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西貢中央銀行屹立在西貢河畔白藤碼頭附近,是法殖民時代建築的巍峨樓宇,氣派雄偉。粗闊的石柱,打磨光滑的梯級,古銅色的高牆,遠望近觀,都震懾心魂。
元波置身其中,走在長廊上, 有點寂寞凄涼意湧上心頭。他以前也偶然到此,內外到處是忙碌的人,這些人都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把那麼空寂的世界拋下,唯獨讓一個人的跫音敲響晨間的清冷。
終於在長廊的盡處遇到人,詢問後才知道約見的單位在三樓;幾經尋覓,來到門前,再小心的對照通知書上的單位名稱,證明沒錯,元波舉手輕敲木門。進去後,對着唯一的一張桌子後邊的越共守衛呈上通知書,又被要求連同身份證一並呈上,驗明正身後,才能從另一道門再通過去。裡邊是一個大圓廳,有長長的椅子,此外、牆上掛着的北越旗和一張胡志明的半身像,再沒有其它點綴了。
等了一會,兩位士兵來到他面前,又要查他的證件和通知書,然後在細看對照證實了,便領着他走向另一扇小門。裡面三張椅子半繞的坐着三個臉無表情的老頭子,相距兩公尺左右,放着一張空椅;元波被引到椅邊,坐下後、三司會審的奇怪感覺迅速從腦裡湧出。
氣氛嚴肅到令他心跳加快,呈上的證件分別在六隻手當中傳閱。
「黃元波,三十一歲,這張身份證和銀行存摺都是你所有,是不是?」花白頭髮的人抬起臉,開口問。
「是。」
「你的職業是什麼?」
「經紀。」
「你在四月廿日開出一張五百五十萬元的支票,是否準備領錢逃跑?」
「不是。」
「那筆錢作什麼用?」
「還欠款。」
「給誰?」
「給大叻城市咖啡園的園主。」元波仰起頭,發現不知何時在三個老頭子後邊悄悄的來了個女人,無聲的將他們的對話記錄。
「你很年青,存款竟有千多萬,了不起呵!告訴我們,這些錢是那一個資產買辦暫時寄存你的戶口?」另一個老人用很低沉的嗓子問。
「我不明白什麼叫資產買辦?」元波看到了談話都有記錄後,變到格外小心。
「那些大有錢人,靠非法權勢榨取人民血汗的奸商,靠剝削投機起家的人,就叫資產買辦。」另一個老人燃起香煙,搶着解答。
「那些錢全是我自己的。」元波明白了這個共產黨的專門名詞後,才據實回話。
「你怎麼會有那麼多錢?」
「做咖啡買賣,每年正當的盈利積蓄起來才有的。」
「解釋清楚。」花白頭髮的老人再開口。
元波耐心的把經紀,中間人的做法向面前這三個老人講解;他們細心的聽着,除了吸煙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在空氣裡回盪。元波慢慢的講,那位花白頭的老人點點首,另一位說:
「你的手法也是投機,叫做中間剝削者。」
「……….」元波不想和他爭論。
「你和美帝或偽政權有什麼勾結?」開口的是相同的一個人,四對眼睛的焦點却全投射在他臉上,好像唯有如此注視,元波才不會說假話。
「沒有。」
「你支五百多萬有心想走,是嗎?」
「不是,是還債。」元波心裡有氣,接着提高了聲浪:「我如想走,是要把千多萬全支出來啊!」
輪到白髮老翁講了:「人民政府對於知過能改的人,對於不再與人民為敵的人都會從輕發落。對那些不誠實,不知悔過的頑固者則絕不放過,你所講的話都是事實嗎?」
「是。」
「好!我們暫時相信你。」花白頭髮的老人轉身把女人手上的紀錄拿過來,自己先簽上字,然後交給另兩個老者,再遞給元波,他先約略的看看才簽上名。
老人收回去,示意他可以離開,他向他們點個頭,算是告辭。走出那道小門,經過大圓廳,胡志明在鏡框裡望着他笑,笑到他腳步虛浮,整個人想跌下去似的;深深呼吸,吐了口氣後,那點天旋地轉的感覺才消失。走下三樓,行進長廊,心裡沉沉重重;沒有犯罪,他們却己把他看成犯人般的審問。那點耻辱感,使他加快腳步,要想趕快離開。銀行居然會變成法庭,真真實實的是他自己的經歷,別人如這樣講,他必定不相信,為什麼?為什麼有錢就會有這些麻煩呢?
人民政府?他是人民的一份子,這個「人民政府」他也有份呵!為什麼他要接受那幾個老頭子的審查?他在回程上思緒變得很糊塗,老在這樣的一個問題上打轉。
在店裡閑着下棋的元浪和元濤,看到哥哥失魂落魄的走進來,心裏都嚇了一跳,語氣緊張的差不多一起開口:
「大哥, 沒事吧?」
元波搖搖首,倒杯濃茶,呷一小口,那份苦澀使他的頭腦回復清醒。他把經過簡略的對弟弟說,元濤聽後,氣憤而衝動的說:
「你何必回答那些問題,他們不是法官,你又沒犯法啊!」
「難道還要先請教律師,三弟、律師跑的跑,走的走,留下的也早己關門了。」元浪也開口。
「就是嘛!他們那一套真難理解。」元濤凝望大哥臉上掛着的憂悒,就改變語氣:「大哥,他們說相信你,你也別擔心。」
「事到如今,擔心也沒用,正如你講,我又沒犯法。」元波對弟弟的關懷,心裡甜甜的,手足溫情使他開朗。這點事真是何足掛齒呵!搞通了,人也輕鬆,在老二的挑戰下,兄弟三人便在客廳裡輪流對奕象棋。「將軍!將軍!」之聲從元浪口中喊出,元波在棋盤上抵擋,給二弟進攻的撕殺聲,叫到肉跳心驚。最後、不得不和老三連手,合二人之力才可抗拒元浪的步步進迫。
這一戰,殺到日月無光,天昏地暗,終局元浪失馬而輸,雖敗猶榮。元濤哈哈大笑,以能勝過二哥而極感高興。元波先前那份落寞心境却又無端浮現,他意興闌珊的獨個兒先退出;看看手錶,己經是中午一時多了,始想起還沒用午餐,就駕駛機車回家去。
婉冰和女兒阿美蹲在門前,右鄰左里的街坊們也都有人蹲在門前,像婉冰母女一般,專心一意的在篩着米。
元波覺得奇怪,到家時映入眼瞳的是這幅前所未見的景象,人還在車上,急急問他太太:
「什麼事, 為什麼大家都在篩米呢?」
「沒什麼事,你吃午飯了嗎?」
「還沒有。那些米 ……….」他邊問邊從機車上側着身下地。
「拿分配證到坊的辦事處購買的,排隊花去兩個鐘頭;幸好對面老楊用他的單車幫載回來,不然我和阿美兩人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抬得動。」婉冰把去購公價米的經過告訴他,說到這裡指指地上的粗糠,沙粒,小石碎說:「不篩好,這些煮成飯,你猜是什麼味道?」
「為什麼會是這種米呢?」
「鄰居們都買到一樣的貨色,阮文協那個公安隊長早上也在那裡;他說北方在抗美時人民都要吃雜糧,能有這類米己很幸運了。」婉冰說着就站起身。
元波把機車推進屋,阿美也收拾己篩好的米和媽媽一起進去,並乖巧的倒了杯茶給爸爸。
國家統一了,和平又獨立,人民吃這類混合沙石粗糠的碎米,還算是很幸運,這是什麼論調呢?元波的心像是被人無情的搥擊着,他想:抗美時要吃粗米雜糧,是無可厚非,現在那些上好的白米香米,為何通通不見了?他想不通的問題似乎越來越多,南越這個得天獨厚的魚米之鄉,還是世界上四大米倉之一啊!新政權一來,人民居然再不能享受以前吃慣的香米。奇怪呵!為什麼?為什麼呢?
午飯的米是舊的,今天吃起來特別的可口,本來他的胃口不好,但那陣發霉的篩米味道,竟激發起一種慾望。那麼香的白飯,不多吃一碗,說不定明天婉冰就要用她和阿美篩好的碎石米煮飯了,好沒來由的,他狠狠的添了飯。
十二
明雪到咖啡店找元波,她還是首次一個人來;臉上薄施脂粉,穿着傳統的越服長衫。一色純白,前後兩塊連接上衣的長布,隨風擺動,給人飄逸之感。
元波看到她,意外中還有份莫明的忐忑。他問:
「張心呢?」
明雪垂下頭,輕聲的回答:「他還沒有回家。」
「己經過了七天,啊!我忙到連時日也忘了。」他遞上一杯茶,自己就在另一張沙發面對明雪而坐。
「十天了, 我們很擔心。 所以,媽媽要我來找你。」
她的音波清脆而抑揚,口中的媽媽,元波明白是指她婆婆。
「電視新聞,報紙上都沒有提起他們遲回的原因?」
「是的。」
「政府是會守信用的,或許有什麼特殊的理由不得不延遲幾天,你也不必太擔心。」元波也知道,他的話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安慰明雪。
「可否煩您代去查查?」
「我試試。」
「先謝謝您,我得走了」明雪站起、步向店面。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騎單車來的。 」
元波目送她的腳踏車消失在街心後,立即也騎了機車先到轄區第四保,保長(以前的保安隊長,新近調職)阮文協上士見到他,像幾十年老朋友那麼熱情的擁抱他。對於越共這套相擁為禮的方式他很討厭,但又不敢拒絕這類肉麻的共產式見面禮,他開門見山的問:
「上士,那些報到的舊士官什麼時候會回家呢?」
「咦!你弟弟不是早己準時回來了嗎?」
「我弟弟只是二等兵,我有個朋友是上尉。」
「喲!士官級的我不清楚。」
「何處可打聽呢?」
「郡委或市委,甚至公安局,你也不用心急,時間到自然會回來的。」阮文協拿出包香煙,元波急急抽出打火機,禮貌的為他點火,心裡有點氣,却不敢表露。他說:
「己經超過了三天,什麼時候才算是時間到呢?」
「等呵!等下去你就會明白。」
「通告不是明明說只要七天嗎?」
阮文協向天噴了口煙,笑嘻嘻的說:「為了革命的需要,通告可以更改的,懂不懂?」
「喲!是這樣呵!謝謝你。上士。」元波心裡有一千個不懂。但己不想再浪費唇舌,離開轄區「保委會」的辦公室;他想起滄海哥,立即踏車轉去同慶大道咖啡公會的會址。
林會長很忙,看到他、高興的匆匆掛斷電話,親切的和他談生意經,元波耐心聽一會。才問:
「海哥,我想問你,那些去改造的士官,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天曉得,我認識的那班舊軍官一個都沒回來,管它呢。不談這個,你對這批貨色有興趣莫?」
「海哥,我們己決定結朿經營了。 」
「什麼?你說不幹,西貢咖啡王跑了,正是發財的好時機呵!」林會長吃驚的瞪着他,把聲音說到很響。
「是真的。」
「我不明白,你和溪中校打成一片;我們合作,大做特做,財源滾滾呵!」
「海哥,你可能對。不過,我己決定了。今天,是希望你代打聽那些軍官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你的決定要多考慮。我會出去問問他們,有消息才通知你。」
「謝謝你。再見。」
「再見。有空多來聊聊啊!」
元波笑笑,把車推出街心,朝家的方向踏回去。
到家後,心裡悶悶的,想起張心又想起明雪,萬一沒法打探到正確消息不知要怎樣回覆她。正在胡思亂想,樓下婉冰氣急敗壞的呼喊着他,他吃了一驚,匆匆奔下樓,婉冰抱着五歲大的阿雯,淚眼汪汪,看到他,指指地上的痰盂說:
「阿雯下的尿都是血,怎麼辦? ……..」
元波向痰盂望一眼,果然全是紅色的液體,沒了主意,隨口問:「什麼時候才有的?」
「我也不清楚,剛才美兒在洗澡,她急着,我叫她用痰盂才發現的。」
「我帶去看醫生, 你留下看看明明。」他說完,立即抱過阿雯,用機車把女兒載到家庭醫生那裡。趕到時才曉得醫生一家己在幾個月前跑了,還是醫務所前擺賣煙枝的阿嬸告訴他的。
他徬徨無計,忽然想起公立六邑醫院離此不遠,便又匆匆把女兒載到醫院門診部。他把機車寄放好,在候診室前排隊,苦苦等了一小時左右。輪到他,護士伸手出來,他有點不知所措,終于把女兒要看病的事說了。護士沒好氣說:
「來這裡當然是看病啦!還用說?拿介紹紙來,快點呵!」
「什麼介紹紙?」他茫然望着那位神氣的護士。
「地方政權坊或保委會的介紹信,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小姐,我真的不懂,可否幫忙?」元波想起那一痰盂血紅色尿水,心裡很害怕,語氣也變得很悽酸的乞求着。
「對不起,你要回去拿介紹信,下一位。」
元波無奈,抱起女兒,又回到轄區的第四保,把來意說了,保長笑笑,把他父女引到保外一家小木屋前,然後說:「先給地方的護理人員診治,有必要,才能發出介紹紙的。」
這個地方醫療站,除了一桌一椅和十多二十瓶草藥外,布帳後還有一張床。主理人也不知是何方神聖,年齡在五十上下,他向元波問明病情,居然抓起阿雯的小手用中醫的把脈處方,然後對元波大談南藥的治病功能。抓了幾味青草混合的所謂南藥,要元波按時把服法用量照單給女兒吃用,元波哭笑不得的把那包草藥帶回去,把經過轉述給婉冰,兩夫婦面對那包青草商量了好久,最後還是決定給女兒試試。
第二天,阿雯的尿水仍然鮮紅一片,元波急急的把她抱到坊保的醫療站,哭喪着臉苦苦要求那位「土」醫生寫介紹紙,不想他生氣的說:
「不行,仙藥也不能一天見功,你應該對祖國的南藥有信心。」
元波苦求無效,狠心的把他應付舊政權的萬能法寶使出來,他瞄瞄前後沒人,在衣袋裡取出了五千元(約十美元)放在檯上說:
「我一起試十天的藥,你先收下藥錢,我很忙,不能天天來,可否幫幫我,給一張介紹紙呢?」
「土」醫生望望他,看看桌上的「藥」錢,再瞧瞧前後左右,想了一陣子;終於大方的把「藥」錢先收下,快速寫了一張介紹紙,笑吟吟的遞給元波。
父女趕去醫院,他心裡還在對自己爭辯,那個土醫生是南方人,也必定是那些四月三十日才參加革命的「同志」,人民政府的廣大同志們是「不會要人民一根針一條線的」。
醫院人很多,先排隊,再登記,又要等叫名,足足花了三個小時才輪到阿雯。經診定是腎發炎,醫生說要留院,但如果是黨員,革命烈士家屬始能優先,其餘的老百姓要等排期。元波哀求無效,再次用他的方法,小心翼翼的轉彎抹角和醫生繞了幾個大圈子,這次是五萬元過關。阿雯終於住進了一間雙人病房,和共產黨徒革命烈士家屬亳沒分別的,順利的接受了黨和人民的醫療制度優越性治理。整整一個星期,連一些消炎藥也得元波跑到露天市場西藥販處,用驚人價格購買,交給醫生過目證明沒過期限,才給阿雯吞吃。
女兒出院,元波對於這次的經驗,吃驚意外和失望中,他對於這個新制度的大好印象己經打了一個折扣。人民政權,不要人民針和線的革命者,並非如宣傳的好政權,越共裡也有敗類。元波想:如果他沒錢,阿雯這個病,將是怎樣的結果呢?靠那些青草藥,是否能治好?唉!只有天才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