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胡志明市的全部飯店旅館及停課的部份中文學校住滿了從北越湧來的幹部。在人民紛紛猜測的疑惑中,所有大學生忽然園到禁營的命令,拿隨身衣服,住到學院裡就不淮回家了。
一九七八年三月,風雨欲來前,多數敏感的人都已預知將有一場災難快來了。大家都認為是更換錢幣,再一次搶奪人民手上的財富,市面上又一次出現了大量搶購的人潮。
這次,越共沒有派出公安車隊到處更正,廣大的老百姓更堅信手上的現款行將作廢了。
元波沒有學別人去搶購,他自從有了遲早去見元浪的決心後,知道家裡的用具東西到時都要留下,那就沒有必要再去添置任何物品,他像往常一樣的騎着單車,沒有目的地,只是隨街走走,看看市面的人群。可是,今天路過堤岸阮智芳街,馮興街,鄭懷德街,孔子大道,莫玖街郵政局,在路邊停泊着的一部連接一部的大卡車,車裡是空蕩蕩,司機們都不見了。阮寨街,梁如學街,洪龐大道轉進楊公澄街,駛過陳皇君大道,陳國篡街到阮文瑞路,元波好奇地繞了一大圈,再回到十一郡的六省路,富林路森德街和四十六號。一夜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來了那麼多的大運輸車隊?他像許多市民一般,很想我個司機聊聊,問問究竟那些車隊從那裡來的?可是,所有的司機,好像把空車駛進西堤相連的兩座大城市後,(越共統稱胡志明市)便完成任務,丟下貨車各自回去,成百上千的大貨車在許多街道上停泊,留給市民一串大問號,問號就像車隊般長長伸延着。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快到有點令人措手不及的感覺。
胡志明市革委會宣讀了一篇通告,像一個百萬級的原子彈投進了全南方為數眾多的華人社區裡。剎那間,整個華人的幾代基業就被連根拔起。
通告說從今天起越南南方進行的全面性的社會主義工商業改造,所有大小私營工商業一律停止經營,等待工作隊伍上門清查存貨,各行各業的店主廠主都要合作,奉公守法的和人民政權一起,把這個改造全南方由資本主意進入社會的偉大戰役搞好。接下來是戰鬥歌曲,是社會主意天堂的描述,是對資產主意階級全力進擊的惡毒語。
元波躑躅在比平常清靜得多的路上,看到許多住在旅館客棧的北方幹部配合着大學生們,以及全副武裝的軍警,進駐了商店,工廠,藥房,士多舖,成衣店,土產舖,大小五金行,建築器材店,貿易商行,茶葉舖,咖啡行,布莊,經營電器的商店,代理商,在產批發商,酒廠,加工廠,零件廠,市面忽然像煌蟲進襲的災區,散發着煌煌的驚心,沉沉死氣瀰漫着,蕭剎而令人窒息的氣氛罩着整個城鎮。一個沒有工商業開門活動的城市,立即成了一座死城。
空貨車的答案揭曉 了,失蹤的司機全歸隊了。
清點後的貨物,機器,成品,原料,不論是吃的用的,生產的工具或器材,士產的,外來的,通通由人民政府以何理的價錢「收購」。不管願意與否,都要一律「賣」給國家。不識時務的商人或廠主,拒絕簽名售賣的人,立即給人民公安扣押,從此失蹤。識時務的大多數工商人士,合作的代價是接收回一張永遠不能兌現的存款收據,就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心血的財產,通通搬上了空貨車。
越南南方一場史無前例目張膽公開大洗劫,全面而深人的進行着。車隊滿載而去,沒有人知道上百萬噸的各色物資貨品是載到那裡去。受「煌蟲」洗劫的災民欲哭無淚,在嚴密封鎖着的一切消息裡,也流傳起一些英勇的稱快民心的點滴反抗的個別事件。
其中一件是在第八郡阮制義街角的織布廠,東主是姓劉的潮洲人,在貨物清點後,知道一生財產就要被明搶暗劫,在晚上,乘那班共幹熟睡時,偷偷把汽油倒在布匹上,放火燃燒,自己也葬身在火海裡,那些共幹究竟有多少人給燒死就人言言殊了。元波為了証實傳說,還踏了車到現場觀望,果然只看到了斷垣頹瓦,黑烏烏的一堆焚燒後的焦土。心中對這位不作瓦全的東主升起了敬佩,假如人人都肯學他寧為玉碎,那麼越共的這一個土匪行動就會一敗塗地了。
畢竟這些振奮心靈的事件並沒有太多,所以,失敗的往往是手無寸鐵的人民。接下來的日子,是那清點完成的貨倉,商號,東西搬走了人也不知去向,只有一紙封條橫貼在深鎖着的門中央。繁華鬧市一下子變成了荒涼沉寂的死地方;入夜,由於燈火管制,更顯得如地獄般的陰森恐怖,再無昔日東方夜巴黎的通明燈火照燿,這是一種怎樣的進步文明呢?老百姓只有把問號暗藏在心裡。阮文協那張醜陋的四方臉孔再次出現時,是元波想不到的一場降臨到他身上的新災難。
由於經濟破產,越共把怒氣全發洩在南方一切的所謂階級敵人身上,全國禁止了私營企業的經營後,並把所有貨品物資公開掠奪。然後,接下來的就把他們歸納入名單,那些廠主, 經理,地主,店主,買辦等等有錢成份一網打盡。
元波是九龍廠的經理,又是被鬥爭過改造過的壞份子,在這場大風暴上自然沒法避過。
幾天前,把大批物資資源載離胡志明市後的那些卡車貨車又開回來。南方居民驚魂未定下,再瞧到如此眾多的空車隊,好像怕鬼走黑路的人又聽到怪聲響,疑神疑鬼裡再加多一層新恐懼的折磨,大家心知不妙,卻又說不出猜不透具體的不妙是什麼?
那個晚上,狗吠的聲音特別淒厲,已過了子夜,鐵閘大力地被敲擂着;元波一家五口全被嚇醒了,他匆匆奔下樓,扭開燈,門外停止了敲打,有聲音傳進來:
「戶主開門,我是阮文協。」
元波心知兇多吉少,硬起頭皮打開鐵閘,阮文協和七八個武裝軍人一擁而入,婉冰抱着明明也已下了樓,臉免青白望着這群午夜不速之客。
「戶主黃元波聽着,」阮文協把手上的一紙公文打開,抽動着臉額的疤痕,冷冰冰的說:
「地方政權貫徹執行黨中央徹底改造全南方工商業政策,使所有以往剝削的資產階級從新做人,直接參加勞動生產,為建設社會主義祖國作出積極貢獻,黨及政權已安排了理想的土地居所,迎接你們,戶主及家人要立即起程,不得違抗,胡志明市革委會主席武文傑簽名。」
他摺起公文放進口袋,再說:「你們上樓去拿幾套衣服,快!」
「你要我們去那裡?」元波心神大亂,呆若木雞的盯着眼前的越共領隊問。
「去過新生活。」
「我子女都還小,讓我一個人去,求求你。」
「你的屋子已充公,全家都要走,快,快,只有五分鐘。」阮文協兇巴巴的聲浪如雷擊,婉冰手足冰冷,把兒子交給亞美,立即飛奔上樓,元波定過神後,也匆匆上樓收拾衣服,什麼東西都有用,但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徬徨無計,能夠拿走什麼呢?婉冰把手飾偷偷放進內衣裡,元波把藥櫃的止瀉,感冒,退燒等成藥,通通放進手提袋中,還在躊躇,不知該帶什麼好的當兒;越共公安已衝上來,很不客氣的用長槍指着他們,命令他們立刻下樓。
元波提起手袋,婉冰也挽起包袱,心慌慌地下去;阿美姐妹乖巧的忙着收拾廚房用具,在共軍的槍口下已沒有時間再整理,一家人被迫出門。門前的貨車裡,早已載了好些男女老幼;元波先上車,再拉起阿雯阿美,把明明也送上後,婉冰才艱苦的爬上去。
家的門閘拉好了,阮文協把門上了鎖,貼上張封條,元波別過臉,婉冰的淚水忍到這時才斷線般瀉落。
在黑夜裡,車開動了,由兩名武裝共軍監視。四個家庭約二十多人, 被强迫驅趕離家,乘車馳向一個未知的地方。
貨車駛到鳴鳳街,在一隊首尾相接的各色卡車裡插隊,從不同方向陸續到達的車就緊接連着,也不知總共有多小部車多小個家庭給强迫驅趕?在天還未亮前,車隊開動,轉入六省大道向富林區前進。
中什時分扺達美順渡頭,滾滾的湄江水把南部平原分成了前江和後江各省,在等待渡船時,越共准許車上眾人下車,在他們監視中去小解和向渡頭處的飯店,零食攤擋購買些午餐糊口。大家很沉默,當地的居民和小販好奇的在遠遠的地方圍觀這班落難的城市人,沒有人敢師上前詢問。他已從電台聽到,這些人就是要接受改造的階級敵人。元波從他們遠遠拋來的揮手裡,看到是他們純良的同情而不是仇恨。他們!也是廣大善良的老百姓啊!
下午,他們比別的往來車輛更優先的過了渡口,車隊再向前進;沿途都有些當地的民眾向他們搖手,元波不知道那是同情或是歡迎,唯一肯定的是绝不會是代表仇恨。階級敵人是越共强加給他們的一個可怕而惡毒的成份,用以把他們在人民當中對立起來。
一種恐怖感越來越强烈的侵佔着元波的心靈,他想起老楊對新經濟區描述的種種。在黃昏時刻,車隊終於停了,停泊的不是公路,而是小泥土路。在夕陽的餘煇中,右邊有一排深綠色軍用布帳撑起,很像露營的地方;左邊是一望無際高過人頭的野草在風中起伏。凌亂裡大家拖男帶女的下車,面對這片荒蕪野地,充軍的感受悲哀的浮現在元波心頭。連阿雯明明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也在陌生的環境中赧赧地依偎着母親。
一個帶隊的共軍拿了一疊紙張,交給當地的一個穿黑衣的農夫,原來他是村長,高瘦的像根竹子插在田地上,那些共軍的個子都比不上他,笑起來嘴裡竟也有兩隻金門牙,和他的階級成份很不相稱,他倒也不在乎的時時讓兩隻門牙露出來。他接過名單,一家家的唸,念到很吃力的使人忍不住想搶過去代讀,發音常常弄錯,叫了三次「形阮波」,原來是黃元波的越文發音。元波舉手,他過來一塊小竹牌,是十八號。名點完後是三十二家庭,各人拿着號碼去找,帳篷前早已編了次序,元波向經過的每個帳蓬喵一喵,完全一樣大小,也不管你人多人少,但有個這樣的布蓬號經是天大的恩惠了。
村長叫三高,他等大家經過時,客氣而微笑的告告訴這班人,明天才分配米糧和工作;大家沒理他,一臉憂愁的走進自己的「家」。婉冰才踏進帳蓬,不覺悲從中來,恐懼徬徨加傷心一併爆發,她竟哭哭啼啼,明明也哭了,元波看著女兒阿美也在擦眼淚,自己强忍的眼淚再也按不住的流瀉了,阿雯不更事的吵着餓, 婉冰擦去眼淚,把在美順渡頭買來的麵包分着充饑;在微光裡拿出布袋中的毛巾平放在泥地上,左鄰是姓陳的廣東南海人,這時走來,元波和他並不相識,但如今已是天涯淪落人,居然沒有半絲陌生感,他開口說:「阿嫂,無謂再傷心啦啦! 馬死落地行,明知係死路一條,我地重要面對現實,吾為邊個,都要稔下班細路。」
「老陳,多謝你們 !」元波和他握手,想請他坐,才猛醒起沒有椅子,到口的話又縮回去。
「呢道重比水草平原好的,慢慢就習慣,無辦法呵!鬼叫我地係中國人。」他又走去別家串門子了。
沒有燈沒有火,太引全隱沒後天就黑黝黝的了,明明哭着偎在母親懷中睡去,阿美姐妹依靠着父親,嗡嗡的草蚊和野草裡的蟲鳴交織着 一片夜的聲響,歡迎這批城市來的客人。
天亮後,三高果然大早就來了,他集合了戶主,帶他們去領米,雜糧,工具和登記新戶藉。婉冰和些婦道人家去附近的一口井邊,用鍋盛了水回來,又學着別人造個小石爐,阿美找了些茅草當燃料,一切生活方式都和原始時代沒分別。洗澡要走很遠的路,到一條小溪流邊連着衣服一齊沖洗,沒有廁所,大小便都要走進野草堆裡解決,對於城市人來說,是很難適應的一種方式,在忍無可忍時各人只好硬起頭皮去方便。
元波和眾人領回糧食後,下午開始除野草,苦難的生活已開始,大家都要面對。首先是在村長三高的指揮下,先建起一座小小茅屋。集體動手分工榦,用竹做梁柱,小竹幼竹圍起四邊,再塗上水草混合泥漿水,就成了牆壁,屋頂用茅草蓋上去,小門也是竹做成的。那些土材料在小溪邊的那片竹林裡用之不盡,村長帶來了釘和鉛絲。檯水的,抬來砍竹的,和泥漿編茅草的,大家全沒經驗。但都起勁的拼命努力,阿美也加入了童工隊,做些雜役。
日子在忙碌中流逝,每天都一樣,集體勞動的建造土房子,每個新居落成,一家人輪到遷進去時,全體街坊歡呼鼓掌,大家都熱切希望快點有這麼一座土茅寮,可以避風擋雨,工作速度越來越快,本是生手也全磨練成巧手了。
一個多月的時間,三家二座土茅寮已草草完工,元波全家也早已住進去。正式勞動開始後,在黃昏收隊時,他總不忘帶些野竹返家,在飯後敲敲搥搥的,慢慢地編造了竹床竹檯,把原始生活改善。每天徵曦出門,入黑始回,在開荒的勞動裡,除了集體耕種外,他們也都在家的四週種植雜糧瓜果;沿小溪上游,在工餘時用簡單的方法捕些蜻蛙和魚蝦來增加營營養基本而簡陋的生活雖解決了,但對於前途和遠景,卻明知呆下去,在這種鬼地方一生一世都不會再翻身,大家處境相同,而又無可奈何的認命。
生活已經失去了應有的意義,沒有報紙沒有收音機,沒有郵局也沒有醫院,和外界全斷絕了連絡,元波覺得整個世界已忘卻了他們這群人。更可悲的是孩子們沒有學校可上課,每天到水田裡弄到全身泥漿,看到他們的皮膚漸漸變成銅色,人也消瘦,完全失去了孩童的天真歡樂,心中痛楚憐惜,無時無刻的湧現。
到天傍晚收隊後,婉冰沒等他放下鋤頭,就悽苦的對他說:
「阿波,雯兒的血尿又出現了,怎麼辦?」
「、、、、、、、、」元波放下鋤頭,拉過蒼白瘦削的女兒阿雯,輕撫她的頭頂說:「帶來的止血藥先找給她吃,明天我去找些玉米根鬚煮水,利尿後希望可以有效。」
「怎麼辦?又沒有醫生。」
「有醫生也沒有藥,別太擔心,吉人天相,沒事的。」元波可裡安慰太太,心裡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夜沒睡好,翌晨起過大早,摸黑到幾里外的田地;找到了還未成熟的玉蜀米,偷偷的把尾部的鬚拔下,裝了半袋子,才匆匆回去,要婉冰分幾次煮水給女兒喝,他吃過稀粥,拿了工具集合去。
在田裡苦幹的時候,心中老記掛着女兒;看到村長三高時,元波低聲的叫他:「村長,我有事和你談談。」
「什麼事?」
「我女兒有病,這裡沒醫療站,你可以幫忙?」
「我又不是醫生,能幫你什麼呢?」
元波試探的開場白講完,就看出這位高個子土共是可以收買的,他和城裡
貪污的越共也沒有什麼分別。越共喊革命口號比什麼政黨都響亮,一朝大權在握,亂革老百姓的蟻命外;就拼命講個人的享受,掠奪强搶賄賂貪污已經成了越共的通病。元波放低聲浪說:
「可以幫大忙呢,請寫張介紹紙和路條,我們就能到城裡找醫生啊!我有個
手錶是瑞士貨,已經沒有用了,今夜收工後請你到我家坐坐,好嗎?」
三高瞄了元波一眼,露出兩隻金門牙,笑着輕輕點個頭,不說什麼便走開。
元波心中好高興,這一招對於貪財的越共百試百靈。這樣就不至於是絕路了。
村長果然摸黑到來,收受他一生仍未見過的瑞士鍍金自動防水手錶,高興得把金牙老展在口外。他也爽快的把介紹信和出城的路條寫好,交給元波時說:「你們明早去後天就可以趕回來,順便幫我買兩條麵包半斤牛肉,好嗎?」
「好!好!田裡的工作我回來後補做。」
「不必了,我記分數算你已做了,誰知道呢?」
「村長,謝謝你,我們永遠都感恩你。」
「自已人別客氣呵! 」
送走三高,婉冰詫異的問:
「你把手錶和他換路條,去到茶榮市有醫生沒藥品又如何是好呢?」
「到時候再算,阿雯今天情況怎樣?」
「吃了止血藥,尿色淡多了。」
晚飯後孩子習慣早睡,沒有娛樂,也沒有個去處,加上整天體力的透支,大人們也早早躺上竹床休息。元波心裡翻滾,輾轉難眠,好幾次忍不住想把心底的話告訴婉冰。可是又恐怕太太預先知悉後、在行動時不小心露出口風;話到嘴邊又强吞下去,興奮的情緒早把疲倦的感覺轟走了。
一股沒來由的溫熱湧上丹田,他側過身去,伸手摟抱太太;竹床吱吱響聲配合了原野的蟲鳴,農村的黑夜有時也充滿了濃情蜜意。
二十八
天還沒亮,元波推醒太太,也叫起女兒,準備妥當要婉冰摸黑背負明明先走。自己和兩個女兒抄另一條小路離村,約定在公路外的石橋會合。他怕全家一道走動,會引來不必要的猜疑,雖然手上有村長的路條,但凡事小心、會較為安全。
元波反手扣上竹門,向這泥牆屋瞧了一眼;抱起阿雯、和阿美沿着泥濘小徑前進。晨風輕拂、仰望穹蒼,繁星閃爍。他神情愉快的加速腳步,阿美姐妹也興奮的問長說短;行不久就到了公路,婉冰也已早到達石橋旁了。
趕市集乘搭牛車的鄉下人也陸續到了石橋附近,他們一家混進人羣裡;分乘兩部牛車,約一小時後就來到小市集的地方,朝陽已升起了。
元波把女兒交給太太,自己走去購票,把路條呈給售票員;他匆匆一望,就將錢收下,將車票撕好遞出去,他接過又趕緊和妻女會合。坐上中型殘破不堪的巴士,三十多個座位,到開車時連站立者少說也有五、六十人。
經過了檢查站,隨車員跳下去,走到站裡和守站共軍打個招呼。越共大概對於這種小鎮往來的公共汽車不太注重,或者是守站者偷懶甚或收受賄賂也無人曉得,不見派人上車查問證件、便順利過關了。
走走停停,在快抵達茶榮市時,關卡的女越共可認真上車看路條。每個人都把證件和路條拿在手上,她隨手接來望望;後來就看也不看的從車頭走到車尾,主要瞧瞧那些沒有打開來的證件確實都握在乘客的手裡,她也就心滿意足的從側門下去。
「你的同學如果搬家了我們怎辦?」婉冰悄悄的問丈夫,她擔心到了生疏地方沒個落腳處。
「希望他還在,見步行步,就快到了。」
在茶榮市車站下車已經是午後兩點鐘,元波抱着阿雯、婉冰背起明明,阿美自己走。在露天零食檔買了幾個蒸熱的玉米包充飢,行行走走,問了幾個路人,終於找到了多年前的同學文枘忠。更出乎元波意外的當年的同學如今竟是新貴,做了茶榮市郊區的一個副郡委。
幸好的是新貴還念念不忘同窗情誼,當夜就熱誠的招待元波一家。
席上有魚有肉,香噴噴的白米飯,加上冰凍啤酒,元波很感動享受着如此豐盛的飯菜。酒氣湧上喉頭後,他原先小心的不敢說話的舌頭靈活了,他說:
「老文、我女兒的症是要到堤岸福善醫院找到腎病專家才能治理,你可否高抬貴手,幫幫忙?」
「容易的事,我寫張路條給你回堤岸,不就好辦?」
「謝謝你。你什麼時候參加革命的?」
「初中畢業從堤岸回來後,也十多年啦!哈哈!副群委,有個屁用,連我哥哥也照樣給清算了。」
「、、、、、、」元波想起一些投靠越共的華運份子,這些年來大部都受到迫害排擠,幾乎都在深心痛悔誤上賊船,他也不知該怎樣安慰這位老同學。
「你們有什麼打算?」
「唉!我們這種階級成份的人還能有什麼打算?」
「話也不是那麼講,我哥哥全家前月跑了。你明天到堤岸,有個落腳處,醫好女兒也別再回來了。」
「怎麼可以?」元波故作愕然,心裡着實吃驚,以為自己的計謀竟百密一疏的露出馬腳。他連太太也瞞着,縱然是老同學,也絕不敢相信,何況他已經是越共的小官員。
「老黃啊!你不必怕我,我走錯了路,自己有苦難言,內疚也無補於事。這個副郡委是隨時會給拔倒的,他媽的越共過橋抽板,我是華人,不走遲早也沒命的。」他拿起酒杯,呷一大口酒,再說:「很高興能再遇到你,你知道嗎?這裡的親朋戚友都遠遠的避開我,像我是個痳瘋患者似的。我上大當,也難怪、大家心裡都痛恨這種制度。如果我告訴你,我和你們一樣的恨極這個鬼政黨,你相信嗎?哈哈!喝酒吧!乾杯!」
「老文、你醉啦!」
「很久以來我都是一個人喝悶酒,今晚有你相陪,你不怕我這個痳瘋共黨,來、來!喝啊!」他乾杯後,再加酒時說:「明天分手後,我們又是兩個天地裡的人了。」
元波很想告訴他,自己真的一如他所料,此去再也不會回來了。這裡已經是個謊話的世界,誰說真會倒霉。話到口邊,他又強吞咽下,心中有點慚愧,老同學是越共黨員,酒後吐真言。那麼、他卻還在應用越共黨徒口不對心的說話去對這位幫忙他的老同學,確實不該。可是這個念頭也只一閃而逝,畢竟、沒有一個人會夠膽對一個現任的越共副郡委說真心話啊!
元波不敢再喝,到深夜時分,酒意也濃濃烈烈的升上頭,一覺醒來竟已是早上九時多了。
副群委用他的專車親自送他們一家到車站,把回堤岸通行證交給元波;並在車站代購票,沾了副郡委官氣,這次是乘優先的頭等位。
車開動時、婉冰高興到握緊元波的手,她發夢也沒想到居然可以回堤岸,想起可以帶女兒到福善醫院求治,又可以探望年老的父母,怎能不雀躍?
總共經過了大小不一的十二個檢查站,傍晚時分,到達了六省站。為了避免公安疑惑,他們又分開走,在昏暗的街道慢慢行。路燈的燈泡幾乎全壞了,是沒有新燈泡更換或者是為了省能源?壞了乾脆不再管它,誰也不清楚真正的原因。唯一清楚的是過去光明輝煌的夜城市,越共來後不久就變質了,城市新貌是黑暗和醜陋。也許這就是越共整天吹噓着的所謂「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吧?
見到元濤的家門時,心裡一酸、差點沒哭出來。舉手輕敲門扉、心狂跳,幾個月的分別恍如隔世。
「是誰啊?」元濤的聲音傳出來,元波一喜,那份熟悉的聲音多麼和悅親切啊!他哽咽着回答:「是我啊!三弟。」
門迅速的打開,元濤一閃身側立門內,讓哥哥和侄女進來,又再拉上鐵閘。
「等等、你大嫂還在後邊跟着來了。」
「大哥、你們都回來。太好啦!你先上樓,我等大嫂。」
沒多久、婉冰母女也閃身而入,阿美怯怯的叫了一聲三叔。元濤拉上門,一把抱起明明就衝上樓去。
元波夫婦隨後上,見過父母,老人激動到失去平常特重;爭着發問,搶着抱孫兒女。後來、元波的母親如夢初醒似的趕緊拉着媳婦到神龕前燃香拜祭祖先神明。
「阿波、你回來正合適。阿濤正籌劃出海,準備妥當後,他正想設法去弄你們回堤岸。如今、倒免了他一番功夫。」父親高興的開口說。
「爸爸、那真巧,您和媽媽是否一起走?」
「是的!」
「大哥、你知道嗎?這幾個月流傳着一句話:電燈柱如有腳,也會走出這個鬼地方。」
「怎會知道呢?那裏與世隔絕。」
「你們怎麼能跳回來?我近日才設法探到你們在茶榮市外的一個經濟區。」
元濤擰熄了手上的煙蒂。
「走後門再加上幸運。」
「幸好共產黨都貪污,才設有這道救命的後門。」元波點點到說:「如果他們不貪污,我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不、如果他們不貪污,廣大人民也許會過好日子呢。」
「錯了,他們貪污不貪污,人民都沒好日子過。因為共產的制度扼殺了社會的積極性,只有誘人的烏托邦;為了使烏托邦看來像真的一樣,從上到下,只好人人說謊,全國都在謊言裡陶醉。」父親也加入了他的見解。
「很諷刺的是,他們走革命,就是要打倒貪污的舊政權啊!」
「大權在握後,就完全是兩回事了。」
「大家都知道上當受騙了,我的老同學做了副郡委,心裡也很不是滋味呢!」 元波想起了老文那番話。
「他還有良知,有些華運走狗是至死不悟呢!」
「共產像皇帝的新衣那個寓言,他們人人都穿上“新衣”,明知沒那回事,可是苦在自己也穿上了。只好你騙我我騙你的混下去。」父親把對越共的看法講出來。
婉冰拜了祖先神明後,就去煮粥了;就時把熱騰騰的粥端上來,已經很久沒吃宵夜了,那陣米香使元波貪婪的再添了一碗。
再聊了一會家常,各人就寢,阿美姐弟早已跑到元濤房裡和三叔同睡。元波夫婦就在客廳裡打舖蓋,婉冰依偎着丈夫,忘了睡意的問他:
「能回來、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不講是免妳露出風聲。妳不會說出來,可是妳若知道了,走時什麼都要拿,很容易引人思疑呢!」
「連我也不敢講真話啦!」婉冰還是氣鼓鼓的,顯出心中的不快。
「別傻了,越慎重越安全,都為大家好嘛!」
「今晚你們談了很久,又有什麼不能給我知道的?」
「講閒話而已,不過、阿濤已準備偷渡,妳的意思呢?」
「當然也想走,孩子太小也很擔心呢!」
「事到臨頭,也只好一賭了,縱然輸了,我們一起沉到海裡喂魚,也免受越共折磨。活着沒有希望,做人的自由都喪失,子女們完全沒有將來,這種生活不如死。我已經在被趕出家門那時便下了決心。」元波侃侃而談。
「你不再相信他們了?」
「何必笑我,老三說這裡近日流傳着:“電燈柱有腳也會走出這個鬼地方呢!」
「怪了,燈柱如有腳,幹嗎要走?」婉冰好奇而天真的發問,一邊伸手撫弄他嘴唇的鬍髭。
「電燈柱的存在是為了照明,越共來後;十柱有九柱都燒壞了燈泡沒有更換,形存實亡。它們有腳,逃出自由天地才可大放光明,恢復了生命呵!這些流言已經証明人民對這個殘酷腐敗的苛政;共產黨的「天堂」,完全不存任何希望了。」
「連電燈柱都想逃,我們還留戀什麼?公婆兩老呢?」
「他們也走,有個照應。」
「明早我先帶阿雯看病,順便回娘家,探望爸媽,問問他們肯不肯走,你說怎樣?」
「應該問的,我和老三先說一聲,是沒問題的。」
婉冰心裡一喜,就在那滿唇鬍髭上印下一吻,興奮地聽着鐘聲滴答,整夜輾轉難眠。好像一睡之後,就會錯過了船期似的,心中千迴百轉盡想着渺渺茫茫的未來、、、、、、。
翌日,元波夫婦一起帶阿雯到福善醫院門診部,有了以往求醫的經驗,他把地方村長的通行証連同副郡委的特別路條等呈上。並在登記處說明了「新經濟區」還沒有建設醫療站,所以沒有地方醫生介紹紙,幸好有副郡委的特別路條倒也容易過關。
拿了四十三號的等待次序牌子,就開始耐心等待。這幾年來,在這種「優越社會」裡,人人已經練到了一份耐力;不論何事,都要排隊,而且動輒排上兩三個鐘頭是平常事。
在這種不必競爭的制度裡,人們有的是時間,為了生活,只好排隊,因為什麼都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又是天大恩情分配到手的物品、米糧,沒有耐性只好餓肚子。久而久之,人民全乖乖的順從着、變到都很有耐性了。
醫生是個年輕的實習生,不過還是很快了解阿雯的血尿症狀,他判斷要留院治療;很仁慈的把住院的門路通通告訴元波。他一眼就判斷出元波是「有辦法」的那類華人,不必轉彎抹角,確是省掉許多功夫。
手續全辦妥,分配到兒童醫院,婉冰留下陪女兒;元波抓了藥單去露天市場找黑市售藥經紀。所有西藥都是奇貨可居,在國營藥店從來也沒有購到藥品,有的話也自然流出街給藥販以五倍至二十倍高的價格轉手。
人民公安當然也收到了為數可觀的孝敬,才那樣裝模作樣的偶然去表演,抓三五個販藥者回局歸案,前門進後門放。所以在堤岸吳權街,同慶道那段藥販活躍市場,永遠都站立着三幾百個人在那兒望天打卦。
這些藥販也真的感激越共,沒有越共的「優越營管工商業」,他們那裡有錢可賺呢?至於售假藥,賣過期抗生素,害死多少人也就天曉得了。反正,公安同志們和衛生醫藥局有錢可收,袋袋平安,報告寫得天花亂墜,上級也就眉開眼笑。全國一片形勢大好,老百姓多死幾個人,關卿底事?
購到藥和海水,先拿給醫生看。醫生收受了元波一份厚禮,辦事都好商量,每天格外多到阿雯那張床探望幾次。鄰床的病童家屬是革命烈士家庭,先人有功於越共,倒也不夠膽量開罪醫生。進了醫院,醫生的權力可大了,什麼來頭的人都把威風收歛了。同病房的人看到醫生對婉冰的客氣,都猜不出婉冰的背後有什麼靠山,自然也對她另眼相看了。
元波來來回回的奔波於藥販和醫院間,也偶然抽空到和平街市附近探望岳父母,悄悄把偷渡的計劃通知。沒想到他們並不響應,一心等待在美國的兒子將來設法,元波也就沒向老三要求了。明明和亞美由媽媽幫看倒令他不必太分心。
也在此時,元濤準備的工作行將就緒,首次提出要他一起作些策劃。元波唯有把阿雯交給太太,心裡很急,可是也沒有別的人可以分擔,情緒就變到好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