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大院子是一种冒险。
表叔二十岁出头,已经出过远门,去过韶关,在林场伐过树,算见识过世面的了,居然在平田院子里迷失,最后靠好心人带出来,这几乎成了我家保留的经典笑话。二十岁的大人,被一个乡下村子困住了。八、九岁,我们一帮任性的娃娃跟着大人去院子中央的戏台看露天电影,大人见我们烦人,故意不带我们。我们跟着大人屁股进去,然后几个小孩结伴一起出来,也没有迷路。只是在几个巷子口犹疑过,争论不下,幸好有人经过,跟着他们,走到了大禾塘(晒谷坪),见到了边上独立的新仓库,看到了田野,心放下来,路走对了。
在后头岭上放牛的时候,站在山腰上南望,进入眼帘的除了庄稼、荒草、坟墓、篱笆连成一片的原野,还有大院子。大院子像一片落地发霉的桕树叶子,皱巴巴的如水,细看,能看到进入院子的几个路口。正北面新仓库外面是一条高出田亩很多的田埂路,路面是大石板,一块接一块,像熟睡的少年一样漫溢出生命力。过这几块水田,院子边上的几户人家,很漂亮,垂柳、橙子树、石榴树、柑子树点缀其间,把边上的几户人家打扮得像很写意的花园别院。西面是河,水流平缓,命名龙溪,溪水游过东干脚门口,游进广袤的田野,在田野里恣意而行,歪歪扭扭,七弯八拐到村边的新拱桥。新拱桥像半轮月亮扣在流水上面,如给小河套上了颈箍。拱桥上偶有拖拉机经过,拱桥下是石埠头,近水人家都来这里洗衣做浆。河水在这里流动缓慢,过了桥,才稍微急促,贴着院墙石壁滑过,前行百米,到平水石桥。赶牛的,拉板车的,独行的,挑畚箕的,断断续续,来来往往。桥外是宽阔的水田,田埂像毛细血管一样蔓延进田野,而某处站着的两棵棕叶树,像两块黒疤。东北边的村子边上都种了一层树,橙子树、桂花树、腊叶树,像一个一个缆桩,连在一起又像镶了一道铁箍,箍着村子,不让房子漏出来。房子之外,是平坦的田野、高过田野一头的庄稼地,高过庄稼地许多头的后龙山。后龙山上的枞树、橡子树、腊叶树密密麻麻,像用墨炭凃了厚厚一层。村子正西边的河上,是永连公路,像一条衣襟上撕下来的布带子,拉着两端一扯,那一头就到了柏家坪镇子上,两边的房子刺猬一样挂着。正东面是后龙山,开门见山,比较逼仄。檐外石板路像一条蜈蚣一样,挂在水田上。水田外,有一弯弯曲曲小溪,名字就叫小河,可见命名之马虎,仿佛就为搪塞,名字都懒得安了。
院子西南角有全村最重要的一处建设,龙溪学校。龙溪学校是老庙改的,很有规模的老庙,两厢课堂各五间,黑瓦青砖,天井石板,檐下留廊,廊柱整齐,无惧风雨。中间是两层楼的礼堂,两侧圆拱门接两边厢房。礼堂中间大圆拱门,门前三级被鞋底或者脚板磨得光滑吞亮的青石阶,厚过拳掌。踏过光溜溜的石门槛,里面青砖铺地,白灰照壁,两侧墙上的黑板报,占了两面墙壁。大门两侧,是圆拱形窗眼,一边空荡荡,一边挂着一块铁板,窗台上搁着一根扳手。这是学校的铃铛。里墙两侧小门,门板已经丢失多年,左边是上二楼的楼梯,右边是走廊,中间是天井。天井中间有圆形的荷花池,池里有水,池底积垢,有半边文具盒、断角三角板、语文书封面和积垢披尘的木条,唯独没有鱼。池塘围墙上,摆着装农药的大号塑料瓶子,被割去了上部分,里面种着一兜兰花;一个缺了一角的白瓷盆里种着一棵蔷薇,盆里还有两张作业本的横格纸,沾了水,趴在泥上。我三叔在学校教书,我去看过,走的是河边,沿河而下,到了学校,过了马路,就是学校的操场,几亩地宽,一只母猪一屁股坐在操场上的泥坑里泡着澡,看着来往的人无动于衷。学校的门很大,门上有匾,门侧两边有房,里面黑黑的,闭上眼睛眯一下再睁开,里面一个老头,我说找我三叔,他站在门槛上,伸出手往礼堂的大门一指,说哪门的上面就是你三叔的房间。在上楼梯之前,我仔细看过天井里的花池,甚至想在东干脚的河沟里,帮三叔捉两只“师公袍”(中国斗鱼)和“金板鱼”(鳑鲏)放进去,天青水清鱼游,看起来才有趣味吧。
村子东南面是土山,乡人开土,层层叠叠,做了庄稼地。
我进院子是奶奶牵着我的手从村正北面的橙子树下进去的。
我多大,忘了,奶奶多大,也忘了,只记得那时候,奶奶的腰不塌,背不驼。
东干脚在北面,离平田院子两里地,弯弯曲曲的路,一半在田里,一半在土里。
跟着奶奶,眼里只有奶奶,只知道过了桥,还没进院子前,奶奶就提醒我,别妖,院子里狗多,咬一口下不了台。
我以为奶奶去看她朋友。对方是一个年纪与奶奶相仿的妇人。见了奶奶很热情,拖凳,赶狗,让座、倒水,嘴里说着“好久就想见你了”的话。奶奶拖过我,放到她的胸口下,让我叫奶奶。那奶奶应了我,又起身进里屋,翻箱倒柜,找出几片长了虫丝的饼干,塞给我,说还能吃,能吃。我看看奶奶,奶奶故意板着脸说奶奶给你,你就兜着,谢谢奶奶。我接过来,留了一块,其余的都揣了荷包。塞进嘴里,干巴巴的,有点甜,有点冲。奶奶们聊天,激烈,小声,感叹,长息。很多年后父亲才告诉我很早以前,我们一家也是住在院子里,奶奶和她们是邻居。后来院子里实在太拥挤,我们十甲人搬到了东干脚,九甲人搬到了勒桑里。村里有七千人,搬出来的已过万人。从院子里搬出来住的这些人,都在院子周边落脚,慢慢的,成了院子的卫星村,拱卫大院子。
我们的祖先欧阳庆崇,北宋时期从江西万福迁来,起初在神山下早禾田立足,耕种为生。随着繁衍发展,早禾田一边西舂水,一边四姑娘山,空间逼仄,于是迁往东边竹林平坦之地,立村叫平田。这块地大,横直两里有余。祖先祠堂立在院子中央,占地两百平,朱红大门上挂着祖训“清白传家”的牌匾,颜色深红,如猪血。门前两根杉木廊柱,廊柱上有“经传两汉 文起八代”对联。柱下立两尊青石狮子,线条粗犷,威武霸气。檐上三层飞檐跃向青天,檐外是青石板平地,宽三丈,长九丈,两边是守祠堂的住户。石板地连接到前面的十亩地宽的晒谷坪,左边是欧阳姓公厅,上有瞭望塔,可以鸟瞰村庄四周;右边是上公厅,上公,欧阳上授,清朝人,正是因他在朝为官,获得嘉庆口谕,才将杨改回欧阳。欧阳先辈欧阳平章跟随陈友谅对抗朱元璋,朱元璋胜后追责株连九族,平田人无奈将欧阳姓改为杨姓逃往桂阳避祸。改朝换代迁移回到平田老家,通过欧阳上授等人上书,得嘉庆口谕,才将杨姓改回欧阳姓。欧阳上授居功至伟,他老人家百年归寿后,族人不敢轻慢,特在祖祠前面建造家庙供奉祭祀,尊崇有加。祖祠大门对面是戏台,为宁远北路,甚或为整个宁远规模最大年份最久风格最为独特的乡村戏台。平田出过无数贤人志士,背后是有财力雄厚的家族做背景的。贤达人士为了方便父老乡亲接受文化礼乐的熏陶教育,建造了这个规模庞大的戏台。戏台占地百方,台上青砖,瓦上飞檐,台面是三指厚的木板,分三间,中间戏台演戏,一边是乐班,一边化妆道具。台下是青石条,一条六尺长,两尺高,两尺厚,面上刻螺纹,一条一条累砌而上,至戏台而止。我们上五年级的时候,还不能爬上去,得从后门走楼梯。在戏台上追逐,不敢从前面跳下来逞威风。戏台上演过戏,花脸红脸乱跳,从没听清楚一句词儿;戏台上排列过一排反捆着手的大人,都是村里的人,认不出一张熟脸,喇叭里一阵哇啦哇啦,吱——,反捆着的人一个接一个被背着枪的民兵推下台来,在戏台下面嘴啃泥;挂过银幕放过电影,晒谷坪上黑压压的人头,看旧戏《天仙配》,《女驸马》,对明天却抱着期待。那时候,我已经能从西北面入口的大橙子树下走进院子,穿过两里长的巷子,从南面的四方井边走出来了。平田院子有几个入口是设定好的,除了西边马路边的拱桥高出路面,像一个圆弧,与村里石板路是一体的。从村子石板路出来,上十三级青石台阶,过平铺青石板的桥面,更妙的两边还有青石墩供人歇脚。桥下河水里,水草如柳,淡黄着长叶,像一头洗不干净的长发在水里涤荡。水面平静,波纹都没有,偶有耐不住寂静的蜻蜓俯冲下去参上一腿,在水面画一个浅浅的酒窝。更多的时候,水面上是晦暗不明的天光。下了十三级台阶就是马路,以前在边上还设立过客车点,很多人赶早车,条纹袋子就搁在桥的青石台阶上。
大院子之大,超过想象。
为了方便管理,大院子分成了四个行政村。一村在北,包括东干脚;二村靠东,包括后龙山下一片;三村靠南,过祖祠直到四方井都是;四村在西,在河坡上立着。院子里所有的房子,都以祖祠为中心,不断的朝四周扩散,千年下来,祖祠四周添加的房子如同檐下燕子垒窝,一座一座房子,一层一层房子,一片一片房子,巷子就像树叶的经络一样游走,将一座一座房子,一层一层房子,一片一片房子连通起来。房子大同小异,巷子大同小异,檐瓦一模一样,房门一模一样——除了祠堂公厅财主的面积大一点之外,几无差别。在这没有差别的房子之间,巷子百通百达,做记号也没用。本院子里的人却一点负担没有,仿佛生出来下地就知道回家走哪条巷子。外人一入院子就像入了迷宫,巷子是一样的,房屋是一样的,门是一样的,瓦是一样的,头上是不变的青天。一条巷子通一条巷子,一层一层,好像走不到尽头。绕来绕去,可能又绕回到祖祠前面的青石板大地。年少的时候,我也喜欢在院子里绕,每次都有惊喜的发现,一村的房子之间的巷子七拐八弯,是典型的巷子;二村的巷子头有一道门楼,进去就是急转弯,折来折去,然后安安静静地多出几条狗来;三村的巷子有宽有窄,窄得像茅厕弄谷(小巷子),宽的像街道,两辆板车可以并着走;四村的巷子最笔直,过了平水石桥,对直走,经过几个巷子口,不要被迷惑,就可以走到那一头的平水桥。我有很多朋友,小山、小江,昌富,彦斌、志辉、文彦、文武……数百个小学同学,十几个中学同学,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人世。
大院子不仅是宁远北路第一村,还是我的周庄,是深刻在我心里的风景。
大院子清一色的青砖瓦屋,有的是北宋遗留,有的是明清新建。在那些阔气的大门里面的房梁上,经常可以看到彩绘壁画,或牡丹,或喜鹊,或官人,或龙,或云,虽然挂着蛛丝轻尘,但岁月的光华纤毫毕现。门边的大窗,窗棂设计很巧妙,喜字格,中间还有翘尾的喜鹊!门外两侧青石户对,筋骨粼粼的门板上,旧的门神还在尽职尽责。灰瓦滴檐下,青石板上水滴的印记一行,深深浅浅,看似混乱,却是十分规则的一条水槽在两头延伸。走出来,巷子头就是水塘,青石头做堤,蓄着一池绿水,映着阁楼的石柱,撑着上面的木阁,木门,窗棂,廊柱,都是古老的样式,风雨镂出时光的狰狞,入目的淡黄与烟渍又是那么古朴、自然、自得、和谐。四通八达的巷子,窄的一块青石板,一头大,一头小,整整齐齐随弯绕弯;大的巷子两块方石板并列,左右规整,随着房屋摇摆。而每一个十字路口,墙角必立着一块“泰山石敢当”。石板边的水沟联通道池塘,正因为这巧妙的设计,使得雨天水多大都不会漫进屋子。而每一条巷子里,必有大户人家,大的朱门,大的户对,大的门当,门边大的条石,都在表示着往日的不凡。院子里有数家做生意的堂号,在宁远北路声名显赫;院子里出过欧阳上授,出过欧阳振声,出过二十几个黄埔生,这些乡贤像村子的骨架和榜样,从北宋扩展延续传承到今天。看着大门上的明清器件,大家族的气息,还在巷子、庭院、祖祠徜徉、流连。我总以为在那深闭紧锁的朱门里,我们的祖先隐在暗处,在监听着我们的一言一行。
大院子的历代先人把家国、诚信、实用、简朴揉在了一起,不断地重叠、堆砌、沉淀,最后的选择,便是大院子现在的样子,像一朵牡丹,开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