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英里 一
沃利·当纳森用他粗短的食指点着树皮。
“原,你看”,他说:
“蚂蚁日夜不停地在这里行走,就走出了痕迹 ”。
荒原眯起眼睛,顺着沃利手指的地方,在棕色树皮上有一条浅色的线,像用刀刻过。从树皮开裂的筋脉里,弯弯曲曲,开凿出一条宽窄不一的沟槽。沟槽几乎穿透了老树的皮肤,象悬崖上的盘山公路环绕着通向树冠。蚂蚁一列上行, 一列下行。都匆匆忙忙,互不打扰,沉浸在他们的蚂蚁世界里。
沃利说“我们人类就像他们一样 ”。
荒原回头看了一下沃利。沃利象一个哲学家皱着眉头,深陷的眼睛躲在阴影里,红色的脖子上渍着汗。好像被蛇咬了,他收回了食指。荒原知道,沃利急于让她安顿下来,像土生的澳洲女人那样,她知道她需要时间。
热带地区的阳光,像打在身上的皮鞭,又辣又疼。荒原感觉被烤化了。几缕长发湿嗒嗒地贴在脸上。身体急速地在散发热量。面颊发红肿胀,流到嘴边的汗水又苦又咸。像一个正在痛哭的女人。
他们坐下来,大树投下来稀疏的阴影。干旱地区的树木都没有浓密的树冠,这已经足够了,比刚才他们在太阳底下捡干牛粪的时候舒服多了。
沃利从汽车的冷藏箱里取出一听啤酒,给荒原一瓶冰水。荒原一口气喝了半瓶,好像浇灭了一身的火苗。凉快了许多。
荒原把上唇抿在牙齿上,缓解了一下冰水的刺激,她还不太习惯喝冰水。
“你会适应的,你很快会习惯的”。沃利安慰着女人和他自己。荒原知道,沃利是指另一些事情,或者很多事情。有很多不适应。其实这不用经常挂在嘴边。荒原低下头,用手指碾死一支正在往脚上爬的食肉蚂蚁。红土地上到处是这样的蚂蚁。刚才的话,她好像没听见。
沃利已经习惯了中国女人这种有问不答的方式。有时候让他恼火,象费力击了一杆的球, 消失不见了。她的心思很难猜测,也许这正是一种情调。
他喜欢她抿着嘴唇的样子。他注意到她的照片,从童年开始,直到成为一个成熟性感的女人,她始终紧闭双唇。在中国的大街上,你随处可见这种沉默和孤寂的表情。好像是一种民族特征,很难改变。沃利感觉你越想靠近她,她却越离你远去。生活却因此有了追逐的兴趣和意义。
沃利看了看树顶上高而远的天空,只有几丝白色透明的薄云。远处有几只牛站在几片小树的阴影里。不停地甩着尾巴驱赶牛蝇,眼看着它们因为食物不足,肚皮干瘪,渐渐瘦出了形。十二月干旱的内陆,能有什麽希望呢?干旱期越长,牧场的损失就越大。今年投在牲畜身上的钱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在找地方补回来。幸好还有几项收入,在他接管父亲留给他的牧场之前,自己在矿业的几项投资,都运转良好。这并不证明牧场经营得当,从那边找回来的钱又投进这边,大致维持收支平衡。
进入十二月,他在考虑如何利用河谷那边的一小块空地。大约一公顷土地,是一片河谷的斜坡,土质好,是一块容易照顾的好地。他和妻子荒原商量了几次。邻近的农场主,父亲的好友翟森 奥博润说,沃利的父亲曾经想在这块地上种芒果树,只是因为精力不足拖延下来。种上树以后,要花很多时间来照看。不过,翟森说可以帮忙找到芒果经销商。翟森自己就有一百多棵芒果树,每年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好利吸引着沃利和荒原,他们决定今年把钱投到这里,过三到五年,就能从这里得到回报了。
开始整理这片空地的时候,花了很大力气。 沃利每天清晨用电锯砍杂树。荒原把它们归拢到一起,在息了风的黄昏点火烧掉。这是一件繁重的工作,他们没雇人帮忙。每天两人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耗尽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杂树丛生的河谷终于露出了土层。沃里又租用了翟森的旋耕机深翻了一遍,褐色的土壤,像一块松软的毛毯,沃利甚至仪式一般地在这块处女地上翻跟头打滚。平坦的谷地散发着杂草和泥土的香味,崭新的面孔像一个新生儿,给了他们惊喜。
他们点了六七十个树坑,甚至在距离河岸十多米的地方的也点了九个树坑, 这的确有些冒险,一些雨水比较大的年份,洪水可以涌上河岸,漫到这里,地上还能清楚地找到一条水位基线。沃利注意到野兔从来没有在这个基线以下做窝。可以说这是他们利用这块地的最后界限。
他们计划在雨季到来之前施好肥料,种上芒果树苗。
沃里看看十几个塑料搬运箱已经装满了干牛粪。动作麻利地跳上卡车。荒原站在地下,把箱子一个个递上来,他看荒原利索地转动身子,感觉她能承受得住箱子的重量。“你是个好妻子,她能干这活儿,好姑娘 ”。他大声对妻子说着,好像给妻子的赞美和鼓励,能让她减轻劳动的辛苦。同时不停地确认,他对荒原有足够的信心。她看上去始终是个自信的女人,能胜任做一个好妻子,能承担这份给她的责任。能胜任一切劳动。但是她还没有准备好就这样一生做一个澳洲农民的妻子。他只是担心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