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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自我燃烧的爱情的36小时(11—12)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4-12-15 11:14:51  浏览次数:3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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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走出必胜客,右斜对面就是长风公园正大门。我要带她穿过马路,然后乘的返回我工作室。我在路旁观望着穿流的车辆,却睃见她在带手套,有点慌忙的。我不以为然地说,天这么暖和,带什么手套呀。来!凌凌,只管把手给我,让我牵着你的手过去。有刚才我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作辅垫,我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一把就攒起了她的右手,把她拉近我,一路咋呼地往前走。我边张望边说,像煞理直气壮的,我牵牵你的手,怎么就不行嘛!这样(我轻柔地荡了荡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这样不是很好吗?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蛮封建的呢,艺术家不该是这样子的。更何况,要是旁人看来,也不过就是父亲携女儿过街,又亲切又自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在触及她手心的一刹那,我猛觉我左手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动,都在感觉。她的手心像海绵般的柔软,又似天鹅绒那般的腻滑。同时,我脑海里不禁浮现起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我随警觉着路况,随又以全身心的联觉——假设心理学已确认有这种“联觉”的话——体察着她的手。这艺术女孩的手,给我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触感呢!唔,有那么一点凉凉的或凉丝丝的况味,如果不用“冰凉”一词来刻画的话;还有呢,某种僵硬的、甚至瑟缩的凝滞态,让我敏感地察觉到,她那对付男人的自我防御机制,运作得是如此地到位。不过,随着我舒徐地宽慰她,就在接近马路对面的时刻,她那原本凉凉的、僵硬的手,变得松弛、坦然多了。

在我们等出租车的当口,这午后三点的阳光,仿佛与我的心绪灵犀相通似的,别样地照在我俩的身上和旁边花坛上被修剪的矮树丛上。只见金红色的浪花,在我俩的脚边如浪翻滚似的,把王凌的面庞映衬得火红火红的。我这两天第一次看到,她的面容是如此光灿灿的,透射出她楚楚动人、艺术女神般的非凡气宇。

进了我工作室,她脱下外套,在沙发上那一摞书中挑选一本,就那么兀自站着翻阅起来,娉婷似柳腰的。我说你干吗不坐呀?她说刚才吃多了,要消化消化。我灵机一动:啊!多么好的展示我舞姿的机会,还能和她零距离地接触。就顺势说,要想消化嘛,那很简单。跳个舞,不就行了?来吧,咱们跳一个!我绅士般的向她深打一躬,又优雅地托起右手,手腕呈闲袅的弧形弯曲状,等她接过我的手。只见她那宛如樱桃那般的绯红色,就像我献给她的鲜花中最娇艳的那朵郁金香一样,霎时盈满了她的双颊;她那如此姣好的甜蜜而少女气的羞涩,似乎又从脖项霍地一下掠到了她的眉宇间。犹豫片刻后,她低垂着睫毛,轻轻咬着嘴唇,伸过来似乎不太情愿的纤纤素手。我不失时机地把她搂过来,右手大胆地放在她腰间,左手朝圣般的轻轻托起她的手。我轻哼着约瑟夫·兰纳的《浪漫》圆舞曲,带着她跳起了标准华尔兹舞步。尽管工作室的空间有限,但我在舞动的过程中,巧妙地避开了可能的障碍物。我深知我的舞姿展示至关重要,这是体现我的艺术范儿的大好良机。我要让她实实在在地体悟到我的艺术魅力。同时我也在体悟着她的身体。她的纤腰,只隔一层不厚的棉织保暖内衣,我的手指似乎并不满足于感受她的丰腴和柔韧,它还想体察少女身体内更多的气息,于是它就本能地试图摩挲起来。但我的意识提醒我,别做得过头!这会让她不高兴的。在自我意识的调节之下,我的手一直就那么弱柳扶风般的揽在她腰间。

当我痴情的目光与她偶尔对视时,她的目光就迅疾躲闪一边,就像在明朗的午夜里,月亮躲闪那一瞬间遮住了她的清辉、从而令她不快的一小片云朵那般;如果实在躲闪不及,她那目光就像是轻飘飘蒙上了一层薄雾,顿时变得黯淡起来。可我那高亢的心绪没顾上这些微妙的变化,反而我陡生出一种今兮何兮的幸福感来!甚至随着我的舞步向高潮推进,似乎这种幸福感跃升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洪福,正像带着飓风的海浪那样,劈面向我打来。我就这样自我幸福着,正如有哲言说“幸福取决于感受的那一方”。这一刻,本是表达爱情的最佳时机,可我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舞动着,仿佛世界已经沉寂下来,直到我听她喃喃说“我累了。”我才停止下来。

我烧开水,给她冲杯咖啡喝,有助于消化刚才吃的肉食。我宣布说,下一个节目开始了,我给你秀二胡吧。她拍手称快。“你在信上说,要拉二胡给我听的。我正求之不得呢!我听过你推荐的《睡莲》,旋律很美。我觉得二胡拉出的曲调,总有些淡淡的忧伤在里面。我画画的时候,听着《睡莲》的旋律,可以让我很平和。你就先拉《睡莲》吧。”

我可不敢先拉《睡莲》。我还没热身、热手呢。其实二胡一拿上手,不知怎的,就有点颤抖,可能是心虚、没底的缘故。为了稳定一下我的情绪,我边摆弄二胡,边扯起了我这把二胡的历史,有点吹嘘,也有点添油加醋。我说这把二胡是我当知青那会儿买的,我十七岁,迄今跟随我已有三十五年了,快成老古董了。那时买成60元,还带琴盒的,质量算是相当不错了。就现在的二胡行情,且不说6000元,就是12000元,也达不到我这把二胡的音质效果。她像是小学生般的听着,又有点将信将疑的,不时地点点头;不时的脸上呢,又表露出疑惑。

其实,为了在她面前表演成功,我还认真做了功课的。我平时拉的都是传统经典的二胡曲,像《三门峡畅想曲》呀,《豫北叙事曲》呀,《二泉映月》呀等等。可是今天的年轻人大多对二胡不了解,也没有欣赏的雅致。我要拉给她听的,既要能发挥出二胡的特色,又要她能听得懂,并产生兴趣。没准儿,将来的有一天,那“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的场景,不是没有可能出现的。于是,我特意在网上下载了一些流行歌曲的曲谱,比如,刀郎的《西海情歌》啦,《二00二年的第一场雪》啦;王菲的《因为爱情》啦,庾澄庆的《情非得已》啦。还有旋律优美的经典歌曲,而且又适合二胡演奏的,像《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呀,《我爱你,塞北的雪》呀。这些曲子,我大致花了半个月功夫,基本上练得滚瓜烂熟了。可这会儿,我的状态就咋的这么上不来呢!

我那呈弓步状的左腿,有点打颤,而二胡的琴筒就置于左腹股沟之上,这样一来,二胡就跑出了从未有过的奇怪的嗡嗡声。左手呢,很有点僵硬,虎口部位在换把时,因夹得太紧而发出嗑嗑嗑的声音。就连平素运弓自如的右手,弓根处那个拴马尾的塑料夹片,当我加大力度时也嗞嗞嗞的瑟瑟作响,发出刺耳的不和谐声。但愿我自己察知的这些笨拙,王凌看不出来。她静静地调整着自己的坐姿,就像“中国好声音”的导师那英一样,入定似的进入鉴赏或审视状态。她背靠着沙发,左臂肘自如地搁在身旁那堆书上,半握拳状的手指贴在脸上,那神态像极了雷诺阿《剧院包厢》中那个看戏的黑衣女子。她那意趣盎然的眼睛紧盯着我,嘴角泛起一丝稍纵即逝的好奇而神秘的笑意。那笑容似乎是在向我发问:你这自我吹嘘报考过艺术院校二胡专业、差点儿被录取的人,演奏水平到底怎么样呢?

我试拉了几个乐句的练习曲后,就说我先拉《洪湖水,浪打浪》吧。她表示她熟悉这支经典曲子,她看过音乐片《洪湖赤卫队》。这本是我的拿手好戏,年轻时就拉起,应该算是炉火纯青了。可在高音部,还是跑出了几个令人难堪的“狼音”。我的演奏姿态一点也不自然,因为我埋着头,不敢看她,只是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左手指,那就像是我手指上有什么难看的伤疤似的。这样的僵硬状态,且不说有什么演奏上的表现力了,就连完整地、连贯地把一首曲子拉下来,都算不上。

一曲奏毕,我额头上竟然沁出了小冰粒似的汗珠。我边无奈地揩拭,边理屈词穷地掩饰我的尴尬。我说你看见不?这就是不一样。我很紧张。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前不久,我还在院里举行的元旦晚会上,蹬台演奏过呢!我一点都不怯场。可此刻,是因为你,因为你在场,我心爱的人儿看着我。我越是想拉好,越是想秀出我的技巧,就越是达不到我平时的标准水平。但愿等会儿,我会好些的。

“你拉得很好!就别谦虚啦。姜还是老的辣。”她平静地说,像是在对与己无关的人,做做面子上的评论。我说刚才拉了个传统的,我再拉个流行的吧。《因为爱情》怎么样?她说当然好,这首歌她听得多,但不怎么会唱,好像挺难唱的。我说是呀,“青歌赛”流行组的指定曲目嘛,四四的拍子,节奏感强,不易把握。我就示范般的边拉边唱起来。这是我重点准备的曲子,再加之我渐渐放松开来,似乎开始找到一点感觉了。“没想到艾老师的嗓子这么好!高亢洪亮。平时一定喜欢K歌吧?”我说岂止喜欢!简直是疯狂得酷毙了!我的学生,我几乎要说,全院的学生,都知道我喜欢唱歌。平素一个月至少两次。要是逢上院里春游、秋游,或长途旅行什么的,我们那帮哥儿们在一起,一唱至少是午夜转钟两点。我问她你喜欢唱歌吗?她说喜欢,但唱得不好,有点难为情。我说那你是平时唱少了。会不会唱歌,可不是件小事,我视之为一个人情感丰不丰富的体现。也许是为了下意识地表露我的情感丰富,我竟然又吹嘘起来,说我是全院老师中最好的男高音。我嗓子的特点是越唱效果越好。唱一阵子过后,会出现一个短暂的“高原期”,嗓音有点沙哑。但过了这个期,特别是午夜过了之后,那简直就是——高音无极限嗬!

“你真的是,什么高音都唱得出来?《青藏高原》怎么样?”我说小菜一碟。她又像是听呆了!恍若我成了世界上最多才情的艺术家。我趁热打铁,又一鼓作气演奏了《情非得已》、《我爱你塞北的雪》、《西海情歌》。我开初的紧张、惶然、拘谨等等,在二胡几近天籁的优美旋律的荡涤下,在她鼓励的眼神和由衷赞叹的裹挟下,了无踪影啦!

最后的压轴戏是《睡莲》。我知道她对这首二胡曲评价很高,所以我要刻意表现一下,总不至于与演奏家贾鹏芳差堪相比吧。我先给她讲了下《睡莲》背景方面的知识,一来为使自己的状态渐入佳境,二来有助于增强她的感受力。二胡是中华民族性格的集中体现,而《睡莲》则把这种性格表达到了极致。你听出了睡莲中淡淡的忧伤,说明你把握住了其中的一个主题。在我看来,情感的压抑,是《睡莲》的母题,也是中国人性格的一个特质。中国古人最怨尤的,是情感,包括爱情,总是得不到满足,故而就有“远情深恨与谁论?”“恩重娇多情易伤。”“心先咽,欲语情难说出”之叹息。而《睡莲》则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这种叹息。它的旋律看似简单,只有两个主乐句,但要演奏出愁绪、凄恻、清婉的二胡音色效果,就必须运用舒徐有致芜远平旷的慢弓,加上刚柔相济流莺婉转的柔弦。说到这里,我感觉,我已进入了二胡演奏的形神兼备纯然清一的境地,终于把我的二胡表现力和技巧,达到了惊鸿一瞥至美至纯的高度……  

十二

 

好!我的二胡秀完了。该你秀啦!给我画素描吧。我边收起二胡,边吆喝似的大声说。王凌恍若如梦初醒,仿佛她还沉浸在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仙境之中。她立马起身,找出她随身带的绘画本和笔。这画本我看上去不像是通常的速写本,比较大,有1/16开本那么大,还比较厚,橙红色封面。里面的纸张也很厚,呈灰黄色,若把画作撕下来,可直接贴在墙上。她的笔也非同一般,不像是通常办公用的黑笔,而是炭黑色的专用素描笔。

“我准备好了。你摆个pose吧!”只见她端坐下来,正了正身子,然后像个小伙子似的跷起了二郎腿——右腿舒适自然地驾在了左腿上。她摊开画本的后面部分,纤纤手指自如地拧开笔罩,像梦一样轻地握住了笔杆,那拇指和食指呈灵巧的八字儿形,稳当当地把正了笔。

我说咋摆呢?我从没摆过。要我当模特儿,真是硬逼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哪!“你就随便吧。随便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自然些,越自然越好。”我把矮背的绒布面电脑椅子拉过来,正对着她,气宇轩昂地坐下来,和她面对着面。我所以要选择这个角度,是为了正面完完全全看着她。这可是欣赏她的美的大好时机哟!此刻我洒脱自如多了,至少得装出个学者模样吧。我也像她那样,跷着二郎腿,把小腿打得笔直,露出几近崭新的花花公子旅游鞋。我双手抱怀,凝神屏息,作沉思状,眼睛带着柔和的目光大胆地看着她。她向我示意,似乎我的姿势太正了,这么直挺挺地对着她,不好捕捉光线。应该略微有点偏转。我听她的,朝左稍微侧了那么一点点。只要不影响我看着她,再偏转一点也不要紧。

“你的身姿太僵硬了。再放松点!不要那么一本正经嘛。”她仔细审视着,下命令似的。后又咕哝着什么,我几乎听不见:“看你……也不像是个一本正经的人……”她的脑袋左探探,又向右探探,不语含颦,想必她正在琢磨着怎么样构图。她的笔在纸面上虚晃地比划着。忽地,她噗嗤一笑。“我先试试看啊!好久没动笔画素描了。不过呢,简单的速写,练习几张,应该还是可以找到状态的。但是,我不能保证画得很好哦!只要你不嫌弃就好。”你说到哪里去了!出自你这艺术家手中的东西,过不了几年,就会变得价值连城喔!“我可不敢奢望。”你完全可以冀望!当你成为大师时,我所拥有的就是无价之宝啊!不仅如此,对于我更有意义的是,我从此就在你的画中永垂不朽啰!我就是不朽者啦!“你不在我的画里,也可以成为不朽者呀。”那不可能!你看看毕加索的情人们,那些女崇拜者们,正是因为他画了她们,她们才在历史上留名的。要不然,你怎么知道这世界上有个特蕾丝呀,有个朵拉呀,有什么雅克琳呀。是不是?你画了我,我就随你的画,永垂了!

“那好!我就把你画好一点,画得像一点。”你就饶了我吧。别画得太像了,太像,我的丑就露馅了。毕加索的肖像画从来就不像。“这倒是。可是,我这是第一次给你画,要是画得不像,你不说我水平不行吗?”你小瞧我了!真的。你以为,我会以像不像来评价你的水平吗?你画得越是不像,就说明你水平越高。这点儿分寸,我还是有的。

她不做声了,更加地专注。一开始,她看得多,几乎是看一眼,画一笔或几笔。她画像的最神奇的姿态,似乎都集中在了她的眼睛上。伴随着头部轻盈地一仰一俯,她那天鹅绒般眼睛的上眼皮,娇媚地抬起来,又嫣然地垂下去。在这忽闪熠熠的一抬一垂间,就像凌空高翔的雄鹰锐利地搜寻猎物那般,我作为她心灵的捕捉对象,便妙笔生花地跃然于纸上了。我如同凝固的雕塑那样端坐着,一动也不动,一动也不敢动。不是我像个出色的模特儿,而是我深深地陶醉在她那整个出神画姿的身形里,诚惶诚恐朴朴实实地参拜着这尊艺术的神龛。

我这一时蔚然成为艺术表达现场的工作室,此刻静得宛如莫奈的《吉维尼旁的塞纳河岸》的画面。我俩都没说话。后来,王凌几乎不怎么看我了,仿佛完全是凭着对我的记忆而作画,就像典型的印象派画家那样。只是偶尔抬起头,瞅瞅我,又看看画。瞧!眉头皱起来啦,此时两眉间就会微微耸起两道树形的小褶儿,就像玫瑰花的骨朵儿那么好看——似乎她觉察到了画作中的某种不满意的地方;得!她的下嘴唇咬起来了,此时又圆又尖的下巴上,就会绽放出执拗的一方硬朗和坚毅,仿佛表现出画不出理想状态就决不罢休的性格。的确,当她端详或审视着自己的作品时,我眼前兀自突生了这样一个幻象——她生生地变成了罗丹手下的卡米耶大理石雕像。仿佛不是她在给我画像,而是我在雕塑着她。她那卡米耶式的“瞑思”神情,使得她的脸上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和圣洁。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庞,和她艺术创作的英姿,仿佛是精心铸就的一枚美艳绝伦的纪念章,为我保留了永恒的珍藏价值。她给我画像的这一幕幕情景,将会像一个美妙无比的艺术造型一样,隽永地嵌留在我的记忆中。

 “好了!就这样啦。”她沉吟似的呼唤道,仿佛我这个受描对象被她的画笔催眠了。“唔,这张没画好。再来吧。真的得找找感觉。慢慢会出感觉的,我肯定。”我一步跨过去,像接圣旨似的拿过画本,站着,假装认真地看一眼。其实,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在乎,压根儿不在意,她画得好还是不好,画得像还是不像。单就这画我的过程本身,我的心愿不过就是:“挑锦字,记情事,唯愿两心相似。”我心里陡地一热,顺就坐在了沙发上,紧贴着她身子,因为这个沙发不大,平素最多只能坐三人,还是小个子才行。这会儿左边已堆了一摞子书,我坐下去就已经很挤了。俄顷,一阵从天而降的温馨感像电流般弥漫我全身,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力量和勇气,更没有事先的预料和设计,我的嘴直凑过去,实打实地吻在了她的右脸颊上。她倒是没什么明显反应,看不出有什么不愿、不适,甚或厌恶。也许她认为,我是为了感激她给我画像,才象征性地亲一下的。这宛如小鸟般的在她面颊上啄的一口,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吻”——至少就这词的人类意义而言。

不是鹅中偏爱尔,因缘交颈两相依。我心里,就是这样为自己的唐突行为辩护的。

“再来画一张吧!”她的提议,像一个魔杖似的掩饰了我的尴尬,我的一时找不着北。“得换一个姿势。拿出心理学家的风采来。”我又一次转动着电脑椅,试着再摆一个像样的pose。我说那就来一个“思想者”吧,罗丹式的,怎么样?“你试试看!”我打着弓步,右肘搁在膝头上,低头,握拳顶在腮帮子上,做哲学家式的沉思状。“哈哈!你不像个沉思者。你静不下来,你那样子,好像随时要起跑似的”。我不甘心,又试了几次,她觉得都不好。“你还是摆个休闲式的pose吧。日常生活化一些,印象派就喜欢捕捉这样的。”我说那就满足你这个印象派画家吧。“这次不要对着我了。你老盯着我,我会有压力的。”遵照她的意见,我朝西南方向斜着坐,手拿一本书,故作认真地看着,像是在恬静地消受冬天傍晚日落时分的慵懒时光。这应该算是日常生活化了吧!

但这一次,我可感受到当模特的难受滋味了。因为我看不到她,至多只能偶尔向左睃一眼,而且脑袋还不能动弹一下。这时间一长,我就觉得耐不住了。她不时在提醒我别动。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动动脑袋,偷觑她一眼。有那么一两次,我那不安分的且带点窥视性的目光,与她探究般的眼神戛然相撞了。我觉得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然后埋头画她的,不再看我,好长时间都这样。我心理上越是关注时间——同时身体上自发地计算着时间,于是觉得时间流逝得越慢,以至于我的身段子骨真的有点累了,梆硬的颈椎似乎压着整个身躯往下坠。我这日常生活化的样态,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可问题还不在这里。我心里开始瘮得慌了!我瘮的是什么呢?美人儿就在身边,可我却看不见她,世上还有比这更令我揪心的事儿吗?与其这样,我还不如不当这个模特了。这可太浪费我的时间啊!这会儿,我本应该做什么呢?这么千万年才能等一回的销魂时刻。这应该是我向她求爱的时间!是说我爱她的时间!是把一个男人爱情的火热之心掏出来给女人看的时间!这么千金难买的一刻,我却用在了巴巴地呆坐着,像个木乃伊似的!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得做。哦你傻不傻,你亏不亏呀你!你这样糊涂颟顸得像个愣头青似的……

“呵呵!终于好了!这回画的,要好多了。”王凌欢快的一声清脆响亮,把我从梦幻般的胡思乱想中唤醒。我还没动窝,她便欢喜地把画递给我看,红扑扑的脸蛋上,漾溢着创造性劳动成果后的由衷的愉悦和兴奋。我像刚才那样和她挤坐在沙发上,一起欣赏着。我先是高度地赞美她,艺术女神也是需要爱她的人们恭维的,就像鲁本斯画《惠美三女神》是为了歌颂维纳斯一样。为了显示我的鉴赏水平,我照例又搬出了毕加索,因为我心里没底,只好拉大旗作虎皮。我脑子里飞快地掠过了毕加索的一句话——肖像画,不是要求你抓住形似、神似,它应该抓住的是心理相似。但我讲出来的时候,却变了变他的说法。我这样做,是为了鼓励她,拔高她,好让她今后还给我画像。我娓娓道出,颇有分寸的:你第一张画的我,我觉得是形似,达到了毕加索所说的第一种境界。你看,外形画得有点像,我能认出这是我自己,是画的我。只是从构图上看起来,我的身姿好像有点僵硬,不怎么自然。咦,我好像不紧张的呀。我看着你,我觉得非常放松,挺得意的,因为是我心爱的人儿在画我呀。“可能是我有些紧张。一开始嘛,我怕画不好。还是心理作用,越是想画好,就越是画不好。”

我再评论第二张。正如你说的,第二张就好多了。达到了神似,是毕老爷的第二种境界。你看,你画出了我的神韵。“你的什么神韵?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的神韵嘛,简单说,我不是个假正经的人,有点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如果不说特立独行的话。在你的画中,我还看出了我有一点艺术气质呢。“你是有。但我没完全画出来。”那就再画呀。我估计,你画到第三张的时候,没准儿就能达到老毕所说的最高境界了。“最高境界?我怎么没听说他这种说法?”最高境界,那就是心理上的相似呀!到了心理相似的境界,就不仅要求肖像画人物的心理特质如其本然,而且要求画家与受画对象二者之间,在精神上的高度默契,心灵上的彼此融为一体。“你说得太玄了。能有这样的境界吗?”怎么没有?有的。比如,毕加索的《玛丽·特蕾丝肖像》,有两张,1936年的和1937年的。还有1937年的《朵拉·玛尔肖像》,我认为就达到了心理相似。

 “那好!明天,或是过几天,我再画第三张。看能不能达到心理相似。”一听说她还要给我画第三张,我就像大海里游泳的人被骤起的浪头打得晕头转向一样,顿时完全失去了我本有的理智;仿佛幸福不像是无垠的沙漠上那棵邈远的橡树一样触不可及,而像是一夜间中了彩票的一笔巨额财富唾手可得。我竟然,竟然!又像上次那样把头猛然凑过去,努起的颤抖嘴唇,冷不丁地贴在了先前的那个部位上;而且我本能的贪婪不失时机地想暴露出来,我还想要得更多,想要像直升机似的上升到人类之吻的本来意义上。我脸上火辣辣地直蹿眉梢和太阳穴,所有动作都不经过大脑似的。我左手闪电似的一把拉过她的下巴,想把我的嘴贴在它该体贴的上面去。可她以女孩进化来的本能,对男人的警觉本能,对男人非礼的抗拒本能,慌乱地躲闪着,执意地自我保护着。她先是把头拼命地向左歪过去,同时身体也向左边倾斜;一俟没有躲掉我的嘴唇的冲击,便机敏地把头和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于是她的嘴就消失在了小猫咪似的一团绒球中。无论我怎么样摸索都无济于事。

这一不该发生的动作,愚蠢的动作,有失男人艺术风度的不当动作,总共不超过两秒!因为当我耳旁传来她的婉拒声,那审慎而又坚决、凌厉而又不失谅解的声音——“别……别这样,艾老师……别这样……再这样,我就生气了。”我便戛然而止了!我赶紧站起来,俯着身子,羞愧难当地不知所云地向她道歉:是我不好。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这样。只怪我没有控制住。你放心,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我保证!

王凌一脸煞白,像一个被突如其来的横祸吓坏了的小白免。她失神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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