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家四姐妹刘海燕 刘海鸥 刘克阳 刘源的书《我们的田野》---我们曾经这样生活(3)
1971年的一封家信,是大姐海燕写给二姐海鸥的,那年,海燕自知“我现在好像成了危险人物,大家都害怕跟我打交道。我好像是一个沾满毒素的人,谁跟我接触,谁就会得传染病,就会招灾惹祸。(海鸥注:海燕长期被诬陷为某国在华间谍的联络员)”“落水狗般”、“像现在深秋之际凋零的树叶,谁人都可以践踏”。
信是写在深秋,里面主要的一个事件是讲她所在连队10月10日出的一件大事,“农场里现在搞什么增产节约‘二十元’运动。一排三排决定在星期天到伊犁河对岸挖甘草。
“大约是凌晨四时三刻(新疆时间),两个排大约三四十人就踏着月光,熙熙攮攮来到伊犁河边……
“……一只只能载流六七人的破船,船里已经积了一些水。谁想一下子上了十三个人,载重量超过了一倍。……
“岸上的人只听到对岸等候接应的人一声惊呼:‘救命啊!船翻了!……’紧接著是一片从水里冒出来的惨叫,但立即被水淹没,又马上冒出来,再被淹没,又冒出,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天依旧漆黑,月光下什么也看不见。
“这船上只有一个人会水,那就是三排副排长。
“……一下子淹死了九个人。。。。其中有六个不满二十岁的再教育学生(四男二女)是今年五月份刚分配下来的,都很质朴,很能吃苦,很能干的。
“……其中有一个女孩子,打捞上来后心口还是热的,可是没来得及抢救,听说她的手指全挖烂了,可以想象她在水底的淤泥中是怎样死命痛苦地挣扎了。”.
海燕是在二排,侥幸躲过。但人生无常,死亡像是近在咫尺之间,她难以平常心去思索,信里字句十分凄苦,思念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妹妹们,悔恨加自责,竟然如此结尾:
“海鸥,我如果死了后,你替我写一篇回忆录做纪念吧,你能够写的。 海燕 1971.10.13”
船翻沉后的第三天。她回到连队时,刚好遇上送葬的战友。
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故,在那个岁月里,寻常事了。记得当年在三线企业,有个同事是部队转业的,就跟我谈到过他參軍不久就到了珠江口﹐大海邊﹐去圍海造田。冬天﹐上身穿棉襖﹐下身就只能穿短褲。他的那個排就管把岸上的石頭往船上搬。船在海上﹐並不總有岸可靠﹐跳下船﹐努力推﹐船才能靠岸;漲潮時就好,海水一會兒就會漫過膝蓋﹐淤泥也會漫上來﹐你就又得把棉襖往上拉拉。晚上為等船﹐两叁點鐘就往海邊跑﹐不能讓海上的戰友等哪﹗等船也苦﹐就那樣穿着短褲在海邊跳﹐凍啊海風大﹐到底又是冬天。
海說變臉就變臉﹐要人命呢﹗..有一個團﹐一團人﹐就活下來倆個﹗正在幹活時﹐狂風大浪來了﹗青灰灰黑幽幽尖尖的一片浪﹐象會跳躍的混凝土泥漿﹐就這樣推過來灌過來了﹗圍堤上﹐一個戰士正在電線杆上﹐看見了這變了臉的海——然後就看見自己連着電線杆給掀到海里去了﹔一個正在收拾南瓜的﹐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寒磣到抱着大南瓜下海﹗一個團就活下來倆個。上級後來把這個團所在的師給撤了下來﹐又派上另一個師去干。....關節炎那是不談了﹐人弄不好就拉痢。
我后来在一篇什么报导上看到,李肇新外长,李是北大58年的学生,爱写诗,搞宣传的?当年也在那个珠江口圍海造田部队干过,才有后来掏把小钱撒向港澳记者群的潇洒。死人见多了,还再乎一些异域小记者群?若以现在豁达之心看去,当然极有理由无需过于认真。
我不敢猜想,文友海鸥翻开这本书,读到自己亲姐姐当年给自己的这封信,会是怎样的心情。但我可以比照地知道她每次读到时想什么。
《诗 2017 天天诗历》1月4日的值班诗人 王单单 来自云南,1982年生;在他的“堆父亲”一诗里,有这样的诗句: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整个冬天, 我都在/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堆一个雪人/堆他的心, 堆他的肝/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如果, 我能堆出他的/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并会伸出残损的手/归还我淌过的泪水/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痛一回, 我怕看见/大风吹散他时/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显见是一首好诗。
今天我看,恐怕不管国人有没有力气,也不管诗人是40后,50后,…甚至21世纪的00后,即便心智不能如此痛彻心扉地“堆父亲”,或是迄今命好与此无缘,但朝前“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再痛一回”,怕难说不是在劫难逃。
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所有人间的称谓,这就是我们的民族。
还想有新生的伤痛,让自己而下的亲人,阅读这样的信件、吟出这样伤痛的诗歌?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痛一回, 我怕看见/大风吹散他时/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几代魂灵有耳,听见如何想?
极想引用悉尼诗人雪阳的诗《帝国的交谈》;也相信,我们大家都足够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