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当一拨又一拨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开了闸般涌进中国时,我就开始关注(或思考):被形形色色的现代主义冲击着的中国当代文学将何去何从?在中国文坛一直处於霸主地位的现实主义会否消失?标新立意的现代主义会否取(现实主义)而代之,成为新的霸主?或者是完全反转过来,现实主义会击败现代主义的进攻,继续着霸主地位?
五年後,我来到澳洲。
很快,我便有了结论:在中国,现实主义不会被取代,但是将受到现代主义的修正;所有现代主义的标新立意——不仅是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反传统技法,甚至还有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反动哲学,都可能被作家乃至读者逐步认可,并视为现实主义的一部分。
这个被现代主义修正了的现实主义,我们姑且称之为现代现实主义。
吴正的《立交人生》正是这种受现代主义修正了的现代现实主义文学。
(一)
从表面上看,《立交人生》很象是一部现代主义作品。确实,在阅读《立交人生》时,我们可以感觉到很多现代主义元素,比如意识流、荒诞文学、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和结构主义等等。其实,《立交人生》并不属于以上任何 我们知道,现代主义是19世纪下半叶以来在西方发展起来的以反对传统的现实主义(在西方是批判现实主义)为目的的各种文艺思潮的总称。这些标新立意的现代主义虽然五花八门,各自为政,但有两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思想内涵的“非理性”和创作形式的“反传统”。或者干脆简单点说,就是在“写甚么”和“怎麽写”这两个基本点上彻底颠覆传统的现实主义。
毫无疑问,《立交人生》并不反传统,而且也不宣扬非理性。
《立交人生 》有人物,也有故事(虽然作者本人并不把重点放在“人物”和“故事”上);而且,除了整体的谋篇布局采用了时空 交错的结构方式以及引入多重叙述方式外,在局部的书写也还保留着传统的审美情趣。事实上,《立交人生》展现给我们的故事并不荒诞,人物也不怪异,而且也没有着意渲染(或者是夸大)所有现代主义流派都在拼命渲染的所谓“异化现象”,亦即人与社会、人于他人、人与自我以及人与自然这四种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关系的危机和矛盾。《立交人生》的题旨是积极向上的,有怀疑,但没有根本否定;有迷惘,但没有彻底绝望;有焦灼,但没有愤世嫉俗……所以,从根本上讲,《立交人生》不应划入现代主义文学作品。
其实,作者在《别裁人生的尝试》一文中畅谈自己的创作心路历程时已经明确指出:从没有刻意要去提倡某某主义或追随某某派别——事实上,我对学院派的类似课题从没感过兴趣,更枉谈去钻研了。
对於《立交人生》中那些看似现代主义的小说技法的实用,作者解释说,那完全是无意识的。这就对了。一个作家的成熟,大凡要有三步:无意识——有意识——无意识。早期的无意识是不知道怎样写,中期进入有意识是在形成自己的风格,最後再回到无意识状态,那就是大家了。
(二)
我以为,广义的现实主义早已经超出了教科书所解释的——现实主义提倡客观地观察现实生活,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式精确细腻地描写现实,真实地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样的定义只是解释了“怎麽写”,并没谈及“写甚么”。关于“写甚么”,现实主义提倡的是人文关怀。
《立交人生》并没背离现实主义这两个要点。
《立交人生》虽然引进一些现代主义的创作技法,但基本上还保留着写实的艺术表现方式。是的,我们知道,《立交人生》并没把重点放在刻划人物和结构故事上,而是放在解析人的内心世界和对历史氛围的渲染;但这依然不能说《立交人生》是反传统的。或许,我们应该说,《立交人生》丰富(或完善)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写实技法——心理真实也是一种真实,对历史事件氛围的渲染其实是人们对历史更深刻的感受。
作者的思考和追问是:人类社会的终极追求在哪里?是甚么?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良知在哪里?是甚么?(见作者的小说创作随笔《小说小说》第133条)
所以,我们说:《立交人生》只是借用了现代主义的一些艺术手法,来表达人文主义的主题。
所以,我们说:《立交人生》是现代现实主义。
(三)
我以为,现代现实主义是21世纪中国文学的方向。
先来讨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小说是甚么?文学又是甚么?
我关心的不是诸如“小说是文学的一大样式,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具体环境的描写,塑造多种多样的人物……”以及“文学是意识形态之一种,现在专指用语言塑造形象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艺术……”的教课书模式。我关心的是,社会为什么需要文学?人们阅读文学作品的目的是甚么?
娱乐?
不是。仅仅以娱乐读者为终极目的的不是文学。
《立交人生》作者的回答是:人类需要形象化地了解,究竟自己是一头甚么样的带有群体生活习性的动物?
让我们再深入一步:人类需要形象化地了解自己的目的又是甚么?
答案是:人类要不断完善自己。
还是让我们回到文艺复兴以来主导文学史时间最久远最传统的现实主义上面来吧,她追求的是甚么?正是人文关怀。真善美。
现代主义鼓吹的则是:怀疑一切,否定一切;
进一步,现代主义给出的结论是: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试问:如果世界是荒诞的,如果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又如何?游戏人生?或者索性毁灭这个世界?这就是疯人呓语了。
还好,没有人这样说过。
我以为,现代主义之於当代文学所以重要,是它完成了一件大事,一件从来没人做过的大事:指出了世界的荒谬,并要我们去正视这个荒谬。
至此,现代主义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现代主义的“世界荒谬论”让一直高擎现实主义大旗的作家们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面,他们震惊了,於是,便有了现代现实主义……
人类的希望是甚么?人类希望世界是有序的、理性的、进步的。
这不仅是文学不可以颠覆的,也是艺术、哲学、政治,甚至科学都不可以颠覆的!
(四)
回到《立交人生》上面来。
我在前面说过,《立交人生》是有人物的,也是有故事的:“我”和雨萍,兆正和湛玉,两对关系密切的男女(“我”、兆正和湛玉三个是同班同学,而雨萍则是兆正的表妹),童年相识,青年相爱,最後结为两对夫妻;20年後重逢,时代的变迁已经改变了所有的人,於是,又开始了新的组合。
不过,作者打破了传统的时空顺序,改以人物的意识流动为线索,成功地描绘出从新中国成立前後,到21世纪来临,大约五十年的历史变迁。书中的“现在进行时”,是兆正和“我”两个男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香港,几乎是同时,於天黑时分走上街头,看似毫无目的地漫游了一个晚上,直到天明。书中所写正是这两个男人在“漫游”过程中近十个小时的心理流程,忽而过去,忽而现在,忽而真实,忽而虚幻,忽而迷惘,忽而清醒……
《立交人生》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表现方式?作者解释说:对我们这代人而言,半辈子做人所穿越的时光断面几乎相当我们祖辈好几代人才可能经历的。有时感觉,这是一条悠长而又深邃的时光隧道,自己正漫步其中。两边的展橱五光十色,目不暇给;而展品杂乱无章、高低错落,既熟悉又陌生。就是这种感觉,我很珍重它,不愿让它受到丝毫破坏或者改观。它不是情节——人物的传统的小说叙述功能,它只是一种氛围,强烈而迷人的氛围。我把它忠实地,尽可能原汁原味地记录了下来,再对它进行了某种创作层面上的技术剪裁……
(五)
明显地,我们可以看到《立交人生》在艺术上的如下追求:
第一、用意识流表现复杂的心理流程。
作者十分尊崇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企图以心理结构表现整个意识范围,甚至挖掘了潜意识领域,描写了意识活动的非理性内容,以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所以,作者大量使用的,不仅仅是回忆、内心独白,还使用了自由联想、闪念、梦境、幻觉、白日梦,以及稍纵即逝的片刻印象或感觉等表现手法,来表达作者进入状态後的意识流程。
和传统的意识流小说不同的是,作者虽然是以心理结构来表现整个意识范围做为小说的叙述主线,但保留了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还算是清晰的脉络。
第二、象表现主义大师一样营造氛围。
作者在他的文学宣言《小说小说》中,一开始就为小说创作的艺术纯度做了界定:情节筑构,人物雕塑,气氛营造以及索性虚化一切而遁入禅境。
作者极大地贬低了“情节筑构”和“人物雕塑”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而独树一帜地强调“气氛营造”和“遁入禅境”才是更高的境界。我无意评价作者这样排列小说创作的艺术存度到底有多大的权威性甚或学术性,也无意评价这样的排列对当代文学会有多大的影响;我只想说,他把“气氛营造”放在“情节筑构”和“人物雕塑”之上,应该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次革命。
到了抬出卡夫卡的时候了。
卡夫卡是表现主义大师,也是众多现代主义流派公认的先驱。我曾三次通读他那部令很多人望而却步的长篇巨著《城堡》,每一次都能感受到不同的梦魇般的氛围。卡夫卡还被公认是叙述大师,他的叙述微妙、明晰、蕴含、讥讽,但又不失传统风格;他善於把“极度主观的内容与严格客观的形式”、“对实在世界忠实准确的描绘与将实在世界加以梦魇般的、魔幻般的分解柔和在一个框架之内”。
我认为《立交人生》在某种意义上也做到了这一点。
第三、谋篇布局具有结构主义特色。
首先是多角度叙述,书中的一个角色是“我”,这个“我”,没有名字,在第一人称叙述时,“我”的符号是“我”,他是故事的叙述者;在第三人称叙述时,“我”又成了故事中人,“我”的符号则变成了“他”。我们可以说是小说的作者、叙述人以及小说中人“三位一体”,共同参与了故事的叙述。就这样,由於叙述角度的不断变换,行文不断来往与叙述者和叙述对象之间,再加上时间感的频频中断和种种象征,便营造出扑朔迷离的神秘气氛。
其次是人物角色的不断对换,有时,“我”甚至产生“我”是兆正的另一半的感觉;而有时,“我”又和兆正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点,做着同样的一件事。小说是这样结尾的:天将破晓。在这夜的黝暗里,他、他、她、她,四个人,各自占据着各自目前的生存位置,组成了一个等边的几何图形。就如同转动着的万花筒中的图案,虽然每一刻都在改变,但却始终对称、平衡。
这令人很容易想到结构主义大师博尔赫斯的“迷宫小说”,有点宿命的味道,使人顿生“人生在世,如坠迷宫”的感觉。
尽管《立交人生》有如此鲜明的现代主义特色,但它并不反传统,也拒绝非理性。《立交人生》是理性的,它反映的是政治文化的批判和民族自省的社会内容。《立交人生》是非常现实主义的,因为,说到底,它还是真实、客观地反映了我们身边的这个现实的世界。
在读吴正的长篇小说《立交人生》的同时,也读到他的创作随笔《小说小说》。毫无疑问,《小说小说》是吴正的文学宣言。从《立交人生》到《小说小说》,或者是说从《小说小说》到《立交人生》,可以看出作者的勃勃野心。有野心固然是个好事。但是,野心也使得他的“文学宣言”有那么点指手划脚的味道。指手划脚总是不遭人喜欢的,一如有野心也会不遭人喜欢一样。当然,这些丝毫不能削减吴正对21世纪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吴正先生能少一点浮躁,甚至能真的象他所设计的那样“进入禅境”,他和他的《立交人生》可能会更加令人刮目相看的。
我知道,仅从《立交人生》一部著作前瞻21世纪中国文学的走向,可能会有失偏颇;但我仍然坚信,现代现实主义可能会是21世纪中国文学的唯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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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此文是为香港作家吴正长篇小说《立交人生》作品讨论会而做,后来发表在《澳洲新报》“新文苑”上。这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再次拿出来,而且发在“劲帆作品讨论会”区,是因为:
(1)我个人在参与劲帆作品讨论时和几位文友争执过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这一篇说的更详细;
(2)响应进生和李南方的号召,提倡“理性评论”,请大家鉴定一下,这样算不算理性;
(3)也想让大家比较一下两次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