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由于中国传统的宗法思想,认定男性后裔为唯一继承家族血统的后代,左右了几千年来父母重男轻女的倾向。然而古人也是人,对自己的孩子,不管男女,爱还是天性。不过真正重视女儿,而且形之文字的却不多见。在关于潘岳和王安石的两篇文字里,我已写到他们为女儿写悼文的事实。后来又发现曹植和左思也为女儿写过诗。曹植的依然是哀悼女儿的,左思的一首,却是唯一不是为死去的女儿写的,而是为活生生的女儿写的。特别值得我们关注。
二
曹植是三国时代父子三人一同享誉文坛的曹氏之一。作为曹操得意的儿子和曹丕的竞争对手,他是一个感情丰富、天才横溢的文学家。如果不知道他别的作品,至少也知道他七步成诗的本事和相关的兄弟相争的故事。至于他的“洛神赋”是否与他的爱情故事有关也是千古之谜,教文人猜疑和辩论不休。从他的本传和他的作品流露出对兄弟的情义,也足以显示他是一个多情的人。他能为一个六个多月就夭亡的女儿写哀辞,应该不足为奇。
“金瓠哀辞”
序:金瓠,余之首女。虽未能言,固已授色知心矣。生十九旬而夭折,乃作此辞。辞曰:
在襁褓而抚育,尚孩笑而未言。不终年而夭绝,何见罚于皇天?
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无愆。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
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
从序文里我们了解到这位名叫金瓠的小女孩是曹植的长女,但不知道是否他的第一个孩子。从情理推测,应有这个可能。第一个孩子便夭折应该是最为痛心的。她只活了十九旬,也就是190天或六个多月。虽然还不会说话,但作为父亲的曹植认为她已经表现出会心的样子。
这篇哀辞很特殊的地方是:它不只是表达了同样题材的文字所有对夭亡的孩子的遗憾和悲伤,还引申出一种自我的犯罪感,认为女儿的死去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这么小的孩子自然是没有犯过任何过错的,那一定是自己的罪过招致她的夭亡。这种“原罪”感,在中国文学中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基督教有原罪之说,曹植的这种想法当然和基督教的教义无关,可能受到佛教因果报应的影响吧?佛教是后汉时代传入中国的,但是曹氏父子好像并没有与佛教有关联的记载。也许这种思想在中国本土已有了,抑或这是一种发自天性的意识?
左思(约250-约305),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人。我们想到左思,一定首先想到“洛阳纸贵”这个成语,他的“三都赋”写得如此精彩,在文章的传播还靠抄写的时代,大家都要买纸来抄一通,以至于洛阳城里的纸都涨价了。
左思写过一首“娇女诗”,描写两个女儿的容貌、习性和生活细节,非常生动有趣。一般写女儿的作品,多数是强调她们的美貌和温婉的性格以及中规中矩的德行。左思却一反常态,他固然也赞美女儿们的容貌,但却不隐讳她们调皮和任性的一面,反而大书特书。这样写法使得这两个女孩活灵活现,更显得天真可爱。
吾家有娇女 皎皎颇白晰
小字为纨素 口齿自清历
鬓发覆广额 双耳似连璧
明朝弄梳台 黛眉类扫迹
浓朱衍丹唇 黄吻澜漫赤
娇语若连琐 忿速乃明㦎
握笔利彤管 篆刻未期益
执书爱绨素 诵习矜所获
这一段是写一个名叫纨素的女孩,生得明眸皓齿,浏海垂到宽广的前额,很喜欢讲话,说得快,脾气也急。虽然也读书写字,但都不太认真。
其姊字惠芳 面目粲如画
轻妆喜缕边 临镜忘纺绩
举觯拟京兆 立的成复易
玩弄媚颊间 剧兼机杼役
从容好赵舞 延袖像飞翮
上下弦柱际 文史辄卷襞
顾眄屏风画 如见已指摘
丹青日尘暗 明义为隐赜
第二段写纨素的姐姐惠芳,长得眉目如画,喜欢照镜子化妆,纺织的工作也做一些。善于跳舞和弹琴,却荒废了读书。很能够批评别人的画,自己却懒于丹青之事。
驰骛翔园林 果下皆生摘
红葩掇紫蒂 萍实骤抵掷
贪华风雨中 倏眒数百适
务蹑霜雪戏 重綦常累积
并心注肴馔 端坐理盘槅
翰墨戢函按 相与数离逖
动为炉钲屈 屣履任之适
止为荼菽据 吹嘘对鼎䥶
脂腻漫白袖 烟熏染阿锡
衣被皆重地 难与沉水碧
任其孺子意 羞受长者责
瞥闻当与杖 掩泪俱向壁[1]
最后一段写两个女孩的顽皮事迹:经常出入花园果园。随意采摘花朵和水果,没等成熟就摘下来,还乱扔着玩。不管风雨或霜雪天,照样出去野。对于读书写字,避之唯恐不够远。有时兴之所至,想起做饭。把厚重的衣服弄得油腻又熏黑,不容易洗干净。她们任性的行为最怕大人责骂,一听见要打板子,就抹着眼泪去面壁站了。
左思这首“娇女诗”与曹植、潘岳和王安石的都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他不是为死去的女儿写的,而是写活着的女儿。而且他不用溢美的文辞,而是相当写实地刻画这两个女孩。对死者,人们往往会特别宽容,虽然女儿不是尊者,但为死者讳也是人之常情。对于活着的娇女就未尝不可以用写实的笔法了。这样,人物才能更生动,更可信。
但是,这样的写法可能引起是否虚构的怀疑。左思是否真有两个女儿,他们的名字是否真的叫纨素和惠芳呢?我们很幸运地可以回答这些问题。传统习惯在传记之类的记载是不会纪录女儿的名字,除非女儿像李清照一样特殊,才会出现在她父亲的传记里。历史是有特例的,而这次特例出现得很巧。在这两个女孩的姑姑的墓志铭里,我们找到她们的名和字。
左思的妹妹左棻(?-330)在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学史上都有一席地位。她是晋武帝的贵嫔,称左九嫔,是个传奇人物。因为她有名的丑陋,之所以被选进宫,完全是因为她卓绝的才华。 《晋书》后妃传中她的本传说她身体不好,但晋武帝非常欣赏她的才华,凡有重要的场合都必定要她写文或赋诗。她的墓志铭是1930年在河南偃城发现的。这块墓志铭全文如下:
左棻字兰芝,齐国临淄(在今山东淄博)人,晋武帝贵人也。永康元年(300)三月十八日薨,四月廿五日葬峻阳陵西徼道内。
内容极其简单,共39字。然而背面却有50字:
父熹,字彦雍,大(太)原相弋阳大(太)守。兄思,字泰冲。兄子髦,字英髦。兄女芳,字惠芳。兄女媛,字纨素。兄子聪奇,字骠卿,奉贵人祭祠。嫂翟氏。 [2]
学者徐传武认为,左棻的墓的形制与她皇家的身份非常不相称。而且在背面把她的父亲、兄嫂和姪儿、姪女的名字都写上去,颇不合古代的习俗,令人感到惊讶。写父兄的名字,倒也在情理之中。左棻没有子嗣,以姪儿奉祭祠也是古代常有的事。但把姪女的名和字都放上去就不得不让人感到意外了。徐传武在他的文中的论据,颇令人信服。 [3]
徐文根据左棻去世的年代去历史中寻找答案。西晋永康元年(300),西晋王朝恰好是多事之秋,那年的三月二十二日贾后谋害了故太子,四月贾后被废,接着被杀,开启八王之乱。左棻死于那一年的三月十八日,恰恰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但是当时政局必然已经很混乱,宫中未必能按照皇家的礼仪来安葬左棻。因此之故,左棻墓的形制才显得不合礼制,而她的墓志铭也出现了一些意外的情况。徐文甚至推测在当时混乱的情形之下,殡葬左棻可能是由她的娘家人参与的。有鉴于当时的情况和左棻的兄长左思的社会地位和与她的特殊感情,我们觉得这个推测有相当大的可能。
如果用墓志铭来对照“娇女诗”,两者中两个女孩的名字完全吻合,所以我们知道左思的“娇女诗”是写实而并非虚构,他写的是两个真实的女儿。这个事实不但在文学上有特殊价值,那就是左思把女儿当成值得书写的文学题材,而且很认真地去写她们:揣摩她们的性情,刻画她们的生活细节,甚至不避讳她们的缺点。左思与女儿关系密切的程度,在历史上也是罕见的例子,说明古代不是所有人都重男轻女。左思既然也有两个儿子,并不是只有女儿,这更显得他为女儿写诗的意义非凡。
本文虽然是写女儿情的,但是左思对妹妹左棻也是特别深情,和妹妹的互动自然也纳入他写作的题材。
左思和左棻并非出身于高贵的家庭,他们的父亲左雍从小吏出身,因为能力强而升至殿中侍御史。左思并不是天才,起初他学过书法和鼓琴,但一事无成,连他的父亲都不看好他。 [4] 经过苦练,他才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他和左棻由于从小丧母,(见下引诗),所以感情特别亲近。后来左棻被选入宫,从此没有见面的机会,所以有生离死别的感觉,为此写了“悼离赠妹诗”二首。现在只抄录其一于下:
“悼离赠妹诗” 二首
其一
郁郁岱青,海渎所经。阴精神灵,为祥为祯。
峨峨令妹,应期挺生。如兰之秀,如芝之荣。
总角岐嶷,龆龀夙成。比德古烈,异世同声。
厥德伊何,塞渊其虑。厥声伊何,日新其誉。
幽思泉涌,乃诗乃赋。飞翰云浮,摛藻星布。
光曜邦族,名驰时路。翼翼群媛,是瞻是慕。
匪惟见慕,善诱善导。斟酌诸姬,言成典诰。
匪唯辞章,多才多巧。黼黻文绣,几微要妙。
积德弥高,用心弥奥。伊我之暗,晞妹之曜。
惟我惟妹,寔惟同生。早丧先妣,恩百常情。
女子有行,实远父兄。骨肉之思,固有归宁。
何悟离拆,隔以天庭。自我不见,于今二龄。
岂唯二龄,相见未克。虽同京宇,殊邈异国。
越鸟巢南,胡马仰北。自然之恋,禽兽罔革。
仰瞻参商,沉忧内塞。何以抒怀,告情翰墨。 [5]
诗的开始极言左棻从小就显出与众不同的优异才智,她在诗赋方面表现出超人的成就。在一般女伴中有领导的地位。由于兄妹俩从小没有母亲,所以加倍的亲近。普通女子出嫁还有回门的时候,他的妹妹一入皇宫就是永别。虽然同在京都,也不能见面。他们就像越鸟和胡马一样,一个向南,一个往北。又像天上的参商二星,永远不会同时出现。他的悲伤,无处倾诉,唯有借助笔墨,抒发自己的感情。
第二首,也有几句可取:
咏尔文辞,玩尔手笔。执书当面,聊以永日。
吟咏着妹妹的文辞,玩味着她的手书,就好像与她面对面一样,只有这样度过这漫漫长日了。
左棻也回应了兄长的诗。
“感离诗”
自我去膝下,倏忽逾再期。
邈邈浸弥远,拜奉将何时。
披省所赐告,寻玩悼离词。
仿佛想容仪,欷嘘不自持。
何时当奉面,娱目于书诗。
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辞。 [6]
她感叹与家人生离,没有见面的日子,读了兄长的悼离之作,好像见着面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一起享受读书之乐?唯有通过文辞来倾诉自己的痛苦。然而我们知道历史不允许她们有这样幸福的一天。她先他而死,而他也于她死后五年,于305年离开了人世。
三 结语
曹植和左思都是性情中人,所以他们的行事都与一般古人不同。
曹植生平的际遇可以说屡受打击,颠簸起伏不断,加之本来就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他的思想自然而然会背离传统固定的轨迹。他的作品也反映了这个趋向。它们除了闪现一般的人性光辉以外,还凸显了浓厚的亲情:对兄弟,还有不大寻常的,对一个出生不久的女儿的亲情。他看到新生婴儿的无辜,痛惜她短暂的生命。她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血肉至亲,因此不管是男是女,他都视若珍宝。失去她,好像割掉自己的一部分那么痛苦,为了这,他必须郑重地写一篇哀辞。
左思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的本传说:“不好交游,惟以闲居为事。”为了写“三都赋”他熬了十年。疯狂到家里到处,包括厕所,都放着纸笔,随时想到佳句,随地就纪录下来。他和妹妹左棻的感情,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两人的作品中。这也是古代不常见的现象。并且也由于左棻墓志铭出土,不但提供了更多关于左思家族的资料,而且证实了他的“娇女诗”中的两个人物确有其人。他对两个女儿的描写,分明是不把班昭的《女诫》放在眼里。否则什么德言容功,哪一件也不符合,怎么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大写特写呢?总之,只要一个人不以传统约束女性的观点去看人,就一定能看到天真无邪又顽皮磨人的小女儿的可爱又可恨之处,忍不住要去包容她们,爱她们,把她们用最真实生动的语言描述出来。
很遗憾的是,曹植、左思的这些作品,也算上潘岳和王安石为女儿写的作品,都埋没在他们别的作品之中,让这些古代文人的女儿情淹没无闻。
[1]左思,“娇女诗”,《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杨家骆主编,台北:世界书局,1978,页387-388。又见徐陵辑,《玉台新咏》,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出版,1955,卷2,页15上下。
[2]徐传武,“‛左棻墓志’及其价值”,原载中国台湾《汉学研究》,1995年12月,总第13卷,第2期。
[3]同上
[4]《晉書·文苑傳》,北京 : 中華書局,1974年,冊4,卷92,頁2376。
[5]左思,“悼離贈妹二首”,《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楊家駱主編,台北:世界書局,1978,頁384-385。又見“悼離贈妹詩二首”,左思全集,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wikisource.org)。
[6]左貴嬪,“感離詩”,《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楊家駱主編,台北:世界書局,1978,頁510。又見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