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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城驚夢 (15)
作者:心水  发布日期:2009-12-07 02:00:00  浏览次数: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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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返家途中,元波覺得整個市容全變了。自從那場大風暴降臨華埠後,所有商店舖號幾乎全關門了。替代私營企業的國營商店,門堪羅雀,大街小巷的流動小販反常的多,自然形成了奇特的露天市場。
在買賣雙方討價還價聲浪中,有許多穿制服的越共,也參予了這種非法的交易。報上電台三令五申要取締,講一套做又是一套。在南方經濟完全崩潰後,鋌
而走險的蟻民和貪污成性的共幹勾結一起,遂很快速的建立了這樣一個前所未見的怪異市場。
另外到處可見成群結隊的丐幫子弟,糾纏着路人行乞;這些乞丐大多數是從各新經濟區逃走回來,家散人亡。無以為生的難民,也是城市的非法居民。白天在茶樓酒館沿街覓食乞討,夜間露宿公園、街角、廟宇、廣場以及車站等地方。
他們都是「新社會」向來歌功頌德的真正無產階級了;越共對這批為數極多的無產階級無能為力。他們已在人生的絕路上掙扎求存,除了賤命外,已經再也沒有什麼身外物可供越共清算搶奪了。所以、越共在他們眼內已沒什麼可怕的了。
孔武有力的青年,為勢所迫紛紛走上黑路做些沒本錢的買賣;在鬧市裡偷雞摸狗,混水摸魚,插袋偷錢,持刀行劫。入夜後街道陋巷,更是他們大活躍的時間;至於光天白日明目張膽的向路人强搶單車,錢袋或手錶的事件也已經不是新聞啦!
公園車站,花街柳巷,酒樓飯館,露天酒吧茶座,幾乎已成了大量妓女的新地盤。這些湧現的阻街女郎,小的只有十三四歲,發育仍未健全,羞羞赧赧的一臉憂容,站在風雨裡任人挑選。
徐娘半老的過氣舊軍官的太太們,失了依靠,為着生存,也拋卻尊嚴淪落風塵,幹起接客的皮肉生涯。另外是些柬埔寨的難民,被清算後的資產階級的妻女們,及廣大貧民區裡的無產階級人民。
越共來了,百業蕭條,生活無着,以前寄望的大救星沒想到是大剎星,間接的促成迫良為娼。使胡志明的人肉市場成了最昌盛的「越南社會主義」獨特發展的新興行業。這也是越共統治下的一項偉大政績,把東方巴黎的西貢在短短的三年中變成了個「三多」名城,就是乞丐多,劫案多和神女多。
行過莊子街,在整排香煙擋可裡不意碰到老楊,元波走近拍拍他,他大喜過望的說:
「啊! 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星期,你好嗎?生意怎樣?」
「多得你幫忙,還可以維持。你呢?家人都好嗎?」
「帶阿雯回來看病,現已在福善醫院留醫。」
老楊拉過自已的木椅,要元波坐,元波搖搖頭,還是站在擋口邊。老楊誠意的說:
「代問候亞嫂,有什麼事可以幫忙你?你直說好嗎?」
「謝謝你,沒什麼要你幫的。」
老楊遞過一枝香煙,元波接下,他才拿出火柴,老楊飛快的把火放近煙口、燃上後,他忽然說: 「我們以前住的街坊有什麼變動嗎?」
老楊笑着答:「我正想告訴你呢,那個混帳保長死了,你知道嗎?」
「阮文協?怎麼會呢?」元波想起那張醜陋的臉龐,心裡對他很討厭,驟然聽到他的死訊,除了好奇,已無動於中,越共的死活對他有什麼關係呢?
「前月印光寺的和尚造反,他們派了很多部隊公安攻寺,寺院中竟也有武器反擊,槍戰了好幾天。阮文協中彈身亡,出殯時還强要每家派一人去。」老楊悄聲的把消息傳給元波。
「那班越共以前不都是幫越共的嗎?」
「是啊!越共成功後,露出真面目,反過來迫害宗教;和尚始知上大當,就處處同越共為敵,散發反共傳單,暗中支持復國軍,又說要和西寧省的高台教,朱篤的和好教聯盟,一起推翻越共,老鼠大概忍無可忍才下手殺進廟裡去。」
「那些和尚呢?」
「寺院已封閉,和尚尼姑死的死,傷的傷,活的都失蹤啦! 全成了反革命份子。阮文協出殯,送行的人都喜上眉頭,這個夭壽仔早該死了。」
「死一個阮文協又來一個,是沒有大分別的,除非、、、、、、、、」
元波走近老楊,向他耳旁輕輕說:「老鼠都死光了,人民才有好日子過。」
老楊笑笑,彼此心照,也都如此盻望着,明知渺茫,但民 心思變,聽到山貓活動,繪色繪影,恨不得越共這班魔鬼能一夜間死光死盡了才稱心。
別過老楊,回到住處,老三正在等他,見到他立即問:
「大哥 ,阿雯情況怎樣?」
「略有起色。他的進展呢?」
「差不多了,日期已定在下週,老鼠慶祝國慶,沿海防守會鬆懈;我最擔心的還是阿雯,只有不到一個星期的日子,你看怎麼辦?」
「唯有提前出院,多帶些藥物,爸爸說過機不可失,總要賭一次,我們已經沒有後路了。」
「好、到時你們帶阿雯和明明一起到頭頓車站;我負責帶阿美和雙親。在車站有人接應領你們到石畔漁村,然後乘小舟出海,船會在那海面等我們。通行証我都會弄好,你有什麼意見?」元濤把計劃告訴他。
「糧食,水,燃料都足夠嗎?」
「當然預先分批運上船。」
「總共多少人?」
「船主,掌舵、水手等的家庭以及八家合股的人是一百零五人。我帶你去看看船,不然明天便要先開出頭頓捕魚了,這也是安排的。」
兩兄弟共乘一部機動車,由元濤駕駛,奔馳在汽車绝跡的公路上。過森舉橋,沿從善王街直走左轉,又過二天堂大橋,再轉彎向右邊小徑沿河而上沒多久便到了一家茅屋門前,原來這些高腳屋建築在河畔,屋主就是舵手。元濤敲門,屋主開門後,看到元濤,笑呤呤迎他進屋,當知道了在後邊的人是元濤的哥哥,先前疑惑的態度也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們穿堂而入,直走到後門,踩上舢板,便上了停在河邊的漁船。
元波從駕駛艙看起,整條船大約十七八碼長,有四碼多的闊度,倉底很寬,放了幾桶油渣,另外有米、食水也放置在另一角落。一般另人作嘔的腥臭味襲進肺葉,元波趕緊爬出倉外,深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身心才回復舒暢,他疑惑的問:
「到時過關,一百人全要躲進艙底,是不是?」
   「對、除了有任務的水手、舵工外,乘客是不許留在倉面,要平安到達公海水域才可露面。」
「小孩怎能忍受呢?」
「大哥我們已買了安眠藥,給孩子喝下,一覺睡到天亮,也就安全了。」元濤笑着答。
「你怎麼會想到如此周全?」
「是舵手告訴我的,他們打魚的同業已走了不少;經驗互相交流,要逃命什麼都要作準備呀!
「那麼多陌生人同一日到小漁村,怎能避人耳?」
「小漁村的越共當然全買通啦! 」元濤說: 「重要的是頭頓市的關卡。所以要化整為零,分多批到達,有幾家人是先两天到漁村住下,這些細節全考慮清楚了。還有、機器已維修到百份百功能,並且多購一部新馬達,以防萬一呢。總共花費五百兩金葉,才要找那八股平分。」
「行程安排了嗎?」
「目的地是馬來西亞,不過這是作不了準。有時,到達後據說他們不給登岸,只好求他們補充食水、糧食、燃料,再向南航行多十幾二十天直衝澳洲北部的達爾文港。」元濤說完,領先過舢舨,一起進入茅屋。他請舵手把航海圖拿出來,平展在檯上,很熟悉的指出頭頓港的位置。然後是南洋一帶的沿海島國,看距離很近,但舵手估計順風的話也要五至八天。
另一張可以看到澳洲北部的海域,相距就遠了。 雖然紙上談兵,元波也已有了一些概念,對弟弟所花的精力和心血,他不得不衷心佩服。成竹在胸,行動時的安全性就較大,這也使到他徬徨的心神也安定下來。
當晚、他到醫院看阿雯,無人時悄悄把出海的整個計劃簡單的告訴太太;婉冰又驚又怕又興奮,念及年邁的父母,心底又依依不捨,決定抽空回娘家向父母辭行。
越共統治南方後妄想稱雄東南亞,揮軍入柬埔寨,兵燹連綿,遭受世界各國孤立。官僚主義魚肉百姓,貪污盛行,造成百業凋敝,經濟破產。醫藥奇缺之下,衛生條件一落千丈,人民健康大不如前。許多流行時疫傳染力强,其中致命的一種叫做「熱出血症」,由毒蚊引發,已經再度流行。患上此症者全是十五歲下的兒童,若搶救不及,高燒數日出血而亡。令人談虎色變的可怕病症使到民間人人自危,社會上充滿了愁雲慘霧。
元波回去後,發現十歲的女兒阿美無精打采;他這段時日都在為阿雯操心,加上行程迫近,千頭萬緒,心中煩惱重重,對明明及阿美就沒那麼關注。驟然發現女兒神情有異,他一按她的前額,燙手的從掌心傳來,心知不妙;趕緊用探熱針量體溫,沒多久抽出一看,竟是三十九度七的高燒。他匆匆告訴了父母一聲,就帶着阿美出門。元濤不在、只好叫了一部人輪車,心慌意亂的去醫院。
他們是黑市居民,沒有戶籍,不能先給地方醫療站診治,也就無法有入院的介紹信。幸而阿雯在院內留醫,他和醫生已套上很好的交情,他到醫院就直接去見醫生。醫生親自帶領他父母去補辦入院行政手續,住院後驗血證實是染上熱出血病。
送到兒童醫院,元波跑去找太太,婉冰手腳冰冷六神無主的丟下阿雯去看阿美;阿雯已較前好轉,元波只好拜託同房的幫忙照顧。他再跑去找藥販,把海水和抗生素等藥物購買回院;經醫生驗明是正貨,立刻叫護士掛上海水,打針後派藥吞食,又要用冰袋放在前額,以降體溫。
那夜、夫婦兩人分別在兩個不同病房裡照顧女兒。翌日清晨,阿美鄰床的一位十二歲男童由於大量出血,終告不治。護士來把屍體推出去時,元波夫婦心驚膽跳,相對黯然。
元濤一早也趕來探望侄女,帶來一個海豬牙,要用清水磨汁給阿美喝;元波知道是父親的主意,他對這些土法子將信將疑,但覺得縱然沒效也是無礙,便同意元濤磨些給女兒喝。連續幾天後,阿美終於退燒了,體溫下降、危險期也渡過了。元波夫婦卻已心力交瘁,憔悴消瘦。阿美幾天來和死神摶鬥,高燒發作,胡言亂語,神志不清,沒吃半點東西,經此大病人也瘦多了。
越共九月二日的國慶就快來臨,一切偷渡計劃也照着進行。元波方寸大亂,兩個女兒還沒出院,怎能出海冒風險呢?但機不可失,合股的人不會等待。他母親早晚焚香禱告神明,他父親到醫院探望孫女,找機會問元波:
「你們夫婦決定了沒有?」
「唉!爸爸,我們是早已決定。可是如今想不到的是阿美 兩姐妹都沒有痊癒,身體衰弱萬分,真擔心她們受不了呢!
「我不敢替你們決定,要自已相信命運,所謂生死命定,機不可失,你和婉冰商量清楚。要走、今天便辦理出院,我先回去了。」他父親匆匆來去,元波聽到他老人家堅定的語氣,自已徬徨無主的心思好像有了依賴。
婉冰知道後,六神失措,什麼意見都沒有。心裡七上八落,她乾脆把去留權全交給丈夫決擇,同生共死,绝無怨言。元波細細思量,想起早晨那位死去的男童,一般恐懼忽襲心頭;自已全家已是黑市非法居民,沒有戶籍,雙親和三弟一走,他們如留下只有流落街頭,這樣一想,才明白自己已經無可選擇了。
元波不再猶豫,匆匆辦理了女兒出院手續。
     
                   
 
 金星紅旗滿街滿巷的飄散着一股腥味,彷彿是鮮血塗染了天空,說不出的厭惡氣氛壓迫着。越共的國慶在南方人民心中完全燃不起半絲慶典的歡悅。
微曦初露時,元濤便和年老的父母先離家,阿美體弱,原定計劃是跟着祖父母,臨時有了點改變,還是和元波一起。
婉冰抱着明明,乘了一部人力車先走了。
元波拉上鐵閘,手上拿了個小公事袋,裡邊裝的是應急藥品,牽着兩個女兒,慢慢行到街口,才叫人力車去車站。路上冷冷清清,國慶,對於勞動人民,值得高興的就是可以呆在家裡休息一天。此外,便得忍受慶典的陳腔濫調,從各處散播的喇叭筒裡以刺耳的音浪輸送,生活在共產制度裡的人民,連不聽的自由也完全喪失了。
元波細心而留戀的望着街景;熟悉的建築,在人力車緩慢的移動中,每個印象都變得很深刻。他绝不敢相信,有這麼一天,他會帶同妻女放棄這個土生土長的第二故鄉。臨走前唯一去辭行的只有岳父母那兒,其餘的至親好友長輩和同學,都硬起心腸,來過不告而別。心中念念的倒是希望能通知明雪,可是、人早已不知所蹤,唯有把這份惘然也一拼帶走。
車站又吵又鬧,在擠擁的人潮裡終於找到了預定的客車,元波先扶阿美上去,再抱阿雯。婉冰也早一步到了,她一臉哀愁,眼角噙淚,別過臉望出窗外,心底依依不捨的想念着父母。此刻生死未卜,相逢無期,她强忍着,不敢把內心的悲苦顯露;但任怎樣堅强,淚珠還是不聽控制的滾落,她趕緊用手巾拭去。元波輕輕的伸手悄悄盈握她,什麼話都不說,在焦急的等待中,車終於開動了。
駛離凌亂吵離的車站,在旗海淹沒裡駛向寂寂的公路,經過安東街市,馳向七叉路,進入西貢轄區寬闊而悽清的馬路。元波始終把視線放到窗外,他專心一致眼睛睜到大大,盡量吸收最後的每個景像。彷彿可以在匆匆一瞥裡就把印象永存在記憶細胞裏,留待將來想念時可以再回味。
到檢查站、共軍上車看通行證,主要是望望有無可疑人物。元波把證件拿在手上,心跳加速、共軍經過,看到他拖男帶女,竟連紙張也看的走過去。等幾分鐘後,在共軍的命令下,車又開動,駛進邊和超級公路後,速度就漸漸增加。
前後經過了七個關卡,中午時分客車抵達了頭頓市,來接應的人原來是元波已見過的舵手,他笑嘻嘻的拉着元波,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把造作的興奮都掛在臉上。
「我等了很久,真賞臉啊!跟我來,我媽媽一定很高興的。」
元波抱起阿雯,婉冰背着明明拉着阿美,隨舵手慢步行出車站,在飯店裡打點了午餐。又和舵手到了一個陌生人的家裏,舵手進去取出兩套黑衣服和竹帽,要元波夫婦改穿漁村的粗衣服式,把鞋也扔掉改穿成拖鞋。改扮後、如不開腔說話,倒已和越南漁民沒分別了。阿美姐妹也換了當地兒童的服裝,衣服不稱身,但已沒先前的惹眼。
一切準備看來毫無破碇後,他們沿小徑行向石畔漁村,舵手帶阿美領先,婉冰背明明遠遠跟着,元波抱着阿雯殿後。午後驕陽、熱辣辣的灑下來,沒走兩步路已汗流滿臉。元波就用竹帽頂起小圈子的陰影,把阿雯蒼白的瘦臉掩蓋在蔭中。婉冰走半小時,吃力的喘着氣,舵手不停的往前行,她只好咬着牙苦苦的支撐。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置身石畔漁村;一陣腥味撲面,海風吹拂,涼快感裡又有滾滾鹹味嗅進肺葉,精神也振作
進入靠海的一家茅寮,裡邊已先到達兩家人,男女老幼共十一人,大家點個頭,都不敢出聲交談。元波放下女兒,立即尋問飲水,屋主是個老越婦,拿來兩碗冷水給他;他打開公事袋,分別找出阿美阿雯該吃的藥丸藥水,調好後給她們喝了。病後體弱、用過藥就倒在元波懷裏沉沉睡去。婉冰也解下明明,悄悄問丈夫:「怎麼不見老三和爸媽呢?」
「有好多個不同的集合地點,每處不能太多人,他們應該也早到了。」
「什麼時候起程?」
「我也不曉得、應該等天黑吧?」
「我很怕、你呢?」
「聽天由命,別亂想、沒問題的。」
在寂靜裡等待,心越急、時鐘分秒走得越慢,天快黑時已經像幾世紀那麼久了。越婦煮兩大鍋番薯拿出來,大家分着吃,阿雯阿美也醒了,香甜的番薯塞飽飢腸後,舵手又出現,他說:「大家準備,下小船的時候千萬不能爭,一個跟一個,上了船立即坐下,我指定位置要服從,免船翻沉。」他從袋中拿出瓶藥水再說: 手抱孩子的現在把我分給你們的安眠藥水給小孩先喝,讓他們睡熟。如果吃藥後還睡不熟,你們千萬注意,哭的時候要立即按着他們的小口。」他把藥水分給婉冰和另兩個婦女,婉冰望着丈夫,元波點點頭,她才喂明明喝下甜藥水。
不知何時外面竟飛飄着毛毛細雨,舵手率先從茅舍的後門走出去;整隊人一個跟一個的默默無聲的在他背後,踏進南國深秋的微微風雨裡。天地黑黝黝一片,
除了風聲吹拂和波浪擊打的海韻外,世界也死寂如洪荒,腳步踩在沙灘上,恰如貓爪的輕盈,沒弄出半點雜音。
     元波走在婉冰身後,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是專心注視前方的黑影,緊跟着移動。那段路不很遠,但對這群逃亡者卻如天梯那麼長,總有走不完的恐慌。驟然到達海邊停泊小渡船的位置,大家幾乎都想歡呼出來,那份心境有如尋寶者覓得了寶物,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來分享他的快樂。
     舵手神情緊張,首先跳上渡船,在搖擺的船板上接應來人;由他一手一個的拖上船,大家在他的指揮下乖乖的端坐着。舵手一分鐘也沒浪費,在萬籟俱寂的海岸邊,他發動了機器,渡船衝着三級風浪開行了。
     顛簸搖晃裡,小船在黑暗的海面前進,婉冰,阿美和一些老幼者都受不了風浪的撲打,紛紛嘔吐。
     元波摟着明明和阿雯,眼睛在如墨的水面巡視,隱隱約約的在左方和右邊,彷彿也看到了幾艘像他乘坐的小渡船在奮力地吃風前進。左邊一排明明滅滅的美麗燈火來自頭頓市山上的共軍高級別墅區,小船輕擺方向一轉,就把那岸光亮拋到後邊了。
     前邊烏暗的海面這時忽然閃起一點亮光,閃閃爍爍;舵手也立時取出長電筒,朝着燈火來源打訊號,那點燈火不再閃爍了。舵手放下電筒,渡船就筆直的在一拋一盪的水面向燈火處全力迫進。
     像歷經幾世紀那麼久,渡船終於在海上和那艘漁船相遇,大家不知從那兒來的勇氣,一個個攀爬上漁船放下的吊梯。小漁船任務完成後,發動機器又駛進黑暗裡。元波隨着眾人分別進入艙內,婉冰和女兒軟軟的躺下;她們連黃膽水也吐出來,人像死了般已沒半分氣力了。
     元波站立着用手扶緊木板,在微微的光線裡用力尋覓;一張張臉瞧去,幾十個人中竟沒看到父母和元濤。他的心沉落海底似的,人也虛浮着,手腳冰冷,神色緊張萬分的仰望艙面,無休止的期盼中又新到了二十多人。可是元濤和雙親卻不見出現,他越來越急,再也不能等待的悄悄攀上船面,找到舵手急急的問:「我弟弟和父母為什麼不來呢?」
「已有三隊人沒到,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啦!
「怎麼辦。」 元波搓着手,按捺着內心的恐慌。
「我們再等一個小時,過了午夜無論如何都要開船了,不然天亮好危險呢!
「怎麼搞的,會有什麼事嗎 ?」
「急也沒用,再等等吧!
正說話間,遙遙遠遠的看到一閃一滅的訊號,元波大喜,他立即求舵手:「請把船開向他們,加快呀! 好嗎?」
「你瘋了,那不是我們的訊號。」舵手匆匆跑進駕駛室。
這時一片淒厲的槍聲響遍了夜空,艙底的人全驚醒了。在一片凌亂的呼喝聲裡,漁船發動了引擎;元波衝進了駕駛室,聲嘶力竭的喊着船長和舵手,但沒有人聽他的哀求。漁船以最大的衝力,把海面劃出了一條條水紋,元波心膽俱裂的行出駕駛室。往後凝望,幾點燈火搖晃在遠遠的水上,漸漸的、有兩道較强的燈光似乎朝着他們迫近。
     警告的槍聲又使人喪膽的呼嘯着傳來。
     元波驚愕的站立船舷,一手扶着駕駛室外的門檻;他不敢相信,由元濤一手策劃,花費許多時間精力準備的整個逃亡方案,在最後時刻會出毛病。有三隊人沒法趕來漁船會合,而他父母和三弟竟是其中的一隊。
     人算不如天算?他父親相信命運。元波仰望黑暗的穹蒼,淚流滿臉的對天怒吼:「天啊!那不是命運。 天啊,為什麼、、、、、、」
     沒有回音,後邊雨點燈火已消失,漁船吃風前進,在五六個時辰全速航進後,天邊透出了微微的光亮,舵手和船長很高興的向艙底的人宣佈,漁船已到達了國際海域,衝出了越南領海了。
    全船爆發了一片歡呼的聲音,有人喜極而泣;有人跪下向天膜拜,有人感激的互道慶幸。元波和婉冰相擁而哭,他們一家終於在公海上飄浮,可是雙方的父母及元濤卻仍羈絆在陷區裡,凶吉未卜。阿美的燒已全退,阿雯也有起色,明明啼哭着要找他留在家裡的小狗玩具。
    曙色如芒,茫茫海天,見不到任何其他的舟楫。旭日卻始終不肯露臉,天際烏雲積聚,風越刮越強,掀起的浪花都從船舷滾下,一瑒暴風雨已經降臨了。
    七級風浪無情的橫掃擊打着小漁船,船長和舵手下令封艙,七十多個逃亡的人一起擠擁在艙底,嘔吐的聲音此起被落,大家都臉無血色的讓新恐懼侵襲。
    元波緊緊抱着兩個擔驚受怕的女兒,一手盈握着婉冰的手,明明也伏在媽媽的懷裡。小船在大風浪裡起伏、搖晃、動盪;元波閉起眼睛,不再多想了。一家五口和全船七十多條生命,不論前方還有什麼危險,也總算逃出了越共的轄區,從到達公海水域起,這船難民已經呼吸到了自由新鮮的空氣啦!
    世上還有什麼比自由更可貴呢?
    黃元波睜開眼,臉頰肌肉牽動,不覺浮現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
 
  一九八六年五月廿四日下午二時半開始撰寫,初稿書名「天堂夢」,定稿後再三推敲改書名「沉城驚夢」。
 一九八七年五月三十一日、丁卯詩人節脫稿於澳洲墨爾本城。

 一九八八年九月香港大地出版社出版、全球發行。

一九八九年十月獲僑聯總會華文創作小說類首獎。
 
二零零九年十月廿四日完成全書重新打字及校對於墨爾本無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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