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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39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26 19:18:40  浏览次数: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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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浮屠酒筹飞水阁 羡陬喁渔艇斗湖塘

当下凰仪水阁放开两只方桌,摆起十六碟八炒八菜寻常便菜,依照常例,各带相好,成双作对的就坐。一桌为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一桌为史天然、高亚白、尹痴鸳、齐韵叟。大家举杯相属,礼按大小官衔。赵二宝尚觉含羞,垂手不动。齐韵叟说道:“你到这里来,不要客气,吃酒吃饭总归一起吃。你看她们呀。”

说时,果见姚文君夹了半只醉蟹,且剥且吃,且向赵二宝道:“你不吃,没啥人来与你客气,晚会要饿的。”苏冠香笑着,执筷相让,夹块排南,送过赵二宝面前。二宝才也吃些。高亚白忽问道:“你是自由身子,为啥去做倌人?”史天然代答道:“也不过是日子过不下去了。”齐韵叟长叹道:“上海这地方,就是个陷阱,跌下去的人真不少?!”史天然因说:“她还有一个亲眷,一起来到上海,现在也做倌人了。”尹痴鸳忙问:“名字叫啥?来哪里?”赵二宝接嘴道:“叫张秀英,同覃丽娟一起在西公和。”尹痴鸳特呼来隔桌陶云甫,问其如何。云甫道:“不错,也是居家人样式。要否叫她来?”痴鸳道:“晚会去叫,现在要吃酒了。”

于是齐韵叟请史天然行个酒令。天然道:“好白相点的酒令,都行过了,现在没有。”适合管家上第一道菜鱼翅。天然一面吃一面想,想那桌朱蔼人、陶云甫不喜诗文,这令必须雅俗共赏为妙,因宣令道:“有一个好玩的。即拿席间一物,用《四书》句叠塔,可好?”大家皆说:“遵令。”管家惯于伺候,移过茶几,取紫檀文具撬开,其中笔砚筹牌,无一不备。

史天然先饮一觥令酒,道:“我就出个‘鱼’字,拈阄定次,末家接令。”齐韵叟道:“《四书》上没有几个字好说?。”天然道:“说下去看。”

在席八人,当拈一根牙筹,各照字数写句《四书》在牙筹上,注明别号为记。管家收齐下去,另用五色笺誊真呈阅。两席出位争观,见那笺上写的是:

鱼:史鱼(仲)。

乌牣鱼(蔼)。

子谓伯鱼(亚)。

胶鬲举于鱼(韵)。

昔者有馈生鱼(铁)。

数罟不入洿池鱼(天)。

二者不可得兼,舍鱼(痴)。

殆有甚焉,缘木求鱼(云)。

大家齐声互赞,各饮门面杯过令。末家挨着陶云甫,云甫说个“鸡”字。管家重将牙筹打乱归筒,按位分掣。大家得筹默然,或低头散步,或屈指暗数。那姚文君见这酒令本已厌烦,及听说的是“鱼”,忽有所触,连饮两觥急酒,匆匆走开。高亚白只道她为气闷,并未留神。大家得句交筹,管家陆续誊在笺上,云:

鸡:割鸡(天)。

人有鸡(韵)。

月攘一鸡(痴)。

舜之徒也,鸡(蔼)。

止子路宿,杀鸡(亚)。

畜马乘,不察于鸡(仲)。

可以衣帛矣,鸡(云)。

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铁)。

应是华铁眉接令,铁眉道:“鸡和鱼都说过了,第三个字就难?了。”史天然道:“说不出么,就吃一鸡缸杯过令。啥人说得出,接下去。”华铁眉瞪目不语,矍然道:“有了,‘肉’字可好?”大家说:“好。”葛仲英道:“现在真的开始难了!不知道谁是末家了。”等到管家誊出看时:

肉:燔肉(铁)。

不宿肉(云)。庖有肥肉(天)。

是??之肉(仲)。

亟问亟馈鼎肉(痴)。

七十者衣帛食肉(韵)。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蔼)。

朋友馈,虽车马非祭肉(亚)。


高亚白且不接令,自己倒满一觥酒,慢慢吃着。尹痴鸳道:“可是要吃了酒才能过令啊?”高亚白道:“你倒奇怪的,酒也不许我吃吗!你想说你就说了吧。”痴鸳笑着,转令管家先将牙筹派开。亚白吃完,大声道:“就是‘酒’!”齐韵叟呵呵笑道:“都在吃酒,为啥‘酒’字都想不到。”大家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酒:沽酒(亚)。

不为酒(仲)。

乡人饮酒(铁)。

博弈好饮酒(天)。

诗云既醉以酒(蔼)。

是犹恶醉而强酒(云)。

曾元养曾子必有酒(韵)。

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痴)。


高亚白阅毕,向尹痴鸳道:“你去说罢,轮到你了!”痴鸳略一沉吟,答道:“你罚一鸡缸杯,我再说。”亚白道:“为啥要罚呢?”大家茫然,连史天然亦属不解,争问其故。痴鸳道:“造塔是要有塔尖的!‘肉虽多’,‘鱼跃于渊’,‘鸡鸣狗吠相闻’,才是有尖个塔。你说个酒,《四书》上句子‘酒’字打头有吗?”

齐韵叟先鼓掌道:“驳得有理!”史天然不觉点头。高亚白没法,受罚,但向尹痴鸳道:“你这个人就叫‘囚犯码子’ 最喜欢扳人家的错。”痴鸳不睬,即说令道:“我想着个‘粟’字来里,《四书》上好像不少。”亚白听说,哗道:“我也要罚你了,现在是吃酒,哪里来个‘粟’啊?”一手取过酒壶,代倒一觥。痴鸳如何肯服,引得哄堂大笑。

正在辨论不决之顷,忽听得水阁后面三四个娘姨同声发喊。大家吃惊,皆向临湖槛外观望。只见钓鱼矶边系的瓜皮艇子,被姚文君坐上一只,带着丝网,要去捉金鲤鱼。娘姨着急,叫他转来。文君那里听见,两手挽两枝桨,望湖心只管荡去。

高亚白一望,连忙从阁右赶至矶头,绰起一枝竹篙,就岸上只一点,已纵身跳上别只艇子,抽去桩上绳缆,随脚蹬开,这艇子便似箭离弦,紧对文君呼的射去。到得湖心,亚白照准文君坐的艇子后艄,将竹篙用力一拨,那艇子便滴溜溜的似车轮一般转个不住。文君做不得主,心里自是发急,嘴里不肯告饶。亚白笑而问道:“你是要去捉鱼吗?你去么,我戳翻你的船,请作洗个浴,你相信吗?”文君涨红两颊,不则一声,等艇子稍定,仍自己荡桨而回。亚白也调转竹篙,相随登岸。

文君到得岸上,睁圆柳眼,哆起樱唇,一阵风向亚白直扑上来。亚白自拔步奔逃,文君拚命追去,追至凰仪水阁中,仓皇四顾,不见亚白。再要追时,齐韵叟张开两臂,挡住去路。文君欲从肋下钻出,恰好为韵叟拦腰合抱拢来,劝道:“好了,好了,看在我老老头面上,饶了他吧。”文君道:“齐大人不要!他把我甩到河里去,叫他甩?!”韵叟道:“他瞎说,你不要去听他。”

文君还不肯罢休。韵叟见高亚白在阁左帘外探头探脑,遂唤道:“快点来?,把相好惹气了还倒逃走!”亚白挨进帘内,笑向文君作半个揖,自认不是。文君发狠,挣脱身子,亚白慌的复从阁右奔出。文君追了一段,料道追不着,懊丧而归。尹痴鸳遂道:“文君来,我们两个点将。”文君最喜是“点将”的令,无不从命。两席乃合从开战,才把刚才的气恼丢开一边。

一时,钏韵铿锵,钏光历乱。文君连负两次,玉山渐颓。大家亦意犹未尽,欲留之兴待其夜,齐韵叟乃令管家请高亚白吃饭。管家回说:“高老爷在书房里同马师爷一齐吃过了。”韵叟微笑而罢。

饭后,大家四出散步,三五成群,或调鹤,或观鱼,或品茶,或斗草,以至枕流漱石,问柳寻花,不必细叙。惟主人齐韵叟自归内室,去睡中觉。

尹痴鸳带着林翠芬及苏冠香、姚文君,相与踯躅湖滨,无可消遣。偶然又走至大观楼前,见那三百盆茉莉花已尽数移放廊下,凉棚四周挂着密密层层的五色玻璃球,中间棕榈梁上,用极粗绠索挂着一丈五尺围圆的一箱烟火。苏冠香指点道:“说这还是从广东叫人来做的,不知道好看否。”尹痴鸳道:“啥好看,也不过是烟火吧!”林翠芬道:“不好看么,人家为啥要拿几十块洋钱去做它呢?”姚文君道:“我从来不曾见过烟火,倒先要看看它什么样子。”说着,走下台阶,仔细仰视。

适遇高亚白从东北行来,望见姚文君,远远的含笑打拱,文君只作不理。亚白悄近凉棚,不敢直入。林翠芬不禁格声一笑。尹痴鸳回头见了,道:“你们两个算啥啊?等会客人都来了,你们怕不怕难为情。”苏冠香招手道:“高老爷来吧,我们全部人都帮你。”

高亚白举步将登,却又望见一人飞奔而来,认得系齐府大总管夏余庆,匆匆报道:“客人来了。”亚白即复缩住,转身避开。尹痴鸳同苏冠香、姚文君、林翠芬也一轰从东北走去。走过九曲平桥,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间留云榭,史天然、华铁眉在内对坐围棋,赵二宝、孙素兰倚案观局,一行人随意立定。

突然半空中吹来一声昆曲,倚着笛韵,悠悠扬扬,随风到耳。林翠芬道:“谁在唱?”苏冠香道:“梨花院里在教曲子。”姚文君道:“不是的,我去看。”就和林翠芬寻声向北,于竹篱麂眼中窥见箭道之傍三十三级石台上,乃是葛仲英、吴雪香两人合唱,陶云甫?笛,覃丽娟点鼓板。姚文君早一溜烟赶过箭道,奋勇先登。害得个林翠芬紧紧相从,汗流气促。刚到志正堂前,即被阿姐林素芬叫住,喝问:“跑成这样子干啥?”翠芬对答不出。素芬命其近前,替他整理钏钿,埋怨两句。

翠芬见志正堂中间炕上,朱蔼人横躺着吸鸦片烟。翠芬叫声“姐夫”,爬在炕沿,陪着阿姐讲些闲话,不知不觉讲开了头,竟一直讲到天晚。各处当值管家点起火来。志正堂上只点三盏自来火,直照到箭道尽头。

接着张寿报说:“马师爷来了。”朱蔼人乃令张寿收起烟盘,率领林素芬、林翠芬前往赴宴。一路上都有自来火,接递照耀。将近大观楼,更觉烟云缭绕,灯烛辉煌。不料楼前反是静悄悄的,仅有七八个女戏子在那里打扮。原来席面设在后进中堂,共是九桌,匀作三层。

诸位宾客,全部到席,纷纷让坐。正中首座系马师爷,左为史天然,右为华铁眉。朱蔼人既至后进,见尹痴鸳坐的这席尚有空位,就于对面坐下。林素芬、林翠芬并肩连坐。其余后叫的局,有肯坐的留着位置,不肯坐的亦不相强。庭前穿堂内原有戏台,一班家伎搬演杂剧。锣鼓一响,大家只好饮酒听戏,不便闲谈。主人齐韵叟也无暇敬客,但说声“有亵”而已。

一会儿,又添了许多后叫的局,索性挤满一堂。并有叫双局的,连尹痴鸳都添叫一个张秀英。秀英见了赵二宝,点首招呼。二宝因施瑞生多时绝迹,不记前嫌,欲和秀英谈谈,终为众声所隔,不得畅叙。

等到上过一道点心,唱过两出京调,赵二宝挤得热不过,起身离席,向尹痴鸳做个手势,便拉了张秀英由左廊抄出,径往九曲平桥,徙倚栏杆,消停絮语。先问秀英:“生意可好?”秀英摇摇头。二宝道:“姓尹的客人,你勤快点做吧。”秀英点点头。二宝问起施瑞生,秀英道:“我这里是来过几趟,西公和一直没有来过。”二宝道:“这种客人靠不住,我听说做了袁三宝的。”

秀英急欲问个明白,可巧东头有人走来,两人只得住口。等到跟前,才看清是苏冠香。冠香道:“等会我去喊琪官,我们一起去琪官那里吧。”

秀英、二宝遂跟冠香下桥沿坡而北,转过一片白墙,从两扇黑漆角门推进看时,惟有一个老婆子在中间油灯下缝补衣服。苏冠香直接引两人登楼,走至琪官卧房。琪官睡在床上,闻有人来,慌即起身,迎见三人,叫声“先生”。冠香向琪官悄说一句。琪官道:“我们这里是不干净的。”冠香接道:“你也不要太客气。”

赵二宝不禁失笑,自往床背后去。张秀英退出外间,靠窗乘凉。冠香因问琪官:“是不是你不舒服?”琪官道:“不是的,就是喉咙唱不出。”冠香道:“大人叫我来请你,唱不出不要唱了。你去吗?”琪官笑道:“大人喊,怎么会不去呢。还要你先生来请,让人说笑了。”冠香道:“不是呀,大人恐怕你不舒服已经睡下了,所以问声你可好些,就是不去也没关系。”琪官满口应承去的。

恰值赵二宝事毕洗手,琪官就拟随行。冠香道:“那么你也换件衣裳?。”琪官讪讪的换起衣裳来。

张秀英在外间忽招手道:“阿姐来看?,这里好玩。”赵二宝跟至窗前,向外望去,但见西南角一座大观楼,上下四旁一片火光,倒映在一笠湖中,一条条异样波纹,明灭不定。那管弦歌唱之声,婉转苍凉,忽近忽远,似在云端里一般。二宝也说好看,与秀英看得出神。直等琪官穿戴舒齐,苏冠香出房声请,四人始相让下楼出院,共循原路而回。回至半路,复遇着个大总管夏余庆,手提灯笼,不知何往。见了四人,旁立让路,并笑说道:“先生去看放烟火了。”苏冠香且行且问道:“那么你去干啥?”夏总管道:“我去叫个人来放,这个烟火说要他们做烟火的自己来放才好看。”说罢自去。

四人仍往大观楼后进中堂。赵二宝、张秀英各自归席,苏冠香令管家拿只酒凳放在齐韵叟身旁,让琪官坐下。

此时戏剧初停,后场乐人随带乐器,移置前面凉棚下伺候。席间交头接耳,大半都在讲话。那琪官不施脂粉,面色微黄,头上更无一些插戴,默然垂首,若不胜幽怨者然。齐韵叟自悔孟浪,特地安慰道:“我喊你来不是唱戏,是叫你看看烟火,看完后去睡吧。”琪官起立应命。

一会,夏总管禀说:“都准备好了。”齐韵叟说声“请”。侍席管家高声奉请马师爷及诸位老爷移步前楼,看放烟火。一时宾客、倌人纷纷出席。

第三十九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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