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_金帼敏
《海上花列传》是清末文人韩邦庆用沪语及苏州方言创作的长篇小说,描写了上海十里洋场租界一带的妓馆、书寓、烟花、暗娼等青楼女子的生活。
那些进出欢场的人士,囊括了当时社会的官场、商贸、文化界及四海八方湧来的各类族群。
小说被鲁迅称为“平淡而近自然”,胡适称其为“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张爱玲更是将它褒为“把传统发展到极端”的小说。
张爱玲也曾将《海上花列传》译过国语版和英文版。
但本译者有感此吴语第一小说,仍受众不广,民间传播不畅。
因此特用通俗现代语,作了全文翻译。原作共六十四章节,每章节五千字左右,本作品只是将全部苏州方言土话,和部分谐音的沪俚语,及几难卒读的文言文改成通识。
译作不但文风依旧,还忠实保留了原作者“花也怜农”那原汁原味的绝好笔墨。
愿此旷世佳作能让海内外所有识汉语者不但知晓,而能人人畅读,无诘屈聱牙之尴尬。
第1章
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自一八四零年建通商口岸以来,江南一带青楼妓院兴盛,娼妓行业又称烟花业,故妓院集中之街道里弄,又谓烟花巷。
因此流连忘返来此嫖妓狎娼的男子数量非常之多。
虽有父辈兄长、老师朋友等规谏禁诫,然仍有不少顽固不听劝者, 故有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
花也怜侬是菩提心肠有佛缘之人,他运广长舌,写照传神,作文纪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绝无半点淫亵秽污字样,又能让人警觉诚意正心格物致知。
阅读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诚防当面媚如西子,背后丑如夜叉。今日亲密如糟糠之妻,恐他年又毒于蛇蝎,如今写岀来也算得是给人一种欲觉晨钟,发人深省。
这个就是作者写《海上花列传》的心意也。
这个花也怜侬原是古槐安国之北,有黑甜乡人,其祖上趾禽氏。本人仕途曾官至天禄大夫,晋封醴泉郡公。今流离于众香国之温柔乡,自号花也怜侬。
所以,花也怜侬其实是黑甜乡主人,日日在梦中过活,自己偏不信是梦,只当真的,作起书来。及至捏造了这一部梦中之书,欲唤醒那一场书中之梦。
本书是从花也怜侬一梦而起。尚不知花也怜侬是如何到了梦中,只觉得自己身子飘飘荡荡,把握不定,好似云催雾赶的滚了去。举首一望,已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后左右,寻不出一条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森苍茫、无边无际的花海。
要知道这“花海”二字,并不是杜撰的。只因这海本来没有什么水,只有无数花朵,连枝带叶,漂在海面上,又平匀,又绵软,浑如绣茵锦簇一般,竟把海水都盖住了。
花也怜侬只见花,不见水,喜得手舞足蹈起来,他并不去理会这海的阔若干顷,深若干寻,还当在平地上似的,踯躅留连,不忍舍去。
不料那花虽然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若不是遇着了蝶浪蜂狂,莺欺燕妒,就为那蚱蜢、蜣螂、虾螈蝼蚁之属,一味的披猖折屏,狼籍蹂躏。惟夭如桃,称如李,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
花也怜侬见此光景,有所感触,又不禁怆然悲之。这一喜一悲也不打紧,只反害了自己,更觉得心慌意乱,目眩神摇;又被强风一吹,身子越发乱撞乱磕的,登时踏空了一脚,便从那花缝里陷溺下去,竟跌在花海中了。
花也怜侬大叫一声,刚要挣扎,早已一落千丈,直坠至地。却正坠在一处,睁眼看时,乃是上海地面华洋交界的陆家石桥。
花也怜侬揉揉眼睛,立定了脚跟,方记得今日是二月十二日。大清早起,从家里出门,走了错路,混入花海里面,翻了一个筋斗,幸亏这一跌倒跌醒了。回想适才多少事情,历历在目,自觉好笑道:“竟做了一场大梦。”叹息甚是惊诧怪异。
至此花也怜农究竟醒了沒有,谁也搞不清楚,不过花也怜侬自己认为是清醒的,脑子里想着要回家去,但又不确定该走哪个方向,站立在桥上晕晕乎乎,后又折来转去的走下了桥。
刚走到桥坡,突然一个身穿月白竹布圆领大襟衫,外罩金绛色绸马夹的小年轻,直楞楞从桥下往上冲。花也怜农避让不及,对面相撞,小年轻一跤跌得浑身泥浆湿淋淋。年轻人爬的快,起来后转身拉住花也怜侬连骂带嚷。
花也怜侬着急与他说理,他也不听。恰好一名身穿青色衙门服的巡捕经过,问发生啥事。小年轻说自己叫赵朴斋,要到咸瓜街看娘舅去,哪里碰到这个冒失鬼,对面奔过来,冲撞我跌了一跤!你看我马褂上的这些个烂泥,他须赔我衣裳的。
听到此,花也怜农刚想解释,只听巡捕对小年轻讲:你自己走路也不小心,快松手放了人家,赵朴斋心里不舒服,但巡捕放了话,自己也无可奈何,嘴里咕哝几句,松开了手。瞪眼瞧着花也怜农扬长而去。
两旁路口挤满了不少有说、有笑,在看热闹的人。赵朴斋抖了抖自己湿泥水的衣襟,有些发急讲,现在我这个样子,如何好去见我娘舅呢?巡捕瞧着他的窘相,笑说道:“你去茶馆店里拿条毛巾擦一下吧。”这句话提醒了赵朴斋,他便走去桥坡一家近水台茶馆,占了个临街的座位,脱了马褂。
堂倌一盆揩面水送来,朴斋绞了把手巾,细细的将马褂上污渍,擦的不留一点痕迹,这才重又穿上,喝上一口茶后,招呼堂倌会帐,便往咸瓜街走去。
寻见一家门上挂永昌参店招牌的,他便一脚跨进石库门店堂,高叫一声:“洪善卿先生”。有小伙计应答,邀进客堂,问明字姓,忙去通报。不多时,洪善卿匆匆出来。赵朴斋虽也久未见,见来人脸庞削骨,爆眼睛,认出是娘舅,趋步上前,口称“娘舅”,行下礼去。
洪善卿还礼不迭,请起上坐,随口问:“你娘可好?一起来了吗?她们在啥地方啊?朴斋道:“我落脚在小寓宝善街悦来客栈。姆妈她们没有来,要我代向娘舅请安。”说着,小伙计送上烟茶。
洪善卿问外甥今来此的用意,朴斋说因自己无啥事做,想来此地寻点生意做做。善卿讲最近上海滩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朴斋道主要是姆妈讲我:“岁数一年大一年,一直窝在家里做啥?应该出去寻点啥生意做做。”
善卿讲:“此话倒是说的一点不差。你今年几岁啦?”朴斋回:“十七。”善卿问:“你还有个妹妹,我也好几年未见的,她比你小几岁啊?有没有下过聘礼?”朴斋回说妹妹尚未许人家,今年十五岁了。善卿又问:“家里还有啥人吗?”朴斋回就我们三个人,还用了个娘姨。善卿道:“人少些,消费也少些。”朴斋回比从前是省却很多。
正说话间,只听得客厅天然几上自鸣钟连敲了十二下,善卿留朴斋便饭,叫来了个小伙计关照下去,一会儿,桌上摆放四盘菜、两只碗,一壶酒,甥舅两人对坐同饮,低语细叙了城里、乡下各自的生活景况。
善卿说:“你一个人住在客栈里,也没个人照顾。”朴斋回:“有个米行的朋友,叫张小村,他也到上海来寻生意做,我与他住在一起。”
善卿说这倒也好。两人吃过了饭,揩脸漱口。
善卿将一竿水烟筒递给朴斋说:“你再坐会,等我先处理些小事情,一起去你租界住处看看。”朴斋连声应承。善卿匆匆走进店堂。
朴斋独自坐着,水烟吸到不耐烦。时钟敲过两点钟,善卿才走出来,又叫来小伙计叮嘱了几句后,方才与朴斋一起前行,走至街上,往北一直过了陆家石桥,叫了两辆黄包车,直接拉到宝善街悦来客栈门口停下,善卿付了车钱。朴斋领善卿进栈房,径直走到房间。
同住的张小村已吃过中饭,床上铺着大红绒毯,摆着亮汪汪的烟盘,正吸得烟雾腾腾。见赵朴斋与人走进房,便料定是他娘舅,忙丢下烟枪起身相见。洪善卿问:“尊姓是张?”张小村答:“正是。老伯是否善卿先生?”善卿客气口称:“不敢,不敢。”小村说:“自己没有先来问候,抱歉之至。”双方谦让后,对面坐定。
赵朴斋取一支水烟筒递送给善卿。善卿道:“外甥初次到上海,全仗先生大力照应。”小村道:“小侄也不懂啥事,大家相互照应了。”双方又谈了些客套话,善卿把手中水烟筒送过来,小村一手接着,一手拱让善卿去床上吸鸦片烟。善卿说自己不会。双方仍分坐下。
朴斋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慢慢的说到堂子倌人(妓女)。朴斋正要开口问,恰好小村送过水烟筒。朴斋趁势向小村耳边说了几句。小村先哈哈一笑,然后向善卿道:“朴兄说他想到妓馆里去见识见识,可以吗?”善卿道:“去哪里呢?”小村道:“不过去棋盘街走走罢了。”善卿道:“我记得西棋盘街聚秀堂里有个稍有名的清倌人(即尚未接客的妓女)叫陆秀宝,去见见倒也没啥关系。”朴斋插嘴道:“那么就去吧。”小村只是笑,善卿不觉也笑了。
朴斋催小村收拾起烟盘,又等他换好一副簇新的行头,一顶瓜棱小帽,脚登京式镶鞋,银灰杭线棉袍,外罩宝蓝宁绸马褂,再把脱下的衣裳,一件件都折叠起来,方才与善卿谦让一同走出。
朴斋性急,来不及的拽上房门,上了锁,跟着善卿、小村就出了客栈。
转了两个弯,已到西棋盘街,望见一盏八角玻璃灯,铁管撑起在大门口,上写“聚秀堂”三个朱字。
善卿引小村、朴斋进去,外面引领的认得善卿,忙喊:“杨家姆妈,洪大少爷带朋友来了。”只听得楼上答应一声,“登登登”一路脚声到楼门口迎接。
三人上楼,那娘姨杨家姆妈见了,一声:“哦哟,洪大少爷,房里请坐。”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姐(女佣人)早打起帘子等候。不料房间里巳有一人横躺在榻床上,搂着一个倌人,正欢语笑言。见洪善卿等进房,这才丢下倌人,起身招呼,向张小村、赵朴斋也拱一拱手,随问尊姓。洪善卿一一代答,又转身向张小村道:“这位是庄荔甫先生。”小村说声“久仰”。
那倌人掩在庄荔甫的背后,等大家坐定了,她才上前来敬瓜子。那大姐也拿水烟筒来装水烟。
庄荔甫向洪善卿道:“正想要来寻你,有一桩生意,你看看啥人可以接盘?”随即在身边摸出个折子,递与善卿。善卿打开看时,上面开列的或是珍宝,或是古董,或是书画,或是衣服,底下角明标价值号码。善卿皱眉道:“这种事体,办起来不太容易。听说杭州那个黎篆鸿也在此地,你要不要去问问他?”庄荔甫道:“黎篆鸿那里,我巳经叫陈小云拿去过了,没有回信。”善卿道:“东西现放在哪里?”荔甫道:“在宏寿书坊里,你要否去看看?”善卿道:“我是外行,看了也不懂。”
赵朴斋听了他们这席话,有些不耐烦,巳别转头,细细的在打量那名倌人。一张雪白的圆面孔,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可爱的是一点朱唇时时含笑,一双俏眼处处生情。家常只戴得一枝银丝蝴蝶,一件东方亮竹布衫,外罩无色绉心缎镶马甲,下束膏荷绉心月白缎镶三道绣织花边的裤子。
朴斋看的出神,早被那倌人发觉了,朝他笑了一笑,慢慢走到靠壁大洋镜前,左右端详,掠掠鬓脚。
朴斋忘乎所以,眼神也跟了过去。忽听洪善卿叫道:“秀林小姐,我替你秀宝妹子做个媒人可好?”朴斋方知那倌人是陆秀林,不是陆秀宝。只见陆秀林回头答道:“您照应我妹子,有啥不好呢?”随即高叫一声杨家姆妈。
正好杨家姆妈来递绞好的手巾、冲茶碗,陆秀林便叫他喊秀宝上来加茶碗。杨家妈妈问:“是啥人叫啊?”洪善卿伸手指着朴斋,说是“赵大少爷”。杨家妈妈瞟了两眼,说:“是这位赵大少爷吗?我去喊秀宝来。”接了手巾,忙“登登登”跑了去。
不多时,一路“咕咕咯咯”小脚声音传来,知道是陆秀宝来了。赵朴斋眼望着帘子,见陆秀宝一进房间,先取瓜子碟子,从庄大少爷、洪大少爷挨顺敬去;敬到张小村、赵朴斋两位,问了尊姓,独向朴斋微微一笑。朴斋看陆秀宝也是个小圆面孔,同陆秀林一模一样,但比秀林年纪轻些,身材短些;若不是同在一处,竟认不清楚。
陆秀宝放下碟子,挨着赵朴斋肩膀坐下。朴斋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左不是,右不是,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开。幸亏杨家妈妈又跑来说:“赵大少爷,房间里去吧。”陆秀宝道:“大家一起请过去吧。”大家立起相让。庄荔甫道:“我来引导。”正要先走,被陆秀林一把拉住袖口,说道:“你就不要去了,让他们几个去好了。”
洪善卿回头一笑,随同张小村、赵朴斋跟着杨家姆妈,去陆秀宝房间里。房间就在陆秀林的隔壁,一切铺设装饰不相上下,也有穿衣镜,自呜钟,泥金笺对,彩画绢灯。大家随意散坐,杨家姆妈忙着加茶碗,叫大姐装水烟。接着外场(妓院男佣)送进干湿果品等,陆秀宝一手托了,敬上一遍,仍去和赵朴斋并坐。
杨家姆妈站在一旁,问洪善卿道:“赵大少爷现住哪个公馆啊?”善卿道:“他和张大少爷一起住悦来客店。”杨家姆妈转问张小村道:“张大少爷有没有相好啊?”小村微笑摇头。杨家姆妈道:“既然张大少爷也没有相好,那么也在我们这寻一个吧。”小村道:“是你要我寻相好吗?那我就寻你好吗?”说得大家哄然一笑。杨家姆妈也笑了,又道:“寻了相好后,可以与赵大少爷一起出去走走,大家热闹点呀?”小村微笑不答,自去榻床躺下吸烟。
杨家姆妈向赵朴斋道:“赵大少爷,你来做个媒人吧。”此时朴斋正在和陆秀宝鬼混,便装做不听见。秀宝拉过朴斋手说道:“叫你做媒人,你为啥不响?”朴斋仍不语。秀宝催道:“你倒说说呀。”朴斋没法,看看张小村面色想说,但小村只管吸烟不理他。正在为难之际,恰好庄荔甫掀帘进房。赵朴斋借势起身让坐。杨家姆妈见没趣,方同大姐出去了。
庄荔甫对着洪善卿坐下,两人谈论些生意场中的事,张小村仍躺着吸烟。陆秀宝两只手按住赵朴斋的手,不许动,只和朴斋说闲话。一回说要看戏,一回说要吃酒,朴斋嘻着嘴笑。秀宝索性搁起脚来,滚在朴斋怀里。朴斋腾出一手,伸进秀宝袖子里去。秀宝掩紧胸脯,发急道:“要不得。”
张小村正吸完两口烟,笑道:“你放着水饺子不吃,倒要吃馒头。”
朴斋不懂,问小村道:“你说啥?”秀宝忙放下脚,拉朴斋道:“你不要去听他,他是来寻你开心的!”随后瞟了一下张小村,撇嘴说道:“你自己相好也不寻,说他倒很会说!”一句说得张小村没趣起来,讪讪的起身去看钟。
洪善卿以为小村有走的意思,也立了起来道:“我们一起吃夜饭去吧。”赵朴斋听说,慌忙摸出块洋钱丢在干湿碟子里。陆秀宝见了道:“再坐会儿吧。”一面喊秀林:“阿姐,他们要去了。”陆秀林也跑过这边来,低声和庄荔甫说了些什么,才同陆秀宝一起送至楼门口,说:“晚些再一起来。”四人答应下楼。
第一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