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出了馆,黑幕已经完全笼罩了人民公园。我俩缓步走在影影绰绰的蜿蜒小道上,似乎余兴未尽,如若还沉湎其中。我知道王凌没有看好,就抱歉说,怪我今天没把握好时间,中午吃饭以及来的路上耽搁太多,而我又没带相机来(她呢,手机又碰巧没电了,只拍上几张)。我表示开学后再来一次,专门拍照,然后全部发给她,以此弥补我的过失。
我们是最后几个出馆的,园内几乎不见人影,只是远处依稀闪现一点微光,能让我们辨识出路来。她靠我很近,不时还撞一下我臂膀,也许是天黑的缘故,在本能地寻求我的保护。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走着。还是我的感叹声打破了这宁静的夜色:艺术家,真是太神奇了!“嘻嘻,你也不赖呀,你是作家嘛。作家也挺神奇的。”我的感触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假装的口吻。我说作家不神奇。画家,那才叫神奇呢!因为她要创造一个全新的图像世界,这个世界是作家所没有的,甚至是作家还不能理解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聊起了作家与画家的互补问题。我说人的任何一种表达手段,其实都是有限的,连毕加索都承认这一点。人的自我,就像一个神秘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文字不能表达的东西,也有图画表达不了的东西。对此我深有体会。比如,我用文字来描写人物的形象,经常会感到词穷,找不出合适的词来表达。也许不是我的文字能力不够,而是整个人类的文字本身有缺陷。假若要描写一个人的鼻子,比如他的鼻翼,它的宽窄厚薄,它的线条轮廓,你很难用文字写得逼真,但画家,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线条和色彩描绘出来,让你一看就是那么回事,就会很像,很直观,很感性。“所以呀,印象派的画很美,就是因为它重感性,重感觉,重印象,像水的层次呀,光的变幻呀,花的色泽呀,树叶的反光呀,都在它的描画之内 …… 不过呢,你也别这么悲观嘛。其实,我们画画也一样,有时觉得作家很轻易就描写出的意境,却很难用画面表达出来。比如,我看了你的小说,有些谈恋爱的场景就很浪漫,我真想把它画出来。但又总觉得没这个把握 …… ”
眼看就要走到公园的大门了,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拥抱她。也许是想趁着这夜幕的掩护,本能地做点男人撒野的事——也许呢,是此刻我的情之所至。我刻意放慢了脚步,甚至和她说话,就那么面对着面,挡着她不往前走似的。远处一盏路灯发出的柔和的光,映衬在她圆圆的脸上,我甚至幻视般的看到,我自己的身影悄悄从她眸子的镜面中反射出来了,我仿佛置身于一头小牝鹿的视野之中。“往前走呀!我都饿了。再加之一直没喝水,渴得可厉害啦!”她也许是看出我想做什么了,便用一个合理的婉辞打消我的念头。
我带她向南京西路方向走。“嘿嘿,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怪怪的!完全不是我来之前所想象的那样。”你把我想象成啥样儿?“你是老师嘛。”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像个老师?“嘻嘻,有点。”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你的老师概念有问题呢!噢,你以为老师就一定得是个正人君子啊?当然,我在我的学生面前,通常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可我在你面前,用不着。因为你是艺术家呀。我不会把你当成我的学生,反而我是你的学生,你才是我真正的艺术老师呢。“那我可不敢当。不过,我希望,我们不是作为师生关系,而是作为艺术朋友,相互取长补短。”
呵呵,这话我爱听!我想在你面前展现一个全新的老师形象——绝然不同于孔夫子式的老师形象。好不好?“好呀,你不妨试试嘛。”中国传统的老师,恪守为人师表。可“表”的是什么呢?表的是一本正经,表的是虚伪、伪善,表的是人格面具,表的是扭曲下、压抑下的灵魂。“有这么严重吗?你言过其实啦。”不,一点也不。这样的传统上的老师,固然是个“好人”,可这样的人,势必又是一个缺乏创造性的人。不是吗?因为,一个不能自由自觉地展示自己的天性和性格,在学生面前总是压抑自己的老师,不可能是个好老师,一个富于创造性的老师。“嗯,这有点道理。可是,能不能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和一个创造性的老师,二者兼得呢?”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且还是理论上的。老实说,我表示怀疑。只要你拘泥于传统的老师概念,你就不可能欣赏像我这样的老师。“哈哈!你又承认你是我的老师了。”这是我长期职业的角色意识所致。我真心希望你不把我当作老师。“那 …… 当作什么呢?”呵呵,这要问你哪。反正,我自认,我不是太正常的人。“你是不太正常的人。我相信。”你嘞?你呀,你太正常啦!
过了这条街,就是南京西路了。在等信号灯时,我暗自发定,这次可要牵住她的手。可当我稳健地抓住她的手时,却感觉到是在手套上面。她偷偷地戴上了手套,原来!不过,我还是挺满足的。是那种薄绒布手套,我右手边捏着,边怀心地感受了一下,一种腻滑柔嫩的感觉,一种熟透了的桃的感觉。爽极了!
一走过街,我就嗔怪地说,你呀,真是太正常的人哪!连手都不让牵一下。难怪你没有男朋友的。这句话还真管用!她那细长的秀眉倏地蹙了起来,霓虹灯、街灯和大楼上的反光灯交织在一起的一线光色,在她眉宇间微微地跳闪着。“我没有朋友,就那么要紧吗?”要紧,太要紧啦!一个艺术家,不能没有爱情啊,也不能出现爱情的真空啊!好吧,趁这个机会,向我说说你的爱情故事,或恋爱史什么的,好让我给你诊断一下呀。你这是不花钱的心理咨询哩。你要知道,我接待来访者,可是千元一小时嘞。“也是,是要珍惜这个机会。那我就说说吧。”
她说她谈过两次恋爱。最近的一次,是从去年三月开始的。“可到暑期时,我们就不了了之啦。”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这谈恋爱的当事人不是她,而是她一个朋友的故事似的。那时她刚去北京一家出版社当编辑不久,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的一个同学的同学,带来了这个小伙子,在一家公司搞销售,人很精干、帅气,也主动地向她约会。可她好像找不到感觉,一直没找着她要的那种感觉。她是被动的,好像从头到尾都是他推着她往前走。后来,小伙子抱怨她不关心他,他出差回来她也不去接他。“真是吊诡得很!他出差回来总是半夜,你叫我怎么去接他?我并不是不想去接他,可夜半三更的,我一个女孩子,不方便呀。唉,这也许是天意。缘分不到哟。毕加索说,这世间的一饮一啄都有定数。这就是了。”
我当然要对她的这次恋爱评价一番,就像给她当爱情导师一样。看来你真的给自己建围城了。你的爱情智商,不仅比同龄人慢半拍,简直要慢几拍,至少两拍!她问我“爱情智商”是指情商吗?我说不是。爱情智商,是我独创的一个词,专指在爱情方面认知能力的高低。比如有的人,对爱情的知识少得可怜、稚拙得可笑、错误得可悲,就属于爱情智商低的表现。我用她的例子现身说法。你俩在谈恋爱过程中,有过身体接触吗?你让他摸过你的手,贴过你的脸,拥抱过你吗?她连连摇头说没有,从没有过。我说你们哪能叫谈恋爱呢?只要你对他有好感,你愿意和他在一起聊天,你觉得和他谈得来,你就应该给他点机会,身体碰触的机会。这对你们的恋爱往前走,对你们的关系发生实质性转变,起关键作用。因为男人总是对接触女人的身体颇感兴趣,因为男人爱的是女人的身体。
讲到这里,我停下来,示意她往街道的里边靠靠,免得我们散淡的、慢悠悠的步履挡住行人的去路。我深情地凝睇着她,身体力行般的,教她两性身体接触的重要性。我说人的感官是用进废退的。该用的时候就要用,你不用,功能就退化了,就渐渐萎缩了,你就没有感觉了。像大作家杜拉斯,人家十五岁就开始享受身体的愉悦了。你读过她的《情人》吗?我好像给你推荐过的。在纳博科夫的笔下,洛丽塔和爱达,这两个女主人公,都是十二岁就偷吃禁果了。
我顺便问她,你今年多大了?“你猜猜看!”你大学毕业应该是 22 岁,你在福建的中学当一年美术老师,加上去年,你现在最多不超过 25 岁。“我 27 了。”什么?我真的吓了一跳!天哪, 27 岁了?“满了 26 。”那就是说,过了这个年,你就要满 27 了;那也就意味着,你快成剩女啦!“剩女就剩女呗。有什么办法呢。”问题不在于剩女不剩女,而在于,正像你自己说的,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你居然还没经历过!这就不仅仅是你说的慢半拍的事了,而是慢得太慢了!难怪你的画中,没有男人,没有恋爱场景,没有两性关系。其实呢,人的身体,就像辽阔缈远的大西部,你不开发,它就永远沉睡在那里。你要是把自己的身体像围城那样死守住,那就真是如你所说的,“别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在你这个年龄,是不是很有点悲剧色彩了呢?更要命的是,你又如何搞得了艺术呢?
看她那惶然失绪无所适从的表情,我知道我抓到点子上了。她也许觉得我把她说得一无是处,便开始自我辩护起来。这时我们走到了“沙家浜”,我熟悉的一家特色糕点老字号,还有面点小吃。王凌实际上不怎么饿,吃面条最合她意。这样我们每人点了一碗雪菜肉丝面,饶有兴致地吃了起来。
她说起她的初恋。她的表情要凝重得多,似乎那一次算是一场真正的恋爱,值得认真回顾一番。那是大三的下学期,她到一所艺术培训学校实习,班上的一个男生,是学习班长,比她小三岁,着魔似的爱上了他的老师。她似乎有点动了心,是情窦初开但又懵懵懂懂的那种,似是鸳鸯翡翠的一对小小珍偶。可有道是,“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她那时不知“愁”的是什么,反正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进入了真正的状态。那男孩的水彩画,画得可好了,她甚至从那明快秾丽的色彩中,看出了男孩对她女神般的崇拜真情。她倒是给他教了不少技艺,当了一回称职的老师,可就是没能收回那份爱情。“就是今天,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没让我往前走。女孩的羞涩?老师的面子?环境的不许?同宿舍同学的议论或非议?还是我觉得他比我小三岁?或者他只是一个艺专生?也许都有可能,又皆不是那么回事 …… ”
我又总结似的作了点评。你情感经历中最大的不足,是大学时没有认真谈恋爱。似乎谈过,但没有进入角色,没有真正的爱情体验,没有应该的男女身体接触。对于你的爱情发展来说,这是不可弥补的缺失。大学里没谈恋爱,就如同弗洛伊德关于童年期发展不善所造成的不良后果,同样地糟糕。我做过专门研究,艺术类大学生比其他专业谈恋爱的比率要高出许多倍,可你竟然没谈,至少没有谈好。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你今天说了好多次。我承认是我的问题。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我赶紧抓住了话头。这是我向她表达心声的最佳时机。我说那你应该向我学习呀,我就是你最好的爱情导师。你信不信?“我信。可是我怕学不会。”学得会的!肯定学得会。只要你身体力行,多多地和我在一起,看看我是怎么样在你面前表露心迹的。你难道没看出,我今天这么巅狂兮兮的、神经错乱的,甚至语无伦次的,不就是,不就是爱上了你的表现么?
最后一句话,她可能没听着。因为太过嘈杂,也因为我语音很轻。
王凌的面条吃完了,挺大的一碗,只剩一点汤,可我的还没吃去一半。她瞅瞅我的面碗,又看看我,若有所思的。我憨厚地一笑说,跟你在一起,我完全不用吃东西,就像毛泽东的一句名言,“精神变物质”了。
我们按原路返回。出了地铁口,准备打的,先送她回姑妈家。在等车的时候,我关切地问她,累了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还好,有一点。”我说我一点也不累。同时挥动双臂,做了个“大力水手”式精神抖擞的动作。“看来你真的不累。回去还可以写小说。”我说那当然!必定灵感大发。
原来,她姑妈家就在同普路一带。我说真是天意啊!我曾担心你可能到我学校来太远,我们见面不方便,可没承想竟然近在咫尺!这不是缘分,那又叫什么呢!
八
我在小区门口下了车,竟然忘了向的哥索要发票。这完全属非正常行为。因为人虽在车上,但我心无旁骛,满脑子回旋着白天和她在一起的绵绵的场景,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她。在上电梯时,揿错了楼层也不知道,只好灰溜溜地再往下返回。回到家,我的身心似乎成了哲学家所说的“二元”的了——身体,那是极度的疲惫,而心理却是疯癫般的亢奋!这种疲惫与亢奋,本是冰火两重天的,不相容的,可在我这里,竟然奇迹般的统一起来了。我身体能量的消耗大得惊人,因为我要做出许多平时本不会做的冗余动作。我比王凌要多走许多路,如打探路呀,向人询问呀,买饮料呀,找吃饭的地方呀,等等;我比她要多做不少动作,如讲话时过于丰姿的辅助手势呀,殷勤地为她开车门呀;我比她要多说好多的话。我总是滔滔不绝,仿佛要把一生中讲完的话,浓缩到今日的一个白天里。我常常是管自往下说,而没顾她听没听,或喜不喜欢听。真诚的读者,我能不累吗?
而我心理上的亢奋,则把我身体的储备能量上调到了极大值。这样我才在王凌面前,表现出一个生龙活虎的中年人,而不是老年人。每当我在电视上,看到某个主持人,把五十出头的男人叫做“老同志”或“老年人”时,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太不懂得我这个年龄段的男人了!我从没把自己当成一个老人,我一点也不老。如果说男人有一个成熟期的话,那我正处在这个成熟期的中期,还远远说不上晚期。我记起了王凌白天的一句恭维话,“老师你看上去很年轻,就像清晨的露珠那般活力四射!”
我想洗个澡,减轻一下疲乏,抑制抑制过于炽烈的心绪。可我不敢,怕露馅,因为我昨天洗过澡。妻子要是问起来,你咋解释?算了,不洗了。我匆忙草草地洗了一把,蒙头就睡。也许我躺下来,我那血脉的异常贲张就会缓解些?
可是,越躺越清醒,越躺越振奋,似乎我整个身躯就要带着床铺一起升腾起来了。“啊!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天啦!什么叫坠入情网?这就是了。我想她的念头,就像一个反射镜,只围绕着她转动,永无止境地转动。这部反射镜似乎在我床对面的墙上投下了她的影像,由于调焦不准似的,开始时它会显得图像不清晰,就如同一个虚像,在四处游移、飘浮,但最终,虚像合拢,直至消失,并留下了如我所愿的明晰的图像——我的美人,我爱上了你!
“玉楼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我,就是那个多情种吗?三十多年的心理学研究,使我学会了对自己的心理状态进行内省。我惊讶地发现,原来,爱情的冲动是没有年龄界限的。毕加索就是明证。只要你天性中有爱情的基因,那么五十岁的人,可以和二十岁的人一样产生强烈的爱的冲动。我甚至觉得,此刻我对王凌的钟情冲动,其程度远比我年轻时要厉害上千倍!这可不是我热昏了头,在这里胡诌。因为年轻人的冲动不过是一件顺乎自然的事,也就是择偶,找老婆,完成一项人生的任务,用不着这么神神癫癫的。而五十岁人的一见钟情,纯粹是为了爱情,是为了爱情本身,也就是为爱而爱!难道不是吗?
我紧闭双眼。我试图给自己催眠。我总不能这样一直眼睁睁到天明吧?这静寂的夜天,也太漫长了!可我的眼皮,本身就是一幅屏幕,上面飘曳的仍然还是她那挥之不去的颜容娇貌。我顿时萌生了一种莫名的欣慰感!好像我得到了上苍的特别眷顾。她简直就是从上帝身边来的女人,或者说,是上帝特意派到我身边的女人。我这一生可能是积了大德哪!上帝要奖赏我,犒劳我,把如此美艳的女人送到我身边来。
脑屏上的栩栩图像,不一会儿就自动转换成了生动的文字——诗歌。那一句句,一行行,仿佛没有经过那颗物质性的大脑,而是从心灵的最深处自发涌流出来的:
……
展厅里的白色波点熠熠生辉,
吐纳着艺术芬芳的是你那纤手的玫瑰。
我俩徜徉在人民公园的花坛树阴里,
让草间弥生的大红球承载我们的艺术梦魅。
……
也根本用不着经过所谓的思考。爱情,让思考走开!让理智惭愧!让形象突显,让艺术闪光。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虽然 50 岁开始写小说,但我一直写不出诗来。不是说诗歌比小说要难,而是说诗歌更需要爱情的刺激,亢奋的启动,激情的漾溢!想想徐志摩吧。端的是这样子的。这不,我的诗,不就是这样翩然生成了么?这不是爱情,不是爱情所激发的创造性,那又是什么呢!
快快把它们记下来!这转瞬即逝的灵感。我忽地一下起身,准备下床去书房写诗。可又顿觉不妥。这深更半夜的,你闹腾什么呀,要是老婆醒来,你怎么解释嘛。算了,还是过几天再写吧。
只好继续做“白日梦”了。
艺术好因缘,欲圆还未圆。明天,我还要更加充分地展示我的嘉言懿行,我的人格魅力。让她完全折服于我。让她爱上我,完完全全的!我在反复琢磨她的那句话——“我希望我们不是作为师生关系,而是作为艺术朋友,相互取长补短。”啊,她没有把我当老师看,这是多么难得的远见卓识。仅凭这一点,她就值得让我往死里爱;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直到天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还不知道叫不叫睡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