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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母親節懷念
作者:李潤輝  发布日期:2013-05-02 02:00:00  浏览次数:2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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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會認不出你了。”一個朋友預測。在所有的人當中,媽媽是最後一個我以爲會喪失思考能力的人。她具有我認識之中最敏銳的頭腦。就在我進入大學之前我曾回到香港渡假,那一日我陪媽媽去商店買海味,她買了大約八、九種不同重量和單位價格的海味。店主撥打著算盤算了半分鐘吧,然後說出一個總價。媽媽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對他說,應該是怎麽怎麽。店主又在算盤上算了一遍,結果要同意媽媽的數字。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運算的,儘管那一年我在畢業試上囊括了校内兩項數學的第一名。
      起初,沒有人注意到母親得了老人癡呆症。開始的時候是表現在一些小事情上,比如丟失了鑰匙或忘了她把錢藏在什麼地方。此後不久,我們便帶她去看醫生,證實了我們最壞的猜想——她的確是患上癡呆症了。母親逐漸失去協調能力。幸好我們有五姊弟妹,便合資請了一位照顧者與她同住 (那時她是住在一政府廉租屋),但因為她體型較大,照顧者開始覺得很難應付。
     一个傍晚,當我去探訪母親的時候,看見她躺在床上。房門是敞開著的,因為隱私不再是問題了,而且這樣更容易讓人照顧。
      “她今天很累。”照顧者說。
      “沒關係,不要叫醒她。”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拿起一本雜誌,想看,但很難集中精神。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媽媽,醒了嗎?!”我衝進她的房間。她還在睡覺,喃喃自語。我把一塊毯子蓋在她身上,又回到沙發坐下。一下子我的記憶回到了媽媽和爸爸第一次來訪澳洲的那年,我們住在Manly一間公寓裏面。媽媽患上感冒,晚上不停地咳著把我吵醒了。聽她咳嗽得那麼厲害我便走過去問她沒什麼問題吧。
      “我沒事。你回去睡覺吧。”接著她轉身向牆。我沒有立即回到床上,而是坐在她床邊一會兒,我就記起了童年的往事,當時我只是11歲,我們的位置剛巧掉轉:那個半夜我在醫院裏醒過來,我受了感染的眼睛被紗布重重的包紮住,在毯子下面,一雙手緊緊地握著我的:媽媽擔心半夜我醒來後會驚怕,便在緊挨著床的椅子上面坐了整整一個晚上。我感覺到她的頭枕在我的床邊。
       “是什麼時候了,媽?”
       “3點鐘左右,接著睡吧。”她著我放心,並把她的頭轉過另一邊。
        醫生告訴我,那次的感染差點兒使我變成瞎子。即使到現在眼睛還有一處由那次感染留下的疤痕。
       “我能看到影象了!我真的能看到!”好多天之後,當醫生除掉我的繃帶時,我激動地叫了出來…
        晚些時候,當我要離開母親的公寓時,她堅持要把我送到電梯。照顧者扶著她,因為她自從在街上跌倒之後動作便變得頗笨拙了。她看得有點茫茫然的,但當我抱著她吻她臉頰的時候,她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記著,你要做一個好女孩,Okay?要吃許多蔬菜,你聽見了嗎?”當我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臉上又恢復到一片茫然。
       “我星期日來帶你去飲茶,你喜歡飲茶嗎?”
       “當然了!”笑容堆上她的面,她拍著手。
       我再吻她,進入電梯,回頭又看到她一臉的茫然:“你上哪兒去啊?”
       “我要回家啦。”我把手指按在開門的按鈕上。
       “家?家在哪兒?
       “史察菲。”(Strathfield)
       “史察菲在哪?”
       “就在附近,在拐角的那邊。”
        “我曾去過那裏嗎? ”
        “當然了,您去過很多次了,媽媽,你現在就回去吧。”
        “你上哪兒去?”在電梯門關閉的霎那,她茫然的臉添上了皺起的眉頭。
 
                               *         *         *         *         *
 
       每個星期天我陪媽媽去Burwood區的中餐廳飲茶。從她家到這裏只需3分鐘左右的車程,但距離不是問題,問題是她上車下車非常的艱難——媽媽的動作變得非常緩慢和笨拙。我曾經帶她去Strathfield區一間更舒適的餐廳,但那裏必須使用自動扶梯,媽媽對那些動著的扶梯非常害怕,Burwood的餐廳可以從馬路走過去,只要找到一個不太遠的停車位我就可以慢慢地陪媽媽步行到那裏。母親的照顧者寧願留在家裏,以取得一店舒緩。
        在行車的時候,我會嘗試和母親進行交談,但使她集中注意力來聽或理解我在講什麼卻是越來越困難了。偶爾接通情感上的綫路會給到我異常的快感。
        “這真是太美麗了... ”媽媽看著車窗外的房屋說。它們其實很普通,而且她以前已經看過數百次。
        “是的!這兒是最好的居住地方。”我強調。
        “是嗎?”
        “是的,這裏的人很友善。”我意識到她的思維開始飄忽
        “是嗎?”
        “很多靚車。”
        “是嗎?”
        “很多商店。”
        “是嗎?”
        “很多餐館。”我試圖保持對話並同時集中精神駕駛。
        “是嗎?”
        “什麽都很多!” 
         “他是誰?媽媽指著一個行人問道。”
       “我不認識他。”
       “噢?”
       “但他認識你呢!”我想使她驚愕。
        “真的嗎?”
       “真的,他們都喜歡你。”
      “哈!真的麼?”
      “真的,他們都說你是一個好人。”我嘗試撘上她的回應。
       “哈!哈!是嗎?”
       “是的,他們說你不罵人。”
       “是嗎?”
       “你不打人。”
       “哈!是嗎?”
       “你不咬人。”
       “是嗎?”
       “你不放屁。”
       “哈哈!哈哈哈…”
        這裏的侍應員都很友善,都很幫忙。他們總是很快給我們讓出一張桌子並關注著我們的各種需求。坐下來後,媽媽便會環顧四周,並提出各種問題,如:“這是什麽?”, “這個人是誰?”,“我怎麼沒有來過?”在此同時我則會勸她吃點東西。
       “媽媽,你是來這裏飲茶的,所以你必須吃。你也得喝一杯茶。這是一間很好的餐館。您看!這兒有很多人,他們都在吃呢。”
      在開始的時候,我還是想鼓勵她用匙或叉子。我會在匙或叉子上放一些東西,並要求她把持著,然後拿一個小碟子盛在她的下巴下邊。她的頭像小孩子般轉來轉去的,我也拿著碟子跟著她轉。然而,當她即將把餐具放進嘴裏時,總會留意到或想到一些其他的事,她就會停下來,開始說話。這意味著我常常不得不怱忙地拿著碟子,或用我的手,去接過她從空中掉下來的食物,以防止它們掉在地面上。當發生這種情況時,她就會不好意思地賠笑。
“唔…好食!”她吃到東西的時候就會這樣說。但如果味道不好,或酸,她就會皺起眉頭。有一次,佳弟的一家和我們一家陪同媽媽一起飲茶。我們圍坐在一張大圓桌旁,媽媽從離開我幾個位子上盯著我看。我向她裝出一個鬼臉,引得她咯咯地笑。我想把一根蔬菜放到她嘴裏,她卻像叼煙一樣的叼著它,我想見到她吃那根菜,當我們目光碰接時,她回敬了一個鬼臉。
       過了一段日子,她吃東西變得越來越困難了。有一天我與她在Burwood的餐廳飲茶,在即將結束的時候我給了她一些水。她把水含在嘴裏含了很久,我以爲她已經吞了,可是當我們離開座位走向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將水噴了出來濺到我們面前的地板上,差點兒濺濕了幾名坐著等位的食客。有些人誤以為她嘔吐了。一位好心的女士甚至拉過來一把椅子,問她沒事吧。
       “她沒事,她沒事,謝謝你。很抱歉!”我尷尬得很,攙扶著媽媽繼續走出門外。
       “真是一個癲婆來的。”我聽到身後有人低聲說。
        “不知道為了什麼總是要帶這個女人來這裏!”有人附和著說。
 
*     *         *         *         *
 
      每星期二,在Burwood區的救世軍大廳都讓出場地給當地的華人安老之家組織老年人康樂活動。照顧者經常會帶媽媽去那裏,有一個星期二我正好經過Burwood,於是我臨時決定去看看她,媽媽正坐在一群人裏面聽故事,當她看到我走進門的時候,她先是茫然地看著我,然後緩緩站了起來朝我走過來。照顧者很快的跟著攙扶著她。她走到我面前:
       “你是誰?”她盯著我問,面上沒有一點感情。
       “我是你的兒子——亞輝嘛。”
       “我的兒子?真的嗎?”她低聲得好像在問自己。
       “是的,當然是真的。”我擁抱著她,這次的擁抱裏她沒有笑。
       “為什麼?為什麼你是我的兒子?”她仍是低聲地問。
       “因為你生了我,所以我便是你的兒子咯!”
       “那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呢?”
        “我來,我常常來看你的,但你不記得了。”
         她推開自己,又再看看我,“你是誰?”
        “我已告訴你——我是你的兒子。”
        “我有一個兒子?”她還是不笑。我又給了她一個擁抱。
        “是的。您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
        “三...?那他們在哪兒?”
        “他們住得比較遠。”
        “為什麼他們不來看我呢?”
         “他們來的!他們來看你…他們都陪你去飲茶!”
 
                               *         *         *         *         *
 
       母親是在美國的9.11災難的前一天進入療養院的,接下來的一年她就在那裏渡過。雖然她在那裏的時光短暫,但我對療養院的工作人員永存感激。
       開始的時候她好像染上了感冒,幾天以後,工作人員又打電話告訴我說媽媽要被送入醫院接受治療了,我趕出辦公室陪她到了醫院,最後她被診斷為肺炎。專科醫生給了我們一個壞消息——媽媽不會康復了。
        “試圖救囘她只是延長這難免的過程,並且導致不必要的痛苦,”醫生說,“管子只會讓她更加不舒服,灌輸的液體可能會凝聚在四肢,甚至進入肺部。” 醫生建議摒除所有生命支持,使媽媽踏上必然的路!
       “兩天沒有吃東西,病人便不感到饑餓,”醫生解釋說,“我會指令注射嗎啡,以確保你的媽媽感到舒服,並且她隨時會去的了。”
       但媽媽持續著:一天…兩天…三天…四天,連醫生也一度失去耐心並指令把媽媽送回到療養院繼續等待——只因為她遲遲不去。我就負起那痛心的差事:與醫生爭論,告訴她(醫生)不需要再等待太久了。在內心深處我不斷拷問自己,我到底是希望媽媽死還是活呢?現實情況似乎使我站在醫生的那一邊。
       “您今天還好嗎,媽媽?”這樣問使我很難受——我覺得很虛偽。在剛開始的兩天,當我問這個問題時媽媽會稍微挪動一點點,或眨眨眼睛,我好像還見到她點了點頭,但這些反應後來便消失了。我低聲在她耳邊說:“我是你的兒子,輝。我來看你了。大家都很好,你不必擔心。人人都愛你,媽媽 。我明天會再來看你的 ,我每天都會來看你。好好休息啊,媽媽!”
       玲姊和晴妹於9月26日從美加飛抵悉尼。那天,我們5人圍在媽媽病床周圍,我們告訴她我們愛她,我們現在都很好——她不用再擔心我們了。我用指尖張開她的眼睛:
       “媽媽,你看,我們都來看你了。有玲姊、我亞輝、晴妹、佳弟、德弟,您所有的五名兒女都在這裏看你了!”
       那天晚上半夜,刺耳的電話鈴聲衝破了夜晚的寂靜,媽媽去世了,我們趕進醫院去,圍在她的旁邊,太太Sally說她知道媽媽肯定是為了再見我們全家人一面才堅持了這麽多天的。我們給媽媽安排了一個佛教葬禮和埋葬在爸爸旁邊,這是她還清醒的時候所希望的。
       我至今仍經常夢到我的父母親,有時在夢中我會想到他們仍住在悉尼,而我卻忘記了去探望他們。在我的夢中,我充滿著內疚並擔心他們是否吃得好,就像母親從前經常擔心我們的那樣。
 
選段自作者自傳:《步出雷池:一個移民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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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2014-11-20发表
好像不应该放在“小说”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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