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拆单单嫖明受侮 合上合合赌暗通谋
张小村、赵朴斋同行,至宝善街悦来客栈门外。朴斋道:“我去一趟就来,你等我一会。”小村笑而诺之,独自回栈。栈使开房点灯冲茶,小村自去铺设烟盘过瘾,吸不到两口烟,赵朴斋竟回来了。小村诧异得很,问其如何。朴斋叹口气道:“不要说了!”便将陆秀宝要打戒指一切情节仔细告诉小村,并说:“我刚刚去,就是去棋盘街上去看看,见她房间里来在摆酒、划拳、唱曲子,热闹得很。想来就是那个姓施的客人。”小村笑道:“你说的我也觉得有道理。你想,今天一整天有客人,难道是客人都等着的?不可能这么巧的吧!你是上了她当的!姓施客人估计总也是个上当鬼。你想是吗?”
朴斋恍然大悟,从头想起,越想越像,悔恨不迭。小村道:“你也不要去说她了。以后你不要去才是!我也正要与你说件事,我有一桩生意来了,就是十六铺朝南大生米行里,我明天就要搬过去。我去了,你一个人一直住在栈房里,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最好你先回家去,托朋友生意寻起来再说。或者就搬到你娘舅店里去,倒也好省些房费饭钱。你说是吗?”朴斋寻思半晌,叹口气道:“你的生意倒有了,我花掉了不少洋钱,什么也没有做。”小村道:“你人等在上海寻生意,倒是难的。就是等个一年半载,也不一定寻得到寻不着到。你自己先要有主意,不要过几日把银洋钱用完了,让你娘舅说,也是没啥意思?”
朴斋寻思这话也不错,乃问道:“你们的这种碰和,一场输赢要多少钱啊?”小村道:“如果牌不好,输起来,二三百元洋钱也没啥稀奇的。”朴斋道:“你输了真的给他们钱吗?”小村道:“输了怎么能不给呢。”朴斋道:“你哪里来这些洋钱去付?”小村道:“你不知道。来这里上海地方,只要名气做响了就好办。你看这场面上的几个人,好像阔天阔地,其实与我也差不多,只不过名气响了点。如果没什么名气,哪里可以做啥生意呢?就算你有多大的家产,,也没用!你看吴松桥,是不是只有一个光身体?他就是稍微有点名气,手上二三千洋钱可以划出划进。我是不能与他比,那么总要有办法,划汇去庄家,四五百洋钱拿了就是。你哪里知道呢!”朴斋道:“庄家拿了,也是要还岀来的呀。”小村道:“这个自己也要算好的。生意里借转点,有时候有些进益,再补凑补凑还了罢。”朴斋听他说来有理,仍是沉思不语。一会儿各自睡去。
次日十九日早上朴斋醒来,见小村已打叠起行李,叫栈房在喊小车。朴斋忙起身相送,送至大门外,再三嘱托:“有啥生意,替我我介绍介绍。”小村满口应承。
朴斋看小村押着小车去远,方回栈内。吃过中饭,正要去闲游散问,只见聚秀堂的外场手持陆秀宝名片来请。朴斋赌气,把昨夜头一个局钱给他带回,外场那里敢接。朴斋随手撩下,望外便走。外场只得收起,赶上朴斋,说些好话。朴斋只做不听见,自去四马路花雨楼顶上泡一碗茶,喝过四五遍,觉的没甚心情,心想陆秀宝如此无情,倒不如还去王阿二处玩玩,主意已定。当下出花雨楼,朝南过了打狗桥,直往法租界新街尽头,从王阿二家大门进,直上楼去,房间里不见一人。
正在踌躇想要退下,不料一回身,王阿二捏手捏脚跟在后面,已到楼门口了。喜的朴斋故意弯腰一瞧,道:“咦!你是不是来吓我啊?”王阿二站定,拍掌大笑道:“我在隔壁郭孝婆那里,看见你低着头只管走,我就知道你到我处来,就跟在你背后。看你到了房间里,东张张,西张张,我心里好笑煞!”朴斋也笑道:“我没想到你在我背后,被你一吓。”王阿二道:“你是眼睛大得看不见!”
说话时,那老娘姨送上烟茶二事,见了朴斋笑道:“赵先生,恭喜你了!”朴斋愕然道:“我有啥喜啊?”王阿二接嘴道:“你算是瞒我们是吗?这个帐我们也是刚知道的。”朴斋道:“你知道什么呢?”王阿二不答,却转脸向老娘姨道:“你听听,是否太让人生气!好像我们要吃醋一样,瞒我们。”老娘姨呵呵笑道:“赵先生,你自己说呀。我们这里与堂子不同,你就是去开十个宝也不关我们啥事,你是怕倪二小姐这里会吃醋?我们有多少醋要吃,也吃不到你那里呀!”
朴斋听说,方解其意,笑道:“你是说陆秀宝啊,我以为你们说我有了啥生意才恭喜我的。”王阿二道:“你有生意没生意,我们哪里会知道呢。”朴斋道:“那么陆秀宝那里开个宝,你们倒了解了。是不是张先生与你们说的。”老娘姨道:“张先生与你来过一趟后,就没有来过。”王阿二道:“张先生是不来了。我与你说了吧,我们这里是专门雇了包打听的,啥事会不知道吗?”朴斋道:“那么昨夜是啥人住在陆秀宝那里,你们知道吗?”王阿二努起嘴来道:“哪!是只狗呀。”被朴斋一口啐道:“我要是住在那里,也不会来问你们了!”王阿二冷笑道:“不要与我瞎说了!开宝客人难道只住一晚,就匆匆离去吗,你骗啥人啊!”朴斋叹口气,也冷笑道:“你们的包打听是不是个聋子?教他去喊个剃头师傅把耳朵弄清爽,再去做包打听好了。”王阿二听说,知道是真情了,即忙问道:“是否你昨夜不在陆秀宝那里?”朴斋遂将陆秀宝如何倡议,如何受欺,如何变卦,如何绝交,前后大概略述一遍。
那老娘姨插口说道:“赵先生,也算你有主意的,让你看穿了。你知道吗?倌人开宝是他们堂子里嘴上说说的,哪里有真的,差不多有三四遍五六遍的。你花了银洋钱,去上他们的当,犯不着的?”王阿二道:“早晓得你要去上他们的当,我倒不如也说自己是清倌人,说不定比她陆秀宝要更像一点了。”朴斋嘻嘻的笑道:“你前门肯定是不像的,要么我来替你开肉后门走走,这样更方便可好?”王阿二也不禁笑道:“你这个人啊,要不要给你两记耳光吃吃!”老娘姨随后说道:“赵先生,你也是自己不好。你要早听张先生的话,就来我们这里走走,不要到别处去,倒也不会去上他们当的。像我们这里哪里有啥当让上呢?”朴斋道:“别的地方我也没有,陆秀宝那里不去了,就只有这里来走走。前几日我心里是要想来的,因为张先生的缘故,倘然碰上,好像有点难为情。现在张先生搬走,也不要紧了。”
王阿二忙即问道:“是否张先生寻到生意了?”朴斋遂又将张小村现住十六铺朝南大生米行里的话,叙一遍。那老娘姨又插口说道:“赵先生,你也太胆小了。不要说啥张先生我们这里没有来,就算他来了,碰到你也没啥要紧啊。有时候我们的客人都三四个朋友一起来,这样才是朋友,才是客人,他们也是玩个热闹,你若见了大概也要难为情煞!”王阿二道:“你还真不中用!张先生就是要打你么,你也打得过他的,怕他啥呢?什么都难为情,我们生意也只好不做了。”
朴斋自觉惭愧,向榻床躺下,把王阿二装好的一口烟,拿过枪来,凑上灯去要吸,吸的不得法,焰腾腾烧起来了。王阿二在旁看着好笑。忽听得隔壁郭孝婆高声叫:“二小姐。”王阿二慌的令老娘姨去看:“是不是有人来了?”老娘姨赶紧下楼。朴斋倒不在意,王阿二却抬头侧耳细细的去听。只听得老娘姨即在自己门前和人说话,说了半晌,不管用,才叫道:“二小姐,你下来吧。”恨得王阿二咬咬牙,悄地咒骂两句,只得丢了朴斋,往下飞奔。
朴斋那口烟原没有吸到底,也就坐起来听是什么事。只听得王阿二走至半楼梯,先笑叫道:“长大爷,我以为是啥人!”接着咕咕唧唧更不知说些甚话,听不清楚。只听得老娘姨随后发急叫道:“徐大爷,我与你讲讲”一句还没有说完,楼梯上一阵脚声。早闯进两个长大汉子。一个还好是只冷笑面孔,一个就是不对了,不但揎拳攘臂,雄纠纠的据坐榻床,还拿起烟枪,在烟盘里乱捣,口中嚷道:“拿烟来!”王阿二忙上前陪笑道:“娘姨他们巳经去拿来了。徐大爷不要发火。”
朴斋见来意不善,虽是气不平,却也觉得惹不得,便乘在闹的时候一溜烟走了,王阿二连送也不敢送。可巧老娘姨拿烟回来,在街相遇,一把拉住嘱咐道:“白天人多,你夜晚一点钟再来,我等在这里。”朴斋点头会意。
那时太阳渐渐下山。朴斋并不回客栈,胡乱在饭馆里吃了一顿饭,又去书场里听了一回书,捱过十二点钟,仍往王阿二家,果然畅情快意,一度春宵。
明日午前回归栈房,栈使迎诉道:“昨夜有个娘姨来寻你好几趟的。”朴斋知道是聚秀堂的杨家姆妈,打定主意不睬。惟恐今日再来纠缠,索性躲避为妙。一至饭后,连忙出门,惘惘然不知所往。初从石路向北出大马路,既而进抛球场,兜了一个圈子,心下打算,究竟到那里去消遣消遣。忽想起吴松桥等碰和一局,且去孙素兰家问问何妨。因转弯过四马路,直往兆贵里孙素兰家,只向客堂里问:“吴大少爷在吗?”外场回说:“没有来。”朴斋转身要走,正好被娘姨金姐所见。因是前日一起碰和的,乃明白告道:“是问吴大少爷吗?他们去尚仁里杨媛媛处碰和了,你去寻好了。”
朴斋听了出来,遂由兆贵里对过同庆里进去,直通尚仁里。当下掀了杨媛媛的牌子,欣然整衣用脚碰门,看见左边厢房里一桌碰和,迎面坐的正是张小村。朴斋隔窗招呼,走进房里。张小村及吴松桥免不得寒暄两句,李鹤汀只说声“请坐”,周少和竟不理。赵朴斋站在吴松桥背后,静看一回,自觉没趣,讪汕告辞而去。
李鹤汀乃问吴松桥道:“他做啥生意?”松桥道:“他也是出来玩玩,没有做啥生意。”张小村道:“他要寻点生意做做,你有啥门道推荐推荐?”吴松桥嗤的笑道:“他要做生意!那么他会做什么生意呢?”大家一笑丢开。
碰完八圈,核算筹码,李鹤汀仍输百元之数。杨媛媛道:“你怎么又输了,我从来没有听见你赢过。”吴松桥道:“碰和就是输煞也没啥关系,只要不是推牌九做庄,四五条统吃就可以。”周少和道:“吃花酒也没啥有趣,倒不如去尤如意那里去翻翻本看看。”李鹤汀微笑道:“尤如意那里,明天去吧。”张小村问道:“啥人请你去吃酒?”李鹤汀道:“就是黎篆鸿,不然谁高兴去吃花酒。他也不请啥人,单就我与四家叔俩个。如果不去等于拆他台面,他跳起来了不得啊!”吴松桥道:“老老头倒高兴啊。”李鹤汀正色道:“说来倒也是他的本事。你想啊,他屋里有多少房姨太太,外头堂子里的倌人,还有人家人(外表良家妇女实是暗娼)总共算起来,几乎要几百个了!”周少和道:“到底他有多少现银呢?”李鹤汀道:“啥人会去与他算啊,连他自己也算不清楚的。要做起生意来,那叫一个昏头邪门的,几千万都会去做,还有啥好说的!”大家听了,摇头吐舌,赞叹一番,也就陆续散去。
李鹤汀随意躺在榻床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杨媛媛问:“还要吃筒鸦片烟?”鹤汀说:“不吃。昨日一夜未睡好,今晨又醒不过来,身体懒得很。”媛媛道:“昨日输了多少?”鹤汀道:“昨日还算好,连着配了两条就停了,输了千把吧。”媛媛道:“我劝你少赌些。不但损失银洋钱,还要糟蹋自己身体。你要想翻本,我想他们几个人赢了就收进去,输了是再也拿不出来还给你的。”鹤汀笑道:“这是你瞎说。先要有洋钱去买来筹码,有筹码总有洋钱来配,哪里有啥拿不出?就怕翻本翻不转,停在庄头上,他们倒不打了,赢不动他们,也无法啊!”媛媛道:“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你明天到尤如意那里去,算好准备多少输赢,索性再赌一场,翻得转就翻,翻不转就认输好了。”鹤汀道:“虽然说的不差。就算翻不转,我是一定也要戒赌了。”媛媛道:“你能够戒了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就是要赌末,你自家也要留心点,像这样几万几万的输下去,你虽然也无啥要紧,别人听了要否发急啊?你们四老爷若要问起我为啥不劝劝,我倒只能吃进,也只好不响了。”鹤汀道:“没有这个事的,四老爷不说我怎么反来说你?”媛媛道:“现在说现成话的人多,是说不定的。其实这里是你自己高兴来赌过两场,别人说起来,倒好像我抽了不少头钱。我们是堂子,不是开赌场,也不赚啥头钱。”鹤汀道:“谁会来说你啦,你自己在多心。”媛媛道:“你要到尤如意那里去赌的话,再有什么闲言碎语,也不关我们事了。”
说话时,鹤汀已自眼神定漾漾嘴半合,微笑不言,媛媛也就打住了。当下鹤汀朦胧上来,竟自睡去。媛媛知他睡着了,并不声唤,亲自取一条绒毯替他轻轻盖上。鹤汀直睡至上灯以后,娘姨盛姐搬夜饭进房,鹤汀听得碗响即又惊醒。杨媛媛问鹤汀道:“你还要先吃一口饭,再去喝酒?”鹤汀一想,说道:“吃倒是也吃不下,来一点点也可以。”盛姐道:“没啥好的下饭菜,我去叫他们添两样。”鹤汀摇手道:“不要去添,你替我盛一口干饭就好。”媛媛道:“你是喜欢吃糟蛋的,我去开只糟蛋罢。”盛姐答应,立刻齐备。
鹤汀和媛媛同桌吃毕,恰值管家匡二从客栈里来,见鹤汀禀说:“四老爷吃酒去了,教大少爷也早点去。”媛媛道:“等他们的请客票头来了再去。”鹤汀道:“早点去吃吧,可以早点回去睡觉了。”媛媛道:“你身体有点不舒服,还是来我们这里,比栈房还随意的。”鹤汀道:“两日没有回去了,四老爷好像有点不放心,回去的好。”媛媛也无别语。李鹤汀乃叫匡二跟着,从杨媛媛家出门赴席。
第十四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