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也許有些离奇,但卻是真實的。
他們的大儿子,是伴隨著轟鳴的炮火和彌漫的硝煙出生的,那是1948年。
當時,國共兩党為了爭奪半壁江山,正進行著最后也是最殘酷的拼殺。一年以后,勢不可擋的中共部隊,未放一槍一炮,順利占領了北京當時叫“北平”,戰爭就此告一段落。如同很多南下北上的軍人一樣,他們奉命脫掉了身著十年有余的戰袍,換上清一色的中山裝,步入辦公室,當上了机關干部。為了紀念自己的隊伍取得了戰爭的胜利,他們給大儿子起名“凱”,并計划著生個女儿,起名“旋”。
兩年后,第二個孩子出生了,正是他們所期盼的——女孩儿。兩口子忙于工作的同時,盡心盡力地照料著自己的孩子凱和旋。
旋近一歲時,患了輕微感冒。媽媽抱著她,去了北京城內最大的一家公私合營醫院。這种頭疼腦熱的小病,似乎很難引起醫生們的重視。那位主治大夫草草一看,不屑一顧地對護士說:“給這孩子打一針。”
据說,十個孩子打針,有九個哭叫。旋是唯一安靜的那個。
打完針,媽媽抱著她不住地夸,她卻左右不停地轉著小臉儿,尾隨著那個忙忙碌碌的小護士,不愿在自己的視線中失去她。當旋看到小護士再次舉起那碩大的針管,狠命地刺向另一個白白淨淨的小屁股時,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接著,把頭埋進媽媽的怀里,大聲痛哭起來。惊恐中的小護士,不解地看著旋,說:“嘿,打她的時候沒事儿,打別人,給她嚇哭了,這孩子可真逗。”
顧不上為旋穿好外套,媽媽抱起她向門外沖去,并不住地嘮叨著:“我們這孩子第一次打針,我們這孩子膽儿小,我們這孩子心軟……。”是對小護士說,也像對旋說。背后,又傳來一位被動挨“打”的嬰儿,痛苦、抗爭,卻無濟于事的哭聲……。
從那一天起,旋,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少了哭聲,更听不到她笑了。媽媽敞開胸怀喂她奶時,她也是吸吮兩口吐出一口,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与渴求。整天,除了昏迷不醒,就是睜著無神的雙眸,靜靜地望著空中,在那洁白如紙、冰涼如鐵的天花板上,搜尋著某种答案。
偶爾,媽媽听到旋的笑聲,是在媽媽的夢里,當媽媽打開電燈時,旋的那雙濕潤的眼睛,正迎接著媽媽的淚滴。
懮心忡忡的媽媽,抱著日漸枯瘦的旋,再次來到了醫院。陳述前因描繪后果檢查病歷專家會診儀器測試住院觀察,整整折騰了一周,院長把媽媽叫進了辦公室。
“您是党的干部,您,您是經過風雨,見過市面的人。由于,由于……。我跟您直說吧,由于我們的護士太年輕,給孩子打針時,可能用藥劑量過大……,當然,也不排除用錯藥的可能。所以,您的孩子,我听您叫她‘旋’,十有八九,變成了一個痴呆儿。您先別急,我們再想想辦法。可是,估計,好轉的可能性不大。我代表醫院党委向您表示……。”
媽媽沒有听到后面的話,她知道他要說什么。媽媽從護士手中奪過旋,默默地离開了醫院。媽媽抱著她,抱得比平時更緊,生怕她從自己的手中脫落。
旋是三歲死去的,死在了媽媽的怀里。
她給媽媽留下的,是哥哥傳給她的几件童衣和媽媽親手為她縫制的一床小棉被。僅有的一張黑白照片,是她兩歲時,保姆抱著她在院子里晒太陽,鄰居偷拍的。
直到臨死,旋從未和媽媽照過相,也從未喊過一聲完整的“媽媽”。
他們想女儿,他們想要女儿,他們發誓再生一個女儿,以便忘卻那可怕的經歷,安撫自己受了重創的心靈。
又過了兩年,老二也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儿……。直到老三,老四,都是男孩儿。轉眼間,到了一九五九年,媽媽怀上第五個孩子時,他們開始猶豫了。
就在這一年,他們響應共產党的號召,奔赴邊遠的內蒙搞“四清”,幫助那些對政治一竅不通也無心過問、純朴善良可怜無辜的牧民們,清理“階級隊伍”。
怀孕三個月的媽媽,在丈夫的支持下,來到了公社的衛生所。
土生土長的赤腳醫生以經驗不足,設備簡陋為由,讓媽媽去了縣醫院。當大夫們得知她是來自北京,是党中央毛主席派來的干部時,怕万一有個閃失,承擔不起責任,說破大天,也不愿為她實施人工流產手術。沒辦法,她只得熬到工作結束,回到北京。孩子,又在媽媽的肚子里生存了兩個月。
北京協和醫院的大夫,特認真。他們不緊不慢地對媽媽說:“這個手術,您不能做了。孩子都這么大了,弄不好,您的命也得搭上。生下來算了,我們勸您。”媽媽呢,只得苦苦一笑。
一九五九年五月,老五,也是他們的第六個孩子,誕生了。正像他們所擔心的那樣,還是男孩儿。媽媽的同事們,知道是因為“四清”,因為內蒙,“救”了這孩子的命,大家給他起了個名字:“草原”。
草原,是媽媽生的最后一個孩子。從小,就听媽媽講過那段故事,講過他的來歷;從小他就知道,自己的命,是“撿”來的。
......如今,人過中年的草原,依然常在各种假設中暢游:如果那個小護士沒有失誤,如果旋還活著,如果媽媽生的第三個那怕第四個孩子是女孩儿,如果偉大領袖沒有發動“四清”,如果赤腳醫生真敢下手,如果縣醫院的大夫們膽子再大點儿,如果媽媽不听勸說而在協和醫院做了人工流產,如果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草原……。
有。草原,自由自在地活著。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來之不易,所以他更加珍稀生命。他將永無休止地感激著,賜予他生命的爸爸、媽媽和相關的人們,探詢著可言可喻卻又無影無形的、生命的來源。
我,就是草原。
此文曾獲得澳大利亚“1999年大丹定農市中文小說大賽”特別鼓勵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