧食票。說以後要持票到坊區的國營機構購買米,麵粉和煤油,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新政府連這些小事也要插手呢?」
「……….」元波沉默着,自己也有相同的看法,又怎能回答呢。婉冰站起身,用手掠掠下垂的髮絲,望着在地面爬行的兒子,聽不到丈夫出聲,又接下去講:
「文青說在北方,連布,食糖,魚肉類,與及一切民生日用品都要分配的。那是叫做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我真擔心這裡也變到那樣優越,我們怎麼辦?」
「別想太多了,別人可以活,我們又為什麼不能過呢?」元波只能如此安慰太太,其實他也不知道將來的日子,在生意全部結朿後,會是個什麼局面呢?
「還有,你書檯的通知信是公安部的阮文協叫文青帶來的。」
「什麼事?」元波吃了一驚。
「我反正看不懂越文,你自己去看吧!」她說完又蹲下去抱起明明。
元波匆匆跑上小樓書房,從檯上拆開那封蓋了個紅色圖章的信封,打開信箋,是一般公文。由胡志明市銀行發出的,要元波於星期三早上九點鐘到達銀行,向胡志明市銀行接管委員會解答一些存款資料。
一千多萬舊幣給凍結後,還會惹來這麻煩,他愕愕的拿着通知信,倒猜不出,他們要他解答的是些什麼問題?心裡悶悶的,對一個這樣受南北越人民擁護的政權,元波從沒有懷疑過是個壞政府。但,似乎有許多問題,是元波想不通的。他到今天,對父親的主觀,雖然大部份都給料準了,但仍然不能接受父親對越共的全盤否定。
能夠生存在這個動亂的時代,又同時能在兩個完全極端不同的制度裡先後生活,去體驗當今世上兩個對立主義的優劣勝敗。元波每想起,自己就有份比人幸運的感覺。所以、他存心讓事實去見證,先入為主的只是民心歸向的政府是好政府,故內心也就對越共有份連自己也道不出的好感。也更盼望他們是一如所想的好官,也唯有這樣,才是順理成章。
下午炙熱難當,他懶得外出,便和阿美阿雯一起玩跳棋。
晚飯時,婉冰抱怨了那些不夠堅實的炭枝,弄到她一邊炒菜一邊忙着要加炭塊。對於過去的煤氣桶,她念念不忘,想起就要問他是否到過李成源街那家代理?元波生氣的不想回答,他自己一向駕駛汽車,如今並沒有抱怨機動車的日晒雨淋和風吹。
他想不通婉冰為何不能像他一般的隨遇而安,妻子的怨言是正當的;他所以不快,是那份抱怨引起了他去思考心中順理成章的假設。他強迫自己相信,市面上這些問題,只是過渡時期的混亂,絕不會是制度有毛病。
他的沉默,婉冰誤會是那封信加予的壓力,反而無限溫柔的安慰他。他感激又內疚,訕訕地否認,自個兒放下飯碗後就跑上去書房裡,拿起金庸的武俠小說,一下子,把現實世界的是非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