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詹姆斯讲他的故事前同“我”之间的那场对话。为了简洁一些,我就不引用原文了,读者请去阅读《热土》的相关章节。
我的感觉是,詹姆斯是一个对他所参与过的战争有着明晰而清楚认识的前军人。我这样表达,有两点说明。其一,我坚决剔除“正确”这个词语;其二,将詹姆斯同文中的“我”的一系列问答对话比较一下,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显然,詹姆斯的观点要比“我”的观点明确而自信,也多具体的解说(或说成比“我”多些进一步的阐述)。而对话中的“我”,显然是能娴熟地说出“应该由人民自主选择”“反对外国来干涉”“民族自决”等纲领性话语,并且能够利用“西方世界”民间的反战现象及政府要员的反省来增强自己的观点,可在言论有着相当自由的西方,这恐怕很难帮得上“我”的忙,因为在詹姆斯看来,若民间没有不同的声音,政府要员没有反省之类的言论,反而是不正常的。这是生活在不同政治制度下的人对话讨论时经常会发生的“鸡同鸭讲”现象。
所以我说,在张劲帆先生的小说《热土》里,安排在具体的人物讲述各自的故事之前的那段对话,具有典型的历史意义,因而也就具有历史的真实性。我相信,读者不会对此有异议。
而且,那段对话的意义并不简单到此为止。它将成为一种映衬的字幕,竖立在各人讲述的故事与场景之后。为理解《热土》这篇小说的意蕴,读者或许能通过几个人的亲身经历,去追溯对话里的那些话语究竟具有哪些实质性的内涵。它们究竟有多大意义,能不能多多少少帮助自己增加对战争与身处战争中的各色人等的理解。
(一)詹姆斯的讲述。
当他直接发放救济粮给南越民众时,这个善良的澳洲大兵注意到了一个忧郁无助的越南姑娘,便自然地帮了她一点,又因为姑娘敏感的反应—“她迷惑地瞅了我一眼”“对我不自然地笑了一笑,深深鞠了一躬”而受触动;“当她快缩小成一个小黑点时,”他追随的目光又“看到她回头远远望了我一眼”。 正是一个正常社会寻常的人性的自然流露,在那样残酷的战争氛围里,打动了这个澳洲大兵,使他的希望得到“正常对待“的愿望得到了满足,这里起作用的并不仅仅是一个越南姑娘的美丽与无助。这里有着作者描绘的细致与准确。
后来,当俩人又见面,这个南越姑娘反过来在游击队的眼皮底下掩护并救了詹姆斯的命时,我相信这合情合理,在这个场景中,政治该滚一边去。这同文革时,一个公宣队员敢救助邓小平的大公子并无本质的区别,当时的红色政治不也该滚一边去?人总是很具体的;对“青” 来说,在这个不知明天还会把什么更坏的事情强加到她头上的疯狂世界里,她同弟弟相依为命,仅能靠美国的救济粮与野菜充充饥,她自然珍惜任何帮助她活下去的帮助。那段姑娘回答这一个澳洲大兵的疑问:“为什么救我?”的表白十分准确,姑娘说:两边也都有好人坏人,她也弄不清哪一个好,但詹姆斯是可信的,她不可能拒绝并出卖一个已经使她具体感受到的好人。
当战事的发展提供了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时,青同詹姆斯两人的感情发展了。在两人之间,有了一段关于爱情,关于生活的希望,关于战争的不可预测的谈话,同样朴实而准确。“青”怀孕了;“怀孕”这件事也给“青”带来了生命危险,她会被同胞唾弃诅咒甚至处决。但她不愿意打掉这个属于她同詹姆斯俩人的孩子,她决心把孩子生下来,她相信詹姆斯是个负责的男人,她要同他一起度过这场战争,她要离开这个国家。
这是在残酷而无厘头的战争硝烟里,挣扎着的人性间企图培育出的暧昧而又充满对明天憧憬的花朵。这蓓蕾不死就能开成亮丽的篇章,中途夭折了就是泥沼中的一抹“青涩”,世人皆知便会成为持枪的“正义人士”诅咒的荒野之果。
“青”最后极其悲惨的下场,代表了在豕突狼奔的战争机器碾轧的间隙中,四下躲闪的无助的百姓通常的结局。 1946-1949年期间的在中国大陆的辽沈,平津,淮海战役,战场周边的民众遭受的涂炭一定是隐去不提的,媒体也不会去染指,仿佛这些民众从来没有存在过。《热土》中“青“的命运,意义就在这里。
但詹姆斯得知“青”的如此悲惨结局后,他的人性便坠落到了“杀红眼复仇”的阶段,就是这样了:“我疯狂地报复,见到越共及家属,不管男女老少,我都杀,杀红了眼。你们看到现在的我衣冠楚楚,文质彬彬,能想象我曾经是一个杀人狂吗?”读者却记得,当詹姆斯第一次在贴身搏斗中第一次杀人时还要说:“上帝,饶恕我吧,我不是情愿的。”他蹲在越南士兵尸体旁哭了,“我们生长在不同国家,为各自的国家服务,于是只能兵戎相见。生命如此脆弱。”之后在“打牌”事件中“艾伦“的死,也是一次血的教训,使他明白杀人非关”情愿不情愿”,而是“你死我活”的必然手段。当他目睹好心替越南村民割“盲肠”而招杀害的军医“弗兰克”的死亡,这次现实将他的认识演化成了对越南这个国家,对越南民族的蔑视:这是“一个愚昧的国家”,“连拯救他们的肉体都遭受拒绝,更不用说拯救他们的灵魂”.这就是为什么《热土》的开头在花园里对话时,詹姆斯的观点要比“我”的观点明确而自信,也多具体的解说(或说成比“我”多些进一步的阐述)的根本原因。那来自他远为复杂的人生经历。他是沿着他看到的铁一般真实的世界真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悟。
记得在国内听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的英模报告团演讲,英模说到这样一件事,他们的坦克团有次攻进北越一个村庄,坦克一辆辆停了下来,村庄很平静,不见任何敌方武装人员。从较近的一间农舍里出现一位颟顸的老婆婆,她慢慢走来,走过坦克。突然,她从衣服下掏出一颗手雷,闪电般塞进一辆塔台开着的坦克,那正是坦克团团长的坐骑。汇报员说,从此,凡是判定为可疑的人员,绝对不让她们靠近,不论老人孩子还是妇女,格杀勿论。北越也是全民皆兵。这是战争。不是你死,我就难活。结合着去看詹姆斯退役归国后的遭遇与反思,以及他同“青”用命护卫而活下来的不幸的女儿“文美”的团聚,成就了《热土》小说中一个真切而实在的人物。栩栩如生。
詹姆斯同“青”这两个人物,他们的思想变化脉络与两人的关系的发展与把握,在《热土》里是成功的,作者处理得笔触细腻而且准确。
我愿意也提供一个机会给詹姆斯,在这儿让他发出询问:
“如果参战真的错了,责任应该在国家,而不在我。人们因信仰的不同而发生仇恨,常常用最低劣的手段去捍卫最崇高的信仰, 劣行被美化为国家行为的战争,战争把人变成野兽,冤冤相报,没完没了,最后,信仰远离了,剩下的只有仇恨和永远抹不去的心灵创伤。我知道那场战争没有给任 何人带来好处,除了军火商和某些伪善的政治家,但是我又不愿意听到别人去否定它,因为我们一代人为国家、为民主自由信仰奉献了赤诚的青春和无价的生命,如 果这种奉献得到的只是一声“呸”,我成了个什么东西?我们虽然败了,但你能说我们为捍卫民主所作的牺牲是毫无价值的吗?”
(二)阮文新岳母的“无夫可眠;与敌同眠”的故事
故事里的陈氏春,是个可以被理解并最终是个命运凄惨的女性。我就想,在越南人民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可会有她的名字?!
我记得自己初中,高中里,每次上市里的新华书店,见到《南方来信》是一定买的。当时部队里,也提供这套丛书。每一封信都震撼人心。
二战时,在德寇铁蹄践踏之处,游击队处死吊死那些胆敢同德寇睡觉的同胞女性。若读者向空发狠问:谁敢同情她们?我只敢轻轻说,对这些人,耻辱但不当诛杀。再撇开受欺凌者,谈“强者”,难道当年“到地主少奶奶的牙床上去滚一滚”就光荣么?那“少奶奶”同“滚者”更何况还是“同种同族”?现在在大陆如火如荼唱开的“红歌”肯定剔除了这种意境与豪情。若拘泥于这是祖宗的陈法或光荣传统,那么,恭敬地问一句可以吗?今天又是谁家的“少奶奶的牙床”会被不“温良恭俭让”了呢?又会是谁会被鼓动或被教唆了去“滚一滚”呢?又会是谁在担当“教唆师爷”这一角色呢?
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大陆读到过一篇也是“小说”,说一个中国男兵在越南丛林战中负伤,被几个越军女兵捕获,安全地藏在丛林深处,远离了战争,供女性轮流睡。结局好像是战争终于结束,几位越南姑娘虽然依依难舍,还是让中国男兵回了家乡(我不愿记住或许是男战士逃跑成功,因为回家后,无人能为他证明),这样比较温馨,终究同是黄种,相通相亲。有谁还会建议吊死这个战士呢?
上面这段话,或者说那个小故事,作为《热土》里那个我的恋人:“恋人与敌人” 的兄弟篇章可谓相得益彰,似能珠联璧合。其实说什么“敌人”?同是人间“沦落人”而已。在这分分钟会失去生命的档口,人本能地渴望爱,爱情,与异性带来的灵魂与肉体两者都能通透的欢愉,这当然是本能也是理智的急迫最求。只要条件许可,那就是长江黄河相遇般的自然极了的人性辉煌。我赞赏《热土》里的“我”偷偷放跑了“萱”。越南姑娘了不起,敢爱敢恨。中国男兵也般配。
不记得是哪一位已经不在了的共产主义党领袖,曾说过:“打了胜仗往大姑娘的裤裆里钻,吃了败仗也往大姑娘的裤裆里钻。”此话说得粗砺,但仍然是人类的语言。前言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喜事;后语是“快快把自己搞倒了,一夜没事”的良性发泄。现在唱“红歌”,肯定不好意思唱出此等率直彪炳的真情。(谈到“红歌”,前天看国内台,“红歌”比赛,一位来自俄罗斯的姑娘选唱了一首英语歌颂“爱”的歌曲,却遭受到一位资深音乐老头的谎唐点评,说这歌不属“红歌”范围,并问这位俄罗斯姑娘,为什么不选前苏联的“莫斯科的郊外”“喀秋莎”等歌,说我原以为你一定会选这些歌,而且一定能唱得很好。我十分感动地看到这位看上去身材瘦弱的俄罗斯姑娘坚定地坚持自己的选择,她用发音生涩的中文说,她认为“爱”对整个人类是非常重要的,旁边一位女性象是翻译,帮助这位令人尊敬的俄罗斯姑娘解释,那位音乐老头又说你来唱“红歌”可你的中文也说得不怎么样,能否用中文唱首歌呢?姑娘便勇敢地唱了一首中文歌。我写下这一个场景,首先是向这位俄罗斯姑娘致敬,其次,也为“唱红歌”留下一个现场难得的真实注解。我想,或许这老头还真搞不清今天遇上说俄语的邻居,是依然把她们当成“前苏联人”呢还是后“俄罗斯人”,或许他无意间道出了“红歌”的真相。)
但这老先生一定干不出上面提到的中越健儿们营造出的辉煌人性的。这当然也是对他的赞扬。
这篇文章该停住了,写下的,只是为了让《劲帆作品讨论会》多一点声音,同感兴趣的读者朋友交流,听听朋友们的至诚见解。
劲帆先生的短篇小说《热土》(若有其它深奥的意义,自有大家评说)至少对文中涉及的澳大利亚人,美国人,中国人,越南人来说,象一块可以怀揣的小镜子,它映出周围世界有过或许还会重现的景象,希望普通的人们能认真地想一想,看看能做些什么,努力使世界懂点道理,更显多一点人性,让普通人少遭受些痛苦与摧残。
历史从来无兴趣认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说教;历史擅长改头换面;历史也从不拒绝“新瓶装旧酒”的坚持或者作为策略斡旋----如果是这样,那就真的应了《热土》的篇首语:会有绵绵不绝的“ 在我童年的梦中曾反复出现过一片有森林、山峦、河流和沼泽的地方,林火焚烧,孔雀乱飞,它不是我真实地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却又好象在哪里见过。奶奶说,怕是前世。。。”《引自《热土》》
然而,历史也会在前进中呈现出真的新面貌。前头提到的那位俄罗斯姑娘就是一个好的注解。
我保有着这种希望。一如张劲帆先生的短篇小说《热土》<尾声>里最好的那句代表着的由衷祝愿:“混血姑娘文美已回到餐桌边,出神地听着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