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仓内布局和深圳差不多，但是没有高高的凉亭一样的房顶，空气就比较差，因此一般大便都要忍到放风的时候到风场去解决，在仓内尽量只能小便，而且仓内没有自来水龙头，要从风场里提一桶水进来备用。古力特一进来，牢头小吕就问他有没有带钱进来，他说没有，小吕道：“你咋个钱也不带点进来？没得钱咋个过日子？赶紧写信给家里头，喊寄钱过来。”
至于仓内的规矩和深圳就更不同了，高高的窗口上是全副武装的武警在看守，时不时在上面逡巡而过，偶尔会点一下人头看够不够数，而管教是见不到露面的。真正的领导就是小吕，也好像不怎么管事，大家可以随意睡觉，就像猪圈里的猪。吃饭每天只有两顿，到开饭时把一溜搪瓷碗摆在门边，门外有劳动崽来隔着小窗分饭分菜，一勺勺打到碗里面。饭大约是半碗的样子，菜是清水煮莲花白，油完全看不到，盐也很少，淡淡的一点味道都吃不出来。仓里的人都饿得有气无力，没事就睡觉，以睡眠来补充体力。
第二天警察就来提审古力特了，出去一看还有李明川，带来一包衣服，还有一些吃的。李明川穿着古力特那件3 500元买的风衣，说已经把宿舍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好衣服先存放在他那里，只挑了一些看起来很一般的拿过来，省得带进去被牢头抢光了，那还不如给他穿。古力特听出话中有话，就说如果你喜欢那些衣服你就拿去穿吧，放着没人穿也会坏。李明川有点兴奋，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两个的身材差不多，你能穿我就能穿。古力特想的是现在林永浩不肯露面，要靠李明川做中间人传话，既然有求于李明川，总得让他高兴一点，最起码不能得罪他。
李明川问古力特想好了没有，然后拿出几张纸和笔，叫古力特把委托书和给林永浩的信写下来。其实古力特早就想过了，写这两份东西很容易，可是他又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却一直想不透彻，心里在犹豫不决。李明川太了解古力特的性格了，此人智商极高，业务上是绝对的好手，但社会经验明显不足，具体表现就是心地善良，悲天悯人，性格上又吃软不吃硬。如果硬要他就范，他一定会宁折不屈，誓不低头。只要对他施以关心，用甜言蜜语哄他，并晓以利害关系，再给一些胡萝卜加大棒式的美好前景，也许就能把他哄入套中。
李明川道：“古总，我是替你着想，才提出这个建议的，当然你可以不接受，我不会勉强你。你想想，如果你不快点拿出实际行动，那就只能等待警察去追捕丁素贞；运气好的话早点抓到她，你就能早点出去。如果她躲得很严实呢？一年半载抓不到呢？那你岂不是要在看守所关个一年半载？如果你运气不好，她跑到外国去了，三年五年还抓不到呢？那你能在这里呆个三年五年么？你还能有命出去么？”
眼看着古力特的脸色变了，李明川继续开导道：“其实呀，钱财都是身外物，你先把房子卖了，把钱借给林总去应急，林总一高兴，二哥三哥他们帮忙求求情，你就能出去了，那可比什么都强。就算抓不到丁素贞，你出去了也可以赚钱呀，凭你的本事，只要人是自由的，什么钱你赚不到？莫说区区100万元，就算是1 000万元，对你来说还不是粤语说的洒洒水！钱真的不重要，人最重要，你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尽快恢复自由，只要出了这道门，那干什么都是靠你的本事了。”
被李明川这么一说一劝，古力特一咬牙，决心豁出去了，大不了这100万元不要了，就算是给灾区捐款了吧。李明川说得对，钱真的不重要，人最重要，自由最重要。只有出去了，才能想办法洗清嫌疑，关在这里面，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他拿起笔来，唰唰唰一口气就把两份东西写好了。他一边写，李明川在旁边一边看，心里也不禁暗暗赞叹古力特的文笔了得，一口气写下来，竟然看不到一个错别字，通篇是工工整整，清洁流畅。写好后李明川又叫古力特按上指模，说这里的规矩都是这样的，古力特照做了。然后李明川叫古力特安心呆着，他回去向林永浩汇报，然后马上飞去深圳把这事给办了。
古力特回到仓内，打开衣物包，却发现有很多根本不是自己的衣服，看尺码倒像是李明川穿过的旧衣服。记得李明川的个头要矮一点，胖瘦倒没有什么差别，所以这些衣服显得略短一些。古力特也不去计较了，只要李明川能高兴，办事多出点力，或者在林永浩面前多说一两句好话，那就比什么都好。
衣物中只有一件毛衣是古力特自己的，是开司米的纯羊绒，估计李明川不识货，否则他会留着自己穿。睡在古力特旁边的人看见了，伸手过来摸了摸，又掂量了一下，悄悄对古力特道：“你快点穿到身上，不然给小吕看到了，就没你穿的了。”
古力特感激地向那人点点头，也悄悄道：“这毛衣挺暖和的。”
那人道：“一摸就认得，软乎软乎呢，那么大一件毛衣掂起来比一条毛巾还轻，肯定是高档货。”
两人就慢慢地聊起来，不聊则已，一聊惊人，原来那人叫李志坚，进来之前是德林水泥厂的财务主管！看着古力特一脸的惊愕，李志坚问：“我仿是认不得你吧？莫非你在外面也听说了我的案子？”
古力特并不认识李志坚，但林永浩收购了德林水泥厂却是事实，只是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古力特却不知情，只知道事情皆因李志坚而起。李志坚叹了一口气，把这个离奇古怪的故事说了出来。
话说李志坚为了自保，用左手写了检举自己的信，同时寄到省里市里几个部门。他的打算是如果上边不追究，那分到手的９万元就心安理得地揣在兜里；如果上边真的来调查此事，自己再把检举信的底稿拿出来，让上级明白自己的苦衷。然后李志坚照常工作，连老婆也蒙在鼓里。不久上级果然派来工作组，宣布终止《德林水泥厂产权出让协议》，全面调查此事。李志坚暗自庆幸，以为自己憨人有憨福逃过了一劫，却未料事情的发展完全不是他预想的那样，而是走向了另一条岔道。
工作组找李志坚谈话，李志坚交代了事情的经过，还把检举信的底稿以及他用左手抄的原稿全都交了出来。工作组的人叫他把事情的经过再写一份详尽的说明，又叮嘱他别对其他人透露此事，回去静等上级的通知。李志坚很庆幸这一步走对了，想起了给他出主意的那位朋友，想再约那朋友一起喝酒，谢谢朋友的老板朋友给出了个好主意。可是那朋友听了李志坚的话，反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李志坚言之凿凿，某月某日我们三个人一起喝的酒，怎么转头就忘记了？朋友想来想去硬是想不起，也想不起来是哪个老板朋友。啊呀，朋友倒是多了，我哪里还有个当老板的朋友？朋友当中就是你混得最好了，你才是德林厂的大老板哦。
朋友不认这个账，李志坚也没办法，此事只好暂且放下。过了没多久，工作组又来过问此事，口气却僵硬了许多，有点像审犯人的样子，李志坚照原样又说了一遍。又过了几天，又有人来问话，却换成了警察，一边问话一边做笔录，问完了还要按手印。李志坚的心里嘀咕得很，觉得有点不妙的苗头，因为警察的问话明显偏离了航线，有些应该问的事不问了，不该问的事却问来问去。在每次按手印前李志坚会仔细看警察做的笔录，发现他说的一些话没有记录进去，就问究竟怎么回事。警察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的，说上回已经记录在案的这回就不必要再记录了，我们心里都有数的。你不用瞎操心了，我们专业办案的，工作了多年，难道还要你来教我们怎样做笔录么？
李志坚想想也是，就不敢再多嘴。万万想不到，又一天警察来找他，咔嚓一下上了手铐，把他关到看守所来了。然后就是逮捕，接着是检察院起诉，说他侵吞国有资产。他看了起诉书，居然有同案一大串，老领导也在内，还有那些分红名单上列有的七大姑八大姨股东们，基本上是一锅端了。罪行倒没有太大的出入，唯一要命的就是说李志坚是和这些人串谋在一起的，从头到尾都是合伙作案！
李志坚大叫冤枉，如果我是和他们串谋作案，那怎么会写检举信向上面揭发我自己？检察院的人好生奇怪，什么检举信？公安局移交过来的案卷里没有你说的这封检举信。这一下突堕冰窖，李志坚如同五雷轰顶。没有检举信？他央求检察院再查查此事，自己又把整件事情细细捋了一遍，越想越害怕。他当时把所有的材料都给了工作组，却没有留下备份给自己，假设工作组中有人把这些原始材料毁了，那自己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再联想到后来工作组再问话时的变脸，警察做笔录时故意不记某些供词，才明白那是故意而为，把自己一步一步引入圈套。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是为了保护某些领导？也不像，因为起诉书里把相关人员都几乎一网打尽了，这些人都关在看守所里等着法院开庭。李志坚的脑壳都想疼了，还是想不清其中的奥妙。检察院的人又来了，说联系过公安了，没有任何遗漏了的材料，因此不采纳他的供词，只能按移送材料起诉。很快法院也开庭判决了，判了李志坚有期徒刑五年。
李志坚上诉，希望还有机会扳回一局，但律师说这事非常渺茫，尽尽力量吧，基本上是没有结果的。李志坚欲哭无泪，明明自己没有犯罪，明明自己主动向上级举报别人的犯罪活动，怎么到头来却和真正的犯罪分子一样要坐牢呢？他倒不心疼那得而复失的9万元，那本来就是不义之财，他是心疼自己一世清白，从此变成了过街老鼠般的犯罪分子，这世间还有公理么？
就在古力特进来的那天，整件事的真相昭然若揭。仓里有个牢友家里送进来一些食物，用一张报纸包着，李志坚闲得无聊，就要了那张《米粮报》来看。不看则已，一看就恍然大悟，报纸上有一条新闻，说德林水泥厂的案子已经了结，现在由一位新老板接手，还配发了那位新老板的照片。那个新老板不是别人，正是李志坚朋友的老板朋友，那天三个人一起喝酒，而那个老板朋友给李志坚出了个好主意，叫他要为自己留下条后路，写检举信向上级举报这件事！
难怪后来李志坚想找朋友表示感谢，那朋友却选择了失忆，说记不清有喝酒这么回事了。这其实就是他们挖了个陷阱，把李志坚推下去！不对，应该说是他们撺掇李志坚去挖陷阱，然后在后面把一众人等统统推了下去，他们就在后面收割好处！
李志坚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张报纸给古力特看，古力特一眼就看出来了，新闻照片中德林水泥厂的那个新老板就是林永浩！古力特以前并不认识李志坚，但他知道林永浩一直在自己操作德林水泥厂的项目，也知道相关的收购款是从鑫富公司的账户上周转的。李志坚本来与林永浩没有任何交集，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却因为林永浩要收购这家水泥厂，鬼使神差地把两个人扯在一起，而李志坚莫明其妙地成了替死鬼。
古力特不禁叹息人的命运是多么的奇怪，有时突然之间出现的一只黑天鹅，就会把整个人生瞬间逆转。李志坚很颓丧，自己坐牢倒也就忍了，谁让自己命运多舛呢。可是他放心不下家里，老婆没有工作，估计又要到市场去摆摊了，还有儿子上学怎么办？他曾经连死的心都有，但转念一想，死了，这冤案就永远不见天日了，如果自己能忍一忍，也许还有出头之日。听小吕说去到监狱只要好好劳动，是可以减刑的，五年刑期弄得好可以减掉一年半。现在呆在看守所都快半年了，那么也就是说还有三年就可以回家。如此算来，又觉得不能死，要好好地活着，出去找那些人算账！
古力特也给李志坚打气，说不能放弃任何希望，一定要坚持下去。李志坚一直在叹气，然后问古力特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进来了。古力特把事情说了一遍，李志坚一拍大腿，大叫不好，小古你怕是着了人家的道了！
早在李明川给古力特做思想工作时，古力特就在内心深处怀有一丝隐忧，只是这隐忧若隐若现地不甚明朗，加上几天来心乱如麻，静不下心来细细思考。刚才听李志坚讲案子的经过，心里的隐忧就渐渐浮出水面，这下子被李志坚一语击中，不禁大惊失色。他强压住内心惊慌，让李志坚先说，看是否与自己心中所想能够吻合。
李志坚无法评判丁素贞做事的对错，也不了解翡翠湖度假村里的人际纠纷，他只能假设古力特说的都是事实，并以第三者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的演变。他认为古力特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答应给林永浩100万元拿去救急，退一万步来说，就是要给，也要放出去由自己亲手操作。在看守所这半年里，李志坚看多了各式的鬼花样，都是连哄带骗要你如何如何，一旦你如何如何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看那个带着脚镣的朱荣坚，就是因为坦白从宽而判死刑的。
暂且不说朱荣坚，先说眼下的事。古力特应该坚持和林永浩面谈，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代替，林永浩不是需要100万元来救急么？行，你得把我放出去还我自由，我来亲自操作卖房子的事，还要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多弄几份让律师和家人都掌握在手中，还要公安做个见证。你只要一天不放我出去，我就坚决不给钱。当然，警察也可以强制把房子卖掉，把钱划给林永浩，但那要有古力特犯罪的确凿证据，并经过法院审判后才能强制执行的。就算警察一意孤行以权制法，那也算是留了一条尾巴给你以后有机会翻案。我就问你一句，如果林永浩拿到钱后翻脸不认账，不放你出去，你怎么办？
古力特的心脏猛然收缩，不知说些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我……我和他的关系一直很好，他也很器重我……”
李志坚道：“我不认识你们老板，不了解他的为人，我只是从他插手德林厂的手段来看，就知道他不是个善茬。看一个人的过去，就可以知道他的现在；看他的现在，就可以知道他的将来。你仔细想想，他以前是怎么做事的？”
这话像打开了电影放映机，几年来的一切如流水般一幕一幕地在古力特面前晃过。他沉浸在往事中，竟然忘掉了眼前的李志坚；李志坚也不催促，任由他在思绪中流连。过了好大一阵子，他才回过神来，带着歉意地看了李志坚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悲哀。
李志坚问古力特还记得电视台播出的《动物世界》么？狮子也好老虎也好，吃其他动物是它们的本性，这也许不能责怪它们。但是它们是怎么样猎食的呢？一定是挑那些老弱病残的目标下手的，这样才能保证以尽可能小的消耗来获取最大的收益，也符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那么被猎食者又怎样应对呢？它们也是要主动抛弃那些老弱病残者，让更雄壮更健康的群体生存下去，才能世世代代繁衍不息。所以，即使我们不害人，也不能做那些老弱病残一类的人，不能让别人把我们轻易吃掉。我们要保护自己，要留有余地和后路，要采取预防措施。我以前一直以为做个老实人最好，不去害人，可是到头来就是因为老实而被人所害。古力特我看你不会看错，你是个好人，很善良，从来不会想到害人，但正是因为如此，你就成了坏人眼中最容易攻击最容易得手的目标。在动物世界里，你就是那些老弱病残之类，是狮子老虎眼中的攻击对象。一句话，不害你，都对不起那些坏人的本性！你说的这个李明川，也不是个好人。好朋友不是在你得志的时候陪你喝酒泡妞，那只是猪朋狗友；真正的朋友在你有难的时候不嫌弃你，会伸出援手帮你一把。你有那么多好衣服，他只给你带来这一件毛衣，却把他自己穿过的破旧衣服给你送进来。单凭这一点，我就敢说他是个小人。
看见古力特痛苦得满脸扭曲，李志坚安慰了一句：“但愿我的话是错的，但愿过几天他能带给你好消息。”
古力特呆呆地望着李志坚，听着这些从来没有人向他说过的话。从小母亲就教育他要善良，要助人为乐，要听老师的话，不要和小伙伴打架，不要讲粗口。他一直以此作为做人的宗旨，没想到今天这种善良却成了恶果之因。这个世界真的是这样么？自己也会像李志坚那样，落得个悲惨的下场么？他实在无法继续想象下去，只能提心呆胆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内心期盼着李明川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给他带来一些好消息。
同仓的朱荣坚是广西人，原来在工地上打工，赚一点辛苦钱。有天他见收废品出的价钱挺高的，就把工地上的一卷电线偷出去卖了，得了几百块钱。看见这钱来得容易，他就不再做小工，专门以偷盗为生，居然次次顺利，很快发了些小财。他把老家的哥哥也叫出来，两兄弟一起去偷盗，还学会了撬锁技术，到各个小区里去偷电视机、录音机之类的家电。走多了夜路终于遇上了鬼，被警察逮住了，警察对他很客气，又给饭吃又给烟抽，叫他好好坦白，只要坦白得彻底，就能得到宽大处理，可以早点回家重新做人。朱荣坚没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头脑简单的他轻信了警察的话，就一样一样地交代，连警察根本不知道的事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底朝天。警察把所有供词做了记录，又带着这两兄弟到各个作案现场去指认，最后一结案，交由检察院起诉，法院判了两兄弟死刑。
朱荣坚不服，以自己主动坦白为由上诉，又延宕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消息下来。小吕说朱荣坚你死心吧，你的死刑逃不掉的，哪天管教突然给你送酒送肉进来，那就是二审判决下来了，就是你在人间的最后一顿饭。小吕坐过两回牢，对牢里的事情了如指掌，说什么都一说一个准。话音还没消散，果然管教就拿进来一小碗肉、两小碗炒菜、一小瓶酒、一包烟和饭，还有一套干净衣服，叫朱荣坚不要闹事，好好吃了上路。尽管事先有了心理准备，朱荣坚还是脸色惨白，两眼暗淡无光，筷子在碗里拨过来拨过去咽不下饭菜。小吕在旁边陪吃，说了很多好话劝解朱荣坚，说你放心地走吧，我会算好时间给你烧些纸钱，让你在黄泉路上顺顺利利，早点投胎回到人间。我们能住在一个仓里，也是有缘，唉，放开心胸吧，人总要死的，或迟或早而已，吃多少穿多少命中注定的！
吃好饭换好衣服，朱荣坚走出去和他哥哥会合了。听着警车那哇啦哇啦报丧一样的警笛响，古力特心里闷得发慌。小吕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把几支烟点着了当香一样插在地上，还烧了一叠纸，口中念念有词道：“一辈子，两兄弟，有今生，没来世。黄泉路上莫回头，早超生……”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警察终于又来提审古力特了，古力特没看到李明川同来，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警察认定古力特与丁素贞合伙作案，窃取公司现金100万元，手段恶劣，数额巨大。古力特据理力争，警察却说如果不是你偷的钱，你为何答应委托李明川把房子卖掉再把钱还给公司？古力特说我还有信给林永浩说明是把钱借给他应急用的，警察说没有看到什么给林永浩的信，只看到你给李明川的委托书，这就叫供认不讳，证据足够了！古力特明白这回是被李明川算计了，也可能是林永浩与李明川联手算计的。自己走错了一步，前面就是连环陷阱，赔钱，坐牢，一片看不到头的黑暗。
警察还问起仓管员小速的事，说你们财务部上上下下都是贼，小速偷了公司的瓷器，数额巨大，也给逮进来了。古力特说那都是报废的破损瓷器，小速打了报告给我，我检查过，签了同意，他才拉去卖的。警察笑了，那小速把好的瓷器放在下面，上面盖些破旧的，拉回家去准备开餐馆呢。他还说这些瓷器是你和他合伙偷的，他给了你好处呢。
古力特的气不打一处来，道：“我没有和他合伙，卖这些报废瓷器有正规手续的，你们可以在财务部找到审批单和小速交费的收据！”
警察说小速的那些鬼话我们也不信，这点蝇头小利你不可能放在眼里。这回好了，你们一起在监狱里开餐馆吧。
古力特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提审室，却听有人喊：“大哥！”他听出这是弟弟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弟弟在铁门外招手。一个看守制止道：“不准嚷嚷！没判决的犯人是不准接见的，你快走吧！”
弟弟喊道：“大哥，你要多保重，妈妈去世了……”话还没完，那看守咣当一下把大门拉上了。
古力特神情木然，回到仓里闷了两天，突然发起高烧来。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热得全身淌汗，不吃也不喝。李志坚叫小吕看了，小吕又报告管教叫来医生，给了些药片，也不见好。就这么拖拖拉拉的过了好些天，眼看着古力特瘦得变了形，连说话也气若游丝。
小吕每天都会踅过来瞧瞧，然后很领袖地挥一挥手道：“没得事，死毬不掉！”看李志坚不放心，又解释道：“精神创伤，打击太大了，他熬得过去。”
半夜里古力特慢慢睁开双眼，见到月色从高高的铁窗上洒下一点光，照在斑驳陆离的墙上，仿佛一幅面目狰狞的图画。他目光涣散，神色迷离，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了和杨凤、阚老师那次吃饭时的情景，阚老师说：“你的命不算是好，你克母，所以你要尽量对母亲好一点。”
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不知怎地耳边竟有些鸣响，像是朱荣坚在说话，再一听又像是歌声，呜呜咽咽的，不甚清楚。他爬起来，在冲厕所的水桶里舀了水想喝，被李志坚看见了，劈手夺下，拿了储水的水杯过来喂他喝了几口，复又躺下。歌声又在耳边响起，像是叙事，轻轻的，悠悠的，无边无际。
曾羡蓝天，曾慕云烟，
只身去异乡觅寻爱恋，
随着逝水，追雾逐烟，
愿追着我心中的宿缘。
美艳的幻的像，
辉耀这山与田，
彩云聚于心里头转，
时髦与古老，
交替着在变迁，
迷惑我心浮远无边。
人陷沉疴，寒热难躲，
半边月挂于凄暗角落，
怀念故乡，心在淌歌，
谁知我内心寂寞深锁。
心痛的感觉，
似细雨洒小河，
雨随我心点点沉堕，
故乡那小榭，
今夕可热闹么，
是否笑拥红的炉火？
（伴唱：彩云南现，难现彩云，
彝家的歌声荡着余韵，
人海飘零，苦海飘零，
愿拥有一片宁静心境。）
倾偈的感觉，
这俗世蹉跎，
问谁种许多福和祸，
让思念远去，
飘散作爱歌，
毋论究竟何因何果。
呆看萤火，愁叹仍多，嘟噜嘟噜嘟噜嘟噜……
古力特想，古人说长歌当哭，应该就是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