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芳名小妹附招牌 拘俗礼细崽翻首座
不多时,洪善卿与庄荔甫都过这边陆秀宝房中来,张小村,赵朴斋忙招呼让坐。朴斋暗中教小村替他说请吃酒。小村只微笑,口中不言。陆秀宝看出朴斋意思,纵容他说道:“吃酒有啥不好意思说的?赵大少爷请你们两位用酒,说岀来就好了。”朴斋只得跟着也说了。庄荔甫笑说:“应该奉陪。”洪善卿沉吟道:“就是我们四人吗?”朴斋道:“四个人是少了点。”随即问张小村道:“你知道吴松桥在哪里吗?”小村道:“他在义大洋行里,你怎么请得着他啊?要我替你去寻他吗。”朴斋道:“那么就劳你驾替替我跑一趟,好吗?”
小村答应了。朴斋又央洪善卿代请两位。庄荔甫道:“再去请陈小云吧。”洪善卿道:“晚一些我若随便碰着啥人,就与他们一起来好了。”说了,便站起来道:“那么就今晚六点钟再碰面,我要先去办些小事。”朴斋又再次恳托。陆秀宝送洪善卿走出房间。庄荔甫随后追上,叫住善卿道:“你如果碰着陈小云,帮我问声看看,黎篆鸿那里的东西他究竟拿去过吗。” 洪善卿答应下楼,一直出了西棋盘街,恰有一辆东洋车拉过。善卿坐上,拉至四马路西苔芳里停下,随意给了些钱,便向弄口沈小红书寓进去,在天井里喊“阿珠”。一个娘姨从楼窗口探出头来,见了道:善卿道:“我也好几日没遇见他。先生呢?(书寓高级妓女称先生)”阿珠道:“先生坐马车去了。上楼来坐会儿吧。”善卿已自转身出门,随口答道:“不要了。”阿珠又叫道:“如果碰着王老爷,同他一起来噢。”
忽然大门口一阵嚷骂之声,蜂拥至客堂里,劈劈拍拍竟打起架来。善卿失惊道:“这是做啥?”双珠道:“肯定是阿金俩个,成日成夜吵不停。阿德保也不好。”善卿便去楼窗口望下张看。只见娘姨阿金揪着她男人阿德保(同妓院外场)的辫子要拉,但拉不动,阿德保却按住她的发髻,只一揿,人就揿下去。阿金伏倒在地,挣不起来,气呼呼的嚷道:“你打我呀!”阿德保不则声,屈一只腿压在他背上,提起拳来,擂鼓似的从肩膀一直敲到屁股,敲得阿金杀猪也似叫起来。双珠听不过,向窗口喊道:“你们这是算啥呢,还要不要脸!”楼下众人也齐声喊住,阿德保方才放手。双珠挽着善卿臂膊扳转身来,笑道:“不要去看他们。”将水烟筒递与善卿自吸。
一会儿,阿金上楼,撅着嘴,哭得满面泪痕。双珠道:“成日成夜吵不停,也不管有没有客人在。”阿金道:“他拿我的皮袄去当铺当了,还要打我。”说着又哭了。双珠道:“还有啥好说呢,你自己如果门槛精点,也不会吃这种眼前亏呀。”阿金没话说,自取茶碗,撮茶叶,走去客堂里坐着哭。
接着阿德保提水壶进房,双珠道:“你为啥要打她?”阿德保笑回:“三先生你怎么会不知道的?”双珠道:“她说你当了她的皮袄,有这事吗?”阿德保冷笑两声,道:“三先生你去问声她,前日收来的会费,钱到哪里去了?我说送阿大去学生意,也要五六块洋钱的,要她把会钱拿出来,她拿不出来呀,所以我拿了件皮袄去当了四块半洋钱。想起来就气人!”双珠道:“会钱也是她赚来的洋钱去合的会,你倒不许她用了。”阿德保笑道:“三先生也是明白人。她真是用了倒也罢,你看她的钱派过啥用场吗?这个钱丢进黄浦江里,也能听见点响声,现在是一点点响声也没有的。”双珠微笑不语。阿德保冲了茶,随手绞了把手巾,然后就下去了。
善卿挨近双珠,悄问道:“阿金是有了姘头吗?”双珠忙摇手道:“你不要瞎说。你虽然是开玩笑,如果阿德保听见是要吵死的!”善卿道:“你还替她瞒啥?我也是知道一点的。”双珠道:“不要瞎讲!坐下来,我与你说话。”善卿仍退下归坐。双珠道:“我姆妈是否与你说起过啥?”善卿低头一想,道:“是不是说要买个讨人(妓院老鸨买来的小妓女)?”双珠点头道:“说好的呀,五百块银洋钱。”善卿道:“漂亮吗?”双珠道:“马上就来了。我也没见过,大概比双宝標致些。”善卿道:“房间安排在哪里呢?”双珠道:“就是对面房间。双宝要搬到下头去。”善卿叹道:“双宝也想把生意做好,就是吃亏在老实,做不来生意。”双珠道:“我姆妈为了双宝,也用去不少洋钱的。”善卿道:“你照应她一点,也劝劝你姆妈宽容点,比如做善事。”正说时,只听一阵大脚走路声音,直跑进客堂里,连说:“来了,来了!”善卿忙又向楼窗口去看,乃是大姐巧囡跑得喘吁吁的。
善卿知道那新买的倌人来了,和双珠爬在窗槛上等候。只见双珠的亲生娘周兰亲自搀着一个清倌人进门,巧囡前头走,直接上楼。周兰把她拉到善卿面前,问道:“洪老爷,你看看我们小先生可好?”善卿故意上前打个照面。巧囡教他叫洪老爷,她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却羞得别转脸去,耳都涨红。善卿见那一种风韵可怜可爱,正色说道:“不错的!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周兰笑道:“谢谢你金口。只要她勤奋点,像这里的三姐妹,就好了。”口里说,手指着双珠。善卿回头向双珠一笑。双珠道:“阿姐们都已嫁了人,现在好了。单剩我一个,也无人来娶我去,要你养我到老死了,有啥好呢!”周兰呵呵笑道:“你有洪老爷在这里。你嫁给洪老爷吧,比双福更好了。洪老爷你说是吗?”
善卿只是笑。周兰又道:“请洪老爷先给姑娘起个名字,等她会做了生意,双珠就给了你吧。”善卿道:“名字叫周双玉,可好?”双珠道:“还有啥好听点的吗?总是‘双’啥‘双’啥,太让人讨厌的!”周兰道:“周双玉没啥不好,叫了周双玉,上海滩随便啥人,看见牌子就知道是周双珠的妹子,终归比新名字好一点。”巧囡在傍笑道:“倒有点像大先生个名字。周双福,周双玉,听起来差不多?”双珠笑道:“你知道什么啊,阳台上晒的一块手帕去替我拿来。”
巧囡去后,周兰拉着双玉,到对面房里去。善卿见天色晚将,也要走了。双珠道:“你有啥要紧事吗?”善卿道:“我要寻个朋友去。”双珠起身,待送不送的,只嘱咐道:“你晚些要回去前,先来趟这里,不要忘记。”
善卿答应出房。娘姨阿金已不在客堂里,想是去了别处。善卿走至楼口,隐隐听见亭子间有饮泣之声。从帘子缝里一张望,也不是阿金,竟是周双宝,淌眼抹泪,面壁而坐。善卿想安慰他一下,便跨进亭子,搭讪问道:“一个人在这里做啥?”那周双宝见是善卿,忙起身陪笑,叫一声“洪老爷”,低头不语。善卿又问道:“是不是你要搬到下头去了?”双宝只点点头。善卿道:“下面房间倒比楼上要方便多了。”双宝手弄衣襟,仍是不语。善卿不便深聊,只道:“你有空时,可以到楼上阿姐那里坐坐,说说话也没啥关系。”双宝微点头答应。善卿乃退出下楼,双宝送至楼梯边而回。
善卿出了公阳里,往东转至南昼锦里中祥发吕宋票店,只见管帐胡竹山正站在门口观望。善卿上前相见。胡竹山忙请进里面。善卿不落坐问:“小云来过吗?”胡竹山道:“刚刚与人一起来过,现在出去了,看起来是有饭局的。”善卿即改邀胡竹山,道:“那么我们也吃局去。”胡竹山连连推辞。善卿不由分说,死拖活拽与他同往西棋盘街来。
到了聚秀堂陆秀宝房里,见赵朴斋、张小村都在。还有一陌生客,大概是吴松桥,询问不错。胡竹山大伙也都不认识,各通姓名,然后就坐,大家随意闲谈。
等至上灯,独有庄荔甫未到。问陆秀林,说是往抛球场(跑马厅)买东西去的。外场忙着在罩圆台,排高椅,把挂的湘竹绢片方灯都点上了。赵朴斋已等得不耐烦,便满房间踱起步来,被大姐一把拉他坐位上。张小村与吴松桥两个在榻床左右对面躺着,也不吸烟,却悄悄的在说秘密事。陆秀林、陆秀宝姐妹并坐在大床上,指点众人背着说笑。胡竹山没甚说的,仰着脸看壁间单条(墙上字画)对联。
洪善卿叫杨家姆妈拿笔砚来开局票,先写了陆秀林、周双珠二人。胡竹山把清和坊的袁三宝也写了。再问吴松桥、张小村叫啥人。松桥说叫孙素兰,住兆贵里。小村说叫马桂生,住庆云里。赵朴斋在旁看着写毕,忽想起,向张小村道:“我再去叫个王阿二来,大家开心。”被小村着实瞪了一眼(本人做庄,不另点倌人作陪)朴斋后悔不迭。吴松桥只道朴斋要叫局,也拦道:“你自家吃酒,不要叫啥局的。”朴斋想说不是叫局,却顿住嘴不说下去。恰好楼下有喊声:“庄大少爷上来。”陆秀林听了急奔出去,朴斋也借势走开去迎庄荔甫。
荔甫进房,见过众人,就和陆秀林过隔壁房间里去。洪善卿叫“起手巾”,杨家姆妈应承,随即把局票带下去。及至外场绞上手巾,庄荔甫也已过来,大家都揩了。于是赵朴斋高举酒壶,恭恭敬敬定胡竹山首座。竹山吃一大惊,极力推却。洪善卿也不依。赵朴斋没法,便将就请吴松桥坐了,竹山次位,其余大家略让一让,即已坐定。
陆秀宝上前敬了一巡酒,朴斋举杯让客,大家道谢而饮。第一道菜照例上的是鱼翅,赵朴斋待要奉敬,大家拦说:“不要客气,随意就好。”朴斋遵命,只说得一声“请”。鱼翅以后,方是小碗。陆秀林已换了出局衣裳过来,杨家姆妈报说:“先生来了。”秀林、秀宝也并没有唱大曲,只有两个乐师坐在帘子外吹弹了一套。
及至乐师下去,叫的局也陆续来到。张小村叫的马桂生,也是个不会唱的。孙素兰一到,即问袁三宝:“唱过了吗?”袁三宝的娘姨会意,回说:“让你们先唱的。”孙素兰和准琵琶,唱一支开片,一段京调。庄荔甫先鼓起兴致,叫拿大杯来摆庄。杨家姆妈去隔壁房里取来三只鸡缸杯(民间饭碗)列在荔甫面前。荔甫说:“我先摆十杯。”吴松桥听说,揎袖攘臂,和人划起拳来。孙素兰唱毕,即替吴松桥代酒,代了两杯,又要存两杯,说:“我们还要去别的局,对不住了”孙素兰去后,周双珠方姗姗而来。洪善卿见阿金两只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便接过水烟筒自吸,不要她装。阿金背转身去立在一边。周双珠揭开豆蔻盒子盖,取出一张请客票头递与洪善卿。善卿接来看时,是朱蔼人的,请至尚仁里林素芬家酒叙。后面另是一行小字,写道:“有要事面商,见字速驾为幸。”这行却加上密密的圈子。善卿猜不出是什么事,问周双珠道:“送票头来是什么时候?”双珠道:“巳经有一些时辰了,你去吗”善卿道:“不知是啥事情,这么要紧。”双珠道:“要不要吩咐人去问一声?”善卿点点头。双珠叫过阿金道:“你让人到尚仁里林素芬的的饭局看看,可曾散了。并问朱老爷有啥事体,如果没啥要紧事,就说洪老爷谢谢,今天就不来了。”
阿金下楼与抬轿班头说去。庄荔甫伸手要票头来看了,问:“是这个人写的吗?”善卿道:“没有搞清楚。票头倒是罗子富的笔迹,到底是啥人有事情的。”荔甫道:“罗子富做啥生意的?”善卿道:“他是山东人,江苏候补知县,有差使在上海。昨晚保合楼厅看见的胖子?就是他。”赵朴斋方知那个胖子叫罗子富,记在心里。只见庄荔甫又向善卿道:“你要先走的话,先打两杯庄。”善卿伸拳划了五杯,正值那轿班回来,说道:“桌面确实快要散了,说是请洪老爷带局过去,他等着。”善卿乃告退先行。赵朴斋不敢强留,送至房门口。外场慌忙绞递手巾,善卿略揩一把,然后出门,款步转至宝善街,直接往尚仁里来。
到了林素芬家门口,见周双珠的轿子已先到,便与周双珠一同上楼进房。只见就筹交错,鞋子散放,已是酒酣灯阑时候。桌面上剩有四位,除罗子富、陈小云外,还有个汤啸庵,是朱蔼人得力朋友。这三位都与洪善卿时常聚首的。只一位不认识,是个清瘦面庞、长跳身材的后生。及至叙谈起来,才知道姓葛,号仲英,乃苏州有名贵公子。洪善卿复拱手致敬道:“一向渴慕,幸会,幸会!”罗子富听说,即移过一鸡缸杯酒递与善卿,道:“请先吃一杯湿湿喉咙,不要害你渴慕得要死。”善卿只是讪笑,接来放在桌上,随意向空着的高椅坐了。周双珠坐在背后,林素芬的娘姨另取一副杯箸奉上。林素芬亲自敬了一杯酒,罗子富偏要善卿吃那一鸡缸杯。善卿笑道:“你们吃也吃完了,还请我来吃啥酒!你真要请我吃酒,也摆一桌起来。”罗子富一听,直跳起来道:“你不要不吃哦,我去摆。”
第三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