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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6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04 10:30:37  浏览次数: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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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囡鱼戏言微善教 管老鸨奇事反常情

葛仲英走到对门吴雪香家,跨进房里,寂然无人,自向榻床躺下。随后娘姨小妹姐抬着饭碗进房,说:“请坐会儿,先生在吃饭。”随手把早晨泡过的茶碗倒去,另换茶叶,喊外场冲开水。 

一会儿,吴雪香姗姗其来。见了仲英,即大声道:“你是坐在对面不想来的呀,现在又来干啥呀”一面说,一面从榻床上拉起仲英来,要推出门外去。又道:“你还是与我到对面去吧!你去坐好了,啥人要你来呀?”仲英猜不出他什么意思,怔怔的立着,问道:“对面张蕙贞,她又不是我相好,为啥你要吃这个醋?”雪香听说也怔了,道:“你倒也是说笑了!我与张蕙贞吃啥醋呢?”仲英道:“你不是吃醋,那么你让我到对面去做啥?”雪香道:“我以为你是坐在对面不来了,就说你还是过去坐吧。这也算是吃醋吗?” 

仲英乃恍然大悟,付诸一笑,就在高椅上坐下,问雪香道:“你意思要我成日成夜陪你坐在这里,不能到别的地方去,是吗?”雪香道:“你要听我的话,别地方也尽管去。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仲英道:“你说的哪一句话我没听?”雪香道:“那么我叫你过来,你为啥不来。”仲英道:“我因为刚刚吃好饭,要坐一会再来。谁说不来呀?”雪香不依,坐在仲英膝盖上,挽着仲英的手,用力揣捏,口里咕噜道:“你不来,就要与我说说明白。”仲英发急道:“说啥呢?”雪香道:“下次你来这里,我要你来,你听见么就要跑过来的。你要到哪里去,我说不要去的地方,是一定不许你去的。你肯听我吗?” 

仲英和他扭不过,没奈何应承了。雪香才喜欢,放手走开。仲英重又笑道:“我家里的老婆从来也不曾说过这种话,你倒要管起我来了!”雪香也笑道:“你是我儿子呢,难道不可以管你吗。”仲英道:“说出来的话通过脑子吗,脸面也不要了!”雪香道:“我儿子养到这么大,会去吃花酒,会去打茶会,我多少体面啦,倒说我不要脸面!”仲英道:“不与你说了。” 

恰好小妹姐吃了饭,在房背后换衣裳。雪香叫道:“小妹姐,你来看我养的儿子好吗?”小妹姐道:“哪里呢?”雪香把手指仲英,笑道:“他。”小妹姐也笑道。“瞎说!你自己有多大,能养出这么大的儿子来吗。”雪香道:“这个不稀奇的!我要养起儿子来,比他还要体面了。”小妹姐道:“你就替二少爷养个儿子出来,不就好了。”雪香道:“我要养的儿子,如果像他们一样进出堂子,我要打死他的。”小妹姐不禁大笑道:“二少爷听见吗?幸亏有鼻孔出气,不然要给她气死的!”仲英道:“她今天在发神经了!”雪香滚到仲英怀里,两手勾住头颈,只是嘻嘻的憨笑。俩人抱一起鬼混一阵,一直到外场提水壶进房,才散开。

仲英站起身来,像要走的样子。雪香问:“做啥?”仲英说:“我要买东西去。”雪香道:“不许去。”仲英道:“我买好就来。”雪香道:“谁说可以?你替我坐在这里。”一把把仲英摁下坐了,悄问:“你去买什么?”仲英道:“我到亨达利去买点东西。”雪香道:“我们坐马车一起去,好吗?”仲英道:“可以。”雪香便叫:“喊一辆钢丝马车。”外场应声去喊。小妹姐因问雪香道:“你吃过饭了要不要补妆啊?”雪香取面手镜一照,道:“不要了。”只将手巾揩揩嘴唇,点上些胭脂,再去穿起衣裳来。 

外场报说:“马车来了。”仲英听了,便说道:“我先去。”起身要走。雪香忙叫住道:“慢一点,等我一起去。”仲英道:“我在马车里等你好了。”雪香两脚一跺,嗔怪道:“我不要!”仲英只得回来,因向小妹姐笑道:“你看她的脾气,自己就是个孩子,还想要养儿子了。”雪香接嘴道:“你自己是孩子,说话没轻重,还要讲我了。”说着,又侧转头点了两点,低声笑道:“我是你亲娘哦,你知道吗?”仲英笑骂道:“快点了,不要讲了!”雪香方才打扮停妥。小妹姐带了银水烟筒,三人同行,即在东合兴里弄口坐上马车,令车夫先往大马路亨达利洋行去。 

车子驶出跑马厅,没有多少路就到了。车夫等着下了车,拉马车去一边伺候。仲英与雪香、小妹姐迈进洋行门口,一眼望去,但觉陆离光怪,目眩神惊。看了这样,再看那样,大多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又没时间细细品鉴,只是大致一览而已。那洋行内伙计们拿出许多玩意,拨动机关,任人赏鉴。有各色假鸟,能鼓翼而鸣的;有各色假兽,能接节而舞的;还有四五个列坐的铜铸洋人,能吹喇叭,能弹琵琶,能撞击金石革木诸响器,合成一套大曲的;其余会行、会动的舟、车、狗、马,眼花缭乱看不完。 

仲英只取应用物件拣选齐备。雪香见一只时辰表,嵌在手镯之上,也中意了要买。仲英乃一古脑儿论定价值,先付庄票一纸,再写个字条,叫洋行内把所买物件送至后马路德大汇划庄,即去收清所该价值。处分已毕,然后一淘出门,离了洋行。雪香在马车上褪下时辰表的手镯来给小妹姐看,仲英道:“只不过外表好看,也没啥奇特。” 

比及到了静安寺,进了明园,那时已五点钟了,游人尽散,车马也很少,仲英仍在洋房楼下泡一壶茶。雪香扶了小妹姐,沿着回廊曲榭兜一个圆圈子,便要回去。仲英没甚兴致,也就依她。 

从黄浦滩转至四马路,两行自来火灯已点得通明。回家进门,外场来说:“对面来邀客,请过两回了。”仲英略坐一刻,即别了雪香,去过对门,王莲生迎进张蕙贞房里。先有几位客人在座,除朱蔼人、陈小云、洪善卿、汤啸庵以外,再有两位,系上海本城宦家子弟,一位号陶云甫,一位号陶玉甫,嫡亲弟兄,年纪不上三十岁,与葛仲英世交相好。彼此相让坐下。 

一会儿,罗子富也到了。陈小云问王莲生:“还有谁来?”莲生道:“还有贵局的两位同事,说先到仔尚仁里卫霞仙那里去。”小云道:“那么现在去催一催。”莲生道:“巳经去催了,我们不用等他。”当下向娘姨说,叫摆起台面来。又请汤啸庵开局票,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啸庵不需问,一一写好。罗子富拿局票来看,把黄翠凤一张抽去。王莲生问:“为啥?”子富道:“你看她昨日很晚才来,坐了才一会儿就去的,所以不高兴去叫她。”汤啸庵道:“你也不要怪她,可能是忙几个局。”子富道:“谁的局!她连续三个礼拜有六点钟的局!”啸庵道:“点三个礼拜的六点钟,倒是有趣的。” 

说着,催客的已回来,说:“尚仁里请客,说请先坐罢。”王莲生便叫“起手巾”。娘姨答应,随将局票带下去。汤啸庵仍添写黄翠凤一张,夹在里面。三张方桌,连接排做双台。大家宽去马褂,随意就坐,却空出中间两把高椅。张蕙贞倒酒、敬瓜子。洪善卿举杯向蕙贞道:“先生恭喜你。”蕙贞羞的抿嘴笑道:“啥呢!”善卿也逼紧喉咙,学他说一声“啥呢”。说的大家都笑了。 

戏班子呈上一本戏目请点戏。王莲生随意点了一出《断桥》,一出《寻梦》,下去吹唱起来。外场带了个纬帽,上过第一道鱼翅,黄翠凤的局已到。汤啸庵向罗子富道:“你看,她头一个先到,还是很巴结的?” (意思说她勤快)子富把嘴一努,啸庵回头看时,却见葛仲英背后吴雪香先自坐着。啸庵道:“她好似自己的堂局,走走过来就是,不能拿她比较的。”黄翠凤的娘姨赵家姆妈正取出水烟筒来装水烟,听啸庵说,略怔了一怔,道:“我们听见有叫局,每次是急忙来的,有时候要转局忙不过来,是不是应该晚点啊?”黄翠凤沉下脸,喝住赵家姆妈道:“说什么呢!早就早点,晚就晚点,要你这样多说多话!”汤啸庵分明听见,微笑不睬。罗子富却有点不耐烦起来。王莲生忙岔开说:“我们来划拳,子富先摆五十杯。”子富道:“就五十杯好了,啥稀奇!”汤啸庵道:“二十杯算了。”王莲生道:“这样大的局,至少三十杯。我先打。”即和罗子富划起拳来。 

黄翠凤问吴雪香:“唱过了吗?”雪香道:“还没有唱,你唱吧。”赵家姆妈递过琵琶,翠凤和准了弦,唱一支开片,又唱京调《三击掌》的一段抢板。赵家姆妈替罗子富连代了五杯酒,吃得满面通红。子富还要他代,恰巧蒋月琴到来,伸手接去。赵家姆妈趁势装两筒水烟,说:“我先去了,要不要先吃两杯?”罗子富更觉生气,取过三只鸡缸杯,倒得满满的,给赵家姆妈。赵家姆妈执杯在手,待吃不吃。黄翠凤使性子,叫赵家姆妈:“拿来。”连那两杯都折在一只大玻璃斗内,一口气吸得精干,说声“晚一会请再过来”,头也不回,一直去了。罗子富向汤啸庵道:“你看怎样,是不是不去叫她来的好?”蒋月琴接口道:“原是你不好,她们已经吃不下了,你还一定要她们吃。”汤啸庵道:“闹小孩子脾气,没有关系的。”罗子富大声道:“我倒还要去叫她个局!”娘姨拿笔砚来,蒋月琴将子富袖子一扯,道:“叫啥局啊?现在……”只说半句,后面又咽了回去,祝子富笑道:“你也吃起‘酱油’来了。”月琴别转头忍笑说道:“你去叫吧,我也去了。”子富道:“你去吧,我也再来叫你吧。”月琴也忍不住一笑。娘姨捧着笔砚问:“要不要笔砚啊?”王莲生道:“拿来,我替他写。”罗子富见莲生低着头写,不知写些什么。陈小云坐得近,看了看,笑而不言。陶云甫问罗子富道:“你是啥时候开始去黄翠凤那里的?”子富道:“半个月光景。刚开始看她倒一般。”云甫道:“你已有月琴先生的,为啥还去翠凤呢?翠凤脾气是不大好。”子富道:“姑娘有了脾气,是难做生意的!”云甫道:“但是你不知道,要是客人摸着她脾气,对上眼,就有一点点假情假义也稀奇的。不过刚做起就闹脾气不好的。”子富道:“翠凤这样,老鸨倒让她闹脾气,不去管她!”云甫道:“老鸨哪里敢管她?她倒要管起老鸨的。老鸨随便有啥事情,先要去问她,她说怎样就怎样,还要不时去拍拍她的马屁了。”子富道:“这个老鸨也太老好人了。”云甫道:“老鸨有啥好人的!你知道有个叫黄二姐,就是翠凤个老鸨,是娘姨出身,有过七八个姑娘,算得是见过场面的,但就是碰到了翠凤,她也只能碰鼻头转弯了。”子富道:“翠凤啥个本事呢?”云甫道:“讲起来是利害的。还是翠凤尚未接客做清倌人时,与老鸨一次吵骂,老鸨打了她一顿。打个时侯,她咬紧牙齿,一声不响,等到娘姨等劝开后,榻床上一缸生鸦片烟,她拿起来吃了两把。老鸨知道后,吓得要死,连忙去请医生来。她就是不肯吃药,骗她也不吃,吓她也不吃。老鸨没有办法了?只好对她跪下,向她磕头。说从此以后,一点都不敢得罪你了。’这样她才将生鸦片吐了出来。” 

陶云甫这一席话,说得罗子富忐忑惊慌,只是出神。在席的也同声赞叹,连姑娘、娘姨等都听呆了。惟王莲生还在写票头,没有听见。及至写毕,交与娘姨,罗子富接过来看,原来是开的轿饭账,随即丢开。王莲生道:“你们为什么不喝酒,子富的庄完了沒有呢?”罗子富道:“我还有十杯没有划。”莲生又叫汤啸庵打庄。啸庵道:“玉甫也没有打过庄。” 

一语未了,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声,直闯进两个人来,嚷道:“啥人的庄?我来打。”大家知道是请的那两位局里朋友,都起身让坐。那两位都不坐,一个站在台面前,揎拳攘臂,“五魁”“对手”,望空乱喊;一个把林素芬的妹子林翠芬拦腰抱住,要去亲嘴,口里喃喃说道:“我的小宝宝,亲一下脸。”林翠芬急得掩着脸弯下身去,爬在汤啸庵背后,极声喊道:“不要吵!”王莲生忙道:“不要去惹她们哭。”林素芬笑道:“她哭倒不至于。”又说翠芬道:“亲个脸又没什么?你看头发鬓脚也散开了!”翠芬挣脱身,取豆蔻盒子来,照照镜子。素芬替她整理一回。幸亏带局过来的两个倌人随后也到了,拉那两位各向空高椅上坐下。王莲生问:“卫霞仙那里谁请的客?”那两位道:“就是姚季莼呀。”莲生道:“怪不得你们俩个都吃醉了。”两位又嚷道:“谁说醉啦?我们要划拳的。”罗子富见他们如此醉态,也不敢去助兴,只把摆庄剩下的十拳胡乱同那两位划毕,又说:“酒随意代吧。”因此蒋月琴也代了几杯。 

罗子富的庄打完时,林素芬、翠芬姐妹已去。蒋月琴也就兴辞。罗子富乃乘机走出席,悄悄的约同汤啸庵到里间房里去穿了马褂,直接从大床背后出房,下楼先走。管家高升看见,忙喊打轿。罗子富吩咐把轿子打到尚仁里去。汤啸庵听说,便知他听了陶云甫的一席话,要到黄翠凤家去,心下暗笑。 

两人走出门来,只见弄堂两边车子、轿子堆得满满的,只得侧身而行。恰好迎面一个大姐从车轿夹缝里钻来挤住,那大姐抬头见了,笑道:“阿唷,罗老爷!”忙退出让过一傍。罗子富仔细一认,却是沈小红家的大姐阿金大,即问:“是来这里跟局?”阿金大随口答应自去。 

汤啸庵跟着罗子富直至黄翠凤家。外场通报,大姐小阿宝迎到楼上,笑说:“罗老爷。你有好多天没有请过来了。”一面打起帘子,请进房间。随后黄翠凤的两个妹子黄珠凤、黄金凤,从对面房里过来见过,赶着罗子富叫“姐夫”,都敬了瓜子。汤啸庵先问道:“阿姐是否出局去了?”金凤点头应“是”。小阿宝正在加茶碗,忙按说道:“巳经去了一会,要回来快了。”罗子富觉得没趣,丢个眼色与汤啸庵要走,遂一齐起身,走下楼来。小阿宝慌的喊说:“不要去啊。”赶过来,已是不及。 

第六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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