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35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26 18:48:47  浏览次数:387
分享到:

落烟花疗贫无上策 落烟花疗贫无上策

王公馆收场撤席,众客陆续辞别,惟洪善卿帮管杂务,傍晚始去,心里要往公阳里周双珠家。一路寻思,天下事那里料得定,谁知沈小红的现成位置,反被个张蕙贞轻轻夺去。并揣莲生意思之间,和沈小红的这种落落寡合情形,大不比从前亲热,大概是要断交了。

自己正辘辘的在转念头,忽闻有人叫声“娘舅”。善卿立定看时,果然是赵朴斋,身穿机白夏布长衫,丝鞋净袜,光景比从前好多了,善卿不禁点头答应。朴斋不胜之喜,与善卿寒暄两句,傍立拱候洪善卿从南昼锦里抄去。

赵朴斋等善卿去远,才往四马路华众会烟间寻见施瑞生。瑞生并无别语,将一卷洋钱付与朴斋道:“你拿去交给你姆妈,不要让张秀英看见。”

朴斋应诺,拿了回清和坊自己家里,只见妹子赵二宝和母亲赵洪氏对面坐在楼上亭子间内。赵洪氏似乎叹气,赵二宝淌眼抹泪,满面怒色,不知是为什么。二宝突然说道:“我们住这里也不是她的房子,也不曾用过她的洋钱,为啥我要来巴结你?就是三十块洋钱,那是你的吗?你怎么有脸问我讨还!”

朴斋听说,方知为张秀英不睦之故,笑嘻嘻取出一卷洋钱交明母亲。赵洪氏转给二宝道:“你拿去放好了。”二宝身子一摔,别气大声道:“放啥啊!”

朴斋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二宝始向朴斋道:“我们现在有钱了,本来我们是应该用做盘缠回乡下的,现在不回去了,索性爽爽气气掛上牌子做生意。随便你是什么想法,想在这里做什么?”朴斋嗫嚅道:“我哪里有啥主意,妹妹说了就是。”二宝道:“现在推在我一人身上,过几日不要说我害了你。”朴斋陪笑道:“没有这事的。”朴斋退下,自思也别无它策,只好言听计从。

过了数日,二宝自去说定鼎丰里包房间,要了三百洋钱带挡(妓院下人拼股出资)回来,才与张秀英说知。秀英知不可留,听凭自便。选得十六日搬场,租了全副红木家生先往铺设,又赶办些应用物件。大姐阿巧随带过去,另添一个娘姨,名唤阿虎,连个相帮,各掮(拼资)二百洋钱。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当晚施瑞生来吃开台酒,请的客即系陈小云、庄荔甫一班,因此传入洪善卿耳中。善卿只是长叹,全然不睬。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二宝为施瑞生一力担承,另眼相待。不料张秀英因妒生忌,竟自坐轿亲往南市,至施瑞生家里告诉过房娘。那过房娘不知就里,夹七夹八把瑞生数说一顿。瑞生生气,索性断绝两家往来,反去做个清倌人袁三宝。

张秀英没有瑞生帮助,门户如何支持,又见赵二宝洋洋得意,亦思步其后尘,于是搬在四马路西公和里,即系覃丽娟家,与丽娟对面房间,甚觉亲热。陶云甫见了张秀英,偶然一赞。覃丽娟便道:“她新出来,你可曾有朋友替她做个媒人。”云甫随口答应。秀英自恃其貌,平常也会乘坐马车为招揽嫖客之计。

那时六月中旬,天气骤热,室中虽有佣人自拉风扇,仍津津出汗。陶云甫也要去坐马车,可以乘凉,因令相帮去问兄弟陶玉甫高兴去否。相帮至东兴里李漱芳家,传话进去。

陶玉甫见李漱芳病体巳基本痊愈,游赏园林亦是保养一法,但不知她有此兴致否。漱芳道:“你阿哥叫我坐马车,叫过好几回了,我就去一趟。我现在身体巳好很多了。”李浣芳听得,赶出来道:“姐夫,我也要去。”玉甫道:“本来就一起去呀,叫两辆钢丝轿车吧。(当时的轿车称呼)”漱芳道:“我坐了轿车,是要给你阿哥笑的,你坐皮篷(带篷顶的人力车)吧。”遂向相帮回说:“去的。”约在明园洋楼会聚,另差这里相帮桂福,速雇钢丝的轿车、皮篷车各一辆。

浣芳最是高兴,重新打扮起来。漱芳只略按一按头,整一整钗环簪珥,亲往后面房间告知亲生娘李秀姐。秀姐切嘱早些归家。

漱芳回到房里,大姐阿招和玉甫先已出外等候。漱芳徘徊顾影,对镜多时,方和浣芳携手同行。至东兴里口,浣芳定要同玉甫并坐皮篷车,漱芳带阿招坐了轿车。驶过泥城桥,两行树色葱茏,交柯接干,把太阳遮住一半,并有一阵阵清风扑入襟袖,暑气全消。

驶至明园,下车登楼,陶云甫、覃丽娟早到。陶玉甫、李漱芳就在对面别据一桌,泡两碗茶。李浣芳站在玉甫身旁,紧紧依靠,寸步不离。玉甫让她下面去玩会。浣芳徘徊不肯。漱芳乃道:“去?吧。老挤在一起,不热吗?”浣芳不得已,讪讪的邀阿招相扶而去。

陶云甫见李漱芳黄瘦脸儿,病容如故,问道:“是不是身子仍不舒服?”漱芳道:“现在好许多了。”云甫道:“我看面色仍不好?,你要保重一些的。”陶玉甫接嘴道:“找个好医生也难,按药方吃的药好像都不管用。”覃丽娟道:“听说窦小山不错的,有请他看过吗?”漱芳道:“窦小山就不要去说他了,太多的丸药,我哪里吃得下。”云甫道:“钱子刚说起,有个高亚白虽没名气,但医道极好。”

玉甫正待根究,只见李浣芳已偕阿招摇晃回来,笑问:“是不是要回去了?”玉甫道:“刚刚来,再玩会吧。”浣芳道:“没啥可玩,我不要了。”一面说,一面与玉甫厮缠,或爬在膝上,或滚在怀中,总是不称心。玉甫低着头,脸偎脸问是为何。浣芳附耳说道:“我们回去吧。”漱芳见浣芳胡闹,嗔道:“什么样子啊,这里来!”

浣芳不敢违拗,慌的走过漱芳这边。漱芳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脸这么红,是吃了酒吗?”玉甫一看,果然浣芳两颊红得像胭脂一般,忙用手去按他额角,竟炙手的滚热,手心亦然,大惊道:“你何不说啊?你在发烧呀!”浣芳只是嬉笑。漱芳道:“这么大的人,竟连自己发烧都不知道,还要坐马车!”玉甫将浣芳拦腰抱起,抱向避风处坐。漱芳令阿招去喊了马车回去。

阿招去后,陶云甫笑向李漱芳道:“你们俩个都喜欢生病,真真是好姐妹。”覃丽娟素闻漱芳多疑,忙望云甫丢个眼色。漱芳无暇应对。

一会,阿招来报:“马车来了。”陶玉甫、李漱芳各向陶云甫、覃丽娟作别。阿招在前,搀着李浣芳下楼。漱芳欲让浣芳换坐轿车,浣芳道:“我要与姐夫一起坐的。”漱芳道:“那么我就与阿招坐皮篷吧。”

当下坐定开行。浣芳在车中,一头顶住玉甫胸胁间,玉甫用袖子把她遮盖的密不透风,行至四马路东兴里下车回家,漱芳连催浣芳去睡。浣芳恋恋的,要睡在阿姐房里,并说:“就榻床上靠着好了。”漱芳知他任性,就叫阿招取一条夹被给浣芳裹在身上。

一时,惊动李秀姐,特令大阿金问是什么不舒服。漱芳回说:“想必是马车上吹了点风。”李秀姐便不在意。漱芳让阿招出去,自己与玉甫守视。

浣芳横着榻床左首,听房里没些声息,扳开被角,探出头来,叫道:“姐夫来?!”玉甫至榻床前,伏下身去问他:“要啥?”浣芳央及道:“姐夫坐这里来,可好?我睡着了,姐夫坐在这里看着我。”玉甫道:“我就坐来里,你睡吧。”玉甫即坐在右边。

浣芳又睡一会,终不放心,睁开眼看了看,道:“姐夫不要走开,我一个人怕的。”玉甫道:“我没去呀,你睡好了。”浣芳复叫漱芳道:“阿姐,你要不要也榻床上来坐?”漱芳道:“姐夫在那里可以了。”浣芳道:“姐夫坐不定的,阿姐坐过来,姐夫就没地方去了。”

漱芳亦即笑而依他,推开烟盘,紧挨浣芳腿旁坐下,重将将夹被裹好。静坐些时,天色已晚,见浣芳一些不动,料其睡熟,漱芳始轻轻走开,向帘下招手叫“阿招”,悄说:“保险灯点了吧,你拿过来。”阿招会意,当去取了保险灯来,安放灯盘,轻轻退下。

漱芳向玉甫低声说道:“这个小丫头做倌人,真作孽!客人看她好玩,都喜欢她,叫她的局,生意忙煞。现在的发烧,就是前晚已经睡了,仍喊起来出局的,回来时天都亮了,多少冷啊。”玉甫也低声道:“她在这里,还算她福气的,人家亲生女儿也不过这样。”漱芳道:“我倒也幸亏是她;不然,多少老客人要我去应酬,真要了我的命了。”

说时,阿招搬进晚饭,摆在中央圆桌上,另点一盏保险台灯。玉甫遂也轻轻走开,与漱芳对坐共食。阿招伺候添饭。大家虽甚留心,未免有些响动,早把浣芳惊觉。漱芳丢下饭碗,忙去安慰。浣芳呆脸相视,定一定神,始问:“姐夫?呢?”漱芳道:“姐夫这里吃晚饭,是否陪了你,姐夫晚饭也不要吃了?”浣芳道:“吃晚饭为啥不叫我呢?”漱芳道:“你在发热,不要吃了。”浣芳着急,挣起身来道:“我要吃的呀!”

漱芳叫阿招搀了她,走到圆桌前。玉甫问浣芳道:“是要在我碗里吃口吧?”浣芳点点头。玉甫将饭碗候在浣芳嘴边,仅喂得一口,浣芳含了良久,慢慢下咽。玉甫再喂时,浣芳摇摇头不吃了。漱芳道:“是不是吃不下?说你还不相信,好像不给你吃。”

不多时,玉甫、漱芳吃毕,阿招搬出,洗脸水来,顺便带来李秀姐的话与浣芳道:“姆妈叫你去睡吧,如有叫局让楼上两个去代。”浣芳转向玉甫道:“我要睡阿姐床上,姐夫可让我睡?”玉甫一口应承。漱芳也不阻挡,亲自替浣芳揩一把脸,催他去睡。阿招点亮床台上长颈灯台,即去收拾床铺。漱芳只撤下里床几条棉被,仍铺上榻床盖的夹被,又在那头安设一个小枕头。

浣芳上过净桶,尚不即睡,望着玉甫,如有所思。玉甫猜着意思,笑道:“我来陪你。”随走来大床前亲替浣芳解钮脱衣。浣芳乘间在玉甫耳朵边唧唧求告,玉甫笑而不许。漱芳问:“说啥?”玉甫道:“她说让你一起床上来。”漱芳道:“不要起花头,快点睡!”

浣芳上床,钻进被里,响说一句:“姐夫,讲点话给阿姐听听?。”玉甫道:“讲啥?”浣芳道:“随便讲啥呀。”玉甫未及答话,漱芳笑道:“你不过要到我床上来,怎么这么多名堂,这样讨嫌!”说着,真的与玉甫并坐床沿。浣芳把被蒙头,亦自格格失笑,连玉甫都笑了。

浣芳因阿姐、姐夫同在相陪,心中大快,不觉早入黑甜乡中。玉甫清闲无事,敲过十一点钟,就与漱芳并头睡下。漱芳反复床中,久睡不着?。玉甫知其为浣芳,婉言劝道:“她是小孩子,发个把热没啥要紧。你也刚好才不多几日,当心点?。”漱芳道:“不是呀,我的心也不知是什么生的,随便什么事,只要开了个头,就会一直想下去,就睡不着,自己也对自己说不要去想,也不成功。”玉甫道:“那么这就是你的病因,现在不要再去想了。”漱芳道:“现在我就想到了我的病。我生了病,倒是她第一个先发急,有时候你不在,就是她来陪陪我。别人见了是讨厌的,她陪了我,还要想出点花头来让我快活。现在她生病,我也知道不要紧,让它去,但是心里终好像有事。”

玉甫再要劝时,忽闻那头浣芳翻了个身,转面向外。漱芳坐起身,叫声“浣芳”,不见答应;再去按她额角,热度未退,夹被已被掀下半身,再盖上些,漱芳才转身自睡。玉甫续劝道:“你心里与她好,也不要去瞎费心。你就想上一整夜,她的病若仍不好,你倒为了睡不着而又生起病来?,是不是更加不好?”漱芳长叹道:“她也苦恼,生了病就是我一个替她当心。”玉甫道:“那么当心点好了,想这么多干啥。”

这头说话,不想浣芳一觉初醒,依稀听见,柔声缓气的叫:“阿姐。”漱芳忙问:“可要吃茶?”浣芳说:“不要吃。”漱芳道:“那么继续睡。”浣芳应了;半晌,又叫“阿姐”,说道:“我怕!”玉甫接嘴道:“我们都在,怕啥呢?”浣芳道:“有个人在底楼后门外。”玉甫道:“底后门关好的,你做梦吧。”又半晌,浣芳转叫“姐夫”,说道:“我要翻过来一起睡。”漱芳接嘴道:“不要。姐夫答应了你睡在这里,你倒闹不完了。”

浣芳如何敢强,默然无语。又半晌,微微有呻吟之声。玉甫乃道:“我翻过去陪她吧。”漱芳也应了。

玉甫更取一个小枕头,调转那头去睡。浣芳大喜,缩手敛足钻紧在玉甫怀里。玉甫不甚怕热,仅将夹被撩开一角。浣芳睡定,却仰面问玉甫道:“姐夫刚刚与阿姐说了啥?”玉甫含糊答了一句。浣芳道:“是不是说我啊?”玉甫道:“不要说了,阿姐为了你已经睡不着,你再要闹。”浣芳始不作声。一夜无话。

次日,漱芳睡足先醒,但自觉懒懒的,仍躺着大床上。等到十一点钟,玉甫、浣芳同时醒来,漱芳急问浣芳还否发热。玉甫代答道:“好了,天亮时就褪去了。”浣芳亦也觉松快爽朗,和玉甫穿衣下床,洗脸梳头吃点心,仍旧一个活泼泼地小女孩。反是漱芳筋弛力懈,气索神疲。别人因见惯,也不觉有异,惟玉甫深知漱芳之病,发一次重一次,脸上不露惊慌,心中早在焦急。

等到晌午开饭,浣芳关切,叫道:“阿姐,起来?。”漱芳懒于开口,听凭浣芳连叫十来声,置若罔闻。浣芳高声道:“姐夫来?,阿姐啥没声音的。”漱芳懒洋洋的挤出一句道:“我要睡,不要烦我。”玉甫忙拉开浣芳,叮咛道:“你??要去吵,阿姐在不适服。”浣芳道:“为啥又不舒服了?”玉甫道:“就为了你呀,你的病传给了阿姐,你倒好了。”浣芳发急道:“那么让阿姐再传还我呀,我生了病,一点点都不要紧。姐夫陪着我,与阿姐说说聊聊,还特别开心了。”玉甫不禁好笑,却道:“我吃饭去吧。”浣芳无心吃饭,仅陪玉甫去充了数。

饭后,李秀姐闻信出来,亲临抚慰,忧形于色。玉甫说起:“昨日传闻有个先生,我想去请来看看。”漱芳听得,摇手道:“你阿哥说我喜欢生病,还要问他请先生!”玉甫道:“我直接去问钱子刚好了。”漱芳方没甚话。李秀姐乃撺掇玉甫去问钱子刚请那先生。

第三十五回终。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