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没有冷下来,三监区又发生了一件事,伙房组长叫方建乐,是单独睡在伙房仓库里的,美其名曰看守着伙房的物资。那仓库后面是一个水塘,没有人知道水有多深,反正有方建乐守着,一直都很安全。方建乐坐牢久了就成精了,竟然半夜里脱了衣服顶在头上,从那水塘里游出去,在对面上了岸才穿回衣服,潜到村子里去嫖娼。嫖完了又从水塘游回来,悄悄回到仓库里。这事一直做得隐蔽,没有人晓得,不想早就被有心人发现了,只是没有声张。这回逃犯的事爆了出来,就有人趁机把这事向监狱管教科汇报了,管教科直接来人把方建乐关进了禁闭室,还加上狠揍了一顿。李副为了这事受到了上级批评,心中老大一口闷气,又把方建乐提出来狠揍了一顿。可怜方建乐小小的身板连着被揍两次,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鸡巴只怕是几个月都硬不起来了,好在他刑期不长,只是在等着回家,不然就要吃大亏。
接任的新伙房组长喜滋滋地上任,冷手拣了个热麻球,从此过上了美好生活。大家都在猜是不是新组长检举的方建乐,可是又不合情理,新组长原来一直跟大班劳动,不可能知道伙房里的秘事。知道的应该是伙房内部的人,或者是和方建乐走得很近的人,才可能了解这天大的秘密。猜测了几圈没猜中,这事也就慢慢冷却了,只是古力特从此断了外出的路,也不敢再叫送货小伙送东西进来。正在风头火势上,凡事还是收敛些好。
犯人在监狱里坐牢,好的东西没学会,坏的倒是轻而易举地学上手,比如打小报告、造谣诬陷、勾心斗角、互相拆台等等伎俩,往往能无师自通。因为监规纪律鼓励大家互相监督互相揭发,一旦揭发坐实,揭发者就能得到奖励,犯人们便乐此不疲。他们都是性格分裂的双面人,一方面十分痛恨告密的人,另一方面有机会自己也会去告密。他们把告密叫做卖马,告密的人叫做卖马贼,简称马贼。古力特觉得这个叫法很生动,但又很费解,为什么是卖马?卖马(卖真的马匹)是一件很羞耻的事么?那卖牛卖猪卖鸡卖狗呢?被问的人都面面相觑,没有人认得这种叫法的由来,总之被叫做马贼在监狱里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现在不但古力特不能自己出去了,监区大门外还加了狱警在值班,狱警在门外,监督岗在门内,双重保险。有天有个女警在大门外值班,实在闲得无聊就把古力特叫出去陪她聊天。聊的内容也真是天马行空,有一句没一句的,天上地下古今中外乱扯一通。她问古力特来坐牢的原因,古力特就说原来在公司里做会计,看到股票好赚钱,就拿了公司的钱去炒股票,想着赚到了钱再把钱还回来。谁知道钱还没赚到就被公司发现了,结果弄了个职务侵占罪。女警就说你的运气真不好,如果公司晚一点发现,你钱也赚了,本钱又还回来,那就是电视剧里的喜气洋洋大结局了喂。
女警说坐牢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我们没本事的才在这里当个狱卒。狱卒你晓得伐?就是管犯人的人,现在叫得好听,政府干部,啥子屁干部,古代就叫狱卒!多年前我有个同事,看上了一个犯人,两人眉来眼去地勾搭上了,后来就帮着那犯人逃跑了!古力特觉得不可思议,她好歹也是个警察,怎么就跟着犯人跑了?喜欢他可以等他刑满了结婚,或者一起回家呀,这么一跑什么前途都毁了!女警说就是噻就是噻,有些人就会爱情冲昏脑壳啥子都不管不顾,她跑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音讯,也不知道是躲到哪里去过幸福生活了,还是死毬掉尸体都被狗啃了!我现在穷是穷点,工资还是有保障的,有老公有儿子,能过得去就慢慢过吧。还是你板扎,我早听说过你写篇文章就能赚几百块钱,出去以后很快就东山再起发大财了喂。
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地过去,逃犯的事没有人再提起,古力特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只要那埋尸体的地方没被人发现,这就成了莫白的沉案,可能就这样永远地掩盖过去了。除非这个偏僻的鬼地方以后也搞房地产,拆迁啊建设啊什么的,那尸体就有可能被挖出来,那也许会再度引起风波。不知道一般的尸体埋在土里要几年才会腐烂?很久以前乡下人是把尸体埋在土里的,过几年再把骨头拿出来装在瓮缸里,那时只怕这骨头也没法查出是谁的了吧?古力特这方面的知识近乎空白,也懒得再去想这事。
又到农忙季节了,所有犯人都要去栽秧,古力特也要出去田头当监督岗,就像以前张老师那样。就连伙房组长,每天煮好饭后也要拉着车把饭送到田头,总之每一个人都要出动,抢农时,抢进度。这天早餐后大伙排队准备出工,古力特发现小普在瑟瑟发抖,就问他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小普说没有衣服了,能穿的都穿上了,古力特说现在来不及了,你忍一下,今晚回来到宣传室来,我拿一件毛衣给你。小普说不行那你没的穿了,古力特说我有,这件是张老师临走时留给我的,我还有衣服穿。小普说古老师我心里很难受,一晚上没睡好,脑壳很痛,心里闷得难受。古力特说等会队长进来你向队长请个假吧,去医院看看;现在农忙时节,我不能批准你请假。
带队的潘队长进来了,小普上前报告要求请假看病,潘队长骂道:“你妈卖逼,大农忙的请个鸡巴假呀,都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你狗日的想偷懒是吧!你给我滚出去,有病也要干,能干多少干多少,吃饭能整几大碗,干活却装病!”
大班在寒风中行进,很快到了田里,分好工后大家死命地干起来。因为潘队长性格暴躁,动不动就把人祖宗三代都骂到位,大家就不敢偷懒。古力特站在田埂上,手脚冻得发麻,得不停地跺一跺,以防抽筋。快干到中午了,没有人停下来歇口气,却见小普一步一挪到了潘队长面前,报告说心里很难受,要求小坐一下。
潘队长今天也许碰巧心情不好,像吃了火药一样张口就乱骂,连手带脚就往小普身上又打又踢。小普不敢反抗,躲了几下没躲过,一下跌倒在泥水里,惨叫着请潘队长饶过他。潘队长益发英勇神武,一脚一脚往小普身上踹,小普的惨叫声听得古力特心寒,全身碜得慌。过一会儿小普倒在水田里不动了,潘队长还恶狠狠地骂道:“小狗日的装死是不?我等会再来收拾你!”
潘队长转身去督促进度了,古力特见小普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就过去拉了一把,却发现小普的身子竟然冷了。他吓得大叫潘队长,潘队长还气鼓鼓地说你嚷什么嚷,死了爹么?潘队长过来又朝小普踢了两脚,小普一动不动,潘队长探探小普的鼻息,已经没了气,这才慌起来,连忙打电话回去。过了大约半小时,医院的医生才来到田间,叫几个人把小普抬上担架。可是小普已经像死了一样,踡着身子翻着白眼,脸上痛苦地扭曲着。古力特吓得脸色发青,欲哭无泪,目送着担架远去,一颗心如同刀绞。
他看了看潘队长的背影,狠狠地在心里咒骂道:“你是人不是人啊,打两下也就算了,怎么对一个病人下这么重的手!”他向着医院的方向默念道:小普你要坚持住,你不能死,你还年轻,家里的父母还在眼巴巴地盼望你回家!
小普就这样死了,古力特神情恍惚了很久。他和小普并没有过多的来往,也说不上有深厚的感情,但是眼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瞬间消失,心里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也许,那天古力特若挺身而出阻拦一下,小普就能拣回一条命?但古力特自问是个懦弱的人,不敢公然去反抗那凶神恶煞的潘队长,说不定一反抗不但救不了小普,就连自己也连带着遭殃了。
小普死后,被匆匆忙忙拉去火葬场烧了,然后叫他家里来拿骨灰盒,死亡原因是突发性心肌梗塞。老犯人说。这里的犯人死亡都是清一色的突发性心肌梗塞,连同骨灰盒交给家属的,还有一张千篇一律的死亡证明。犯人就是贱啊,不如一条狗,甚至不如一只小小的蚂蚁。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不要再犯罪,不要再进监狱,一旦进来了,能活着出去就是奇迹。至于打人者,当然不会被追究责任,什么责任?犯人都是自己病死的!
古力特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也没有做梦,只是眼前会虚拟性出现小普父母的背影。那背影不甚清晰,好像是捧着骨灰盒,一步一哭地走回家去。工业监狱和农业监狱的差别太大了,工业监狱里尽管劳动强度极大,但八小时工作是有限定的,休息也是有保证的。政府有时也会打人,但出手是有限度的,实在捣蛋的犯人也不过搧几个耳光,再不听话就用电警棍侍候,却从没听说过打死犯人的事。小普死后,郭股长就进来传达了监区领导的指示:小普是病死的,谁也不准乱说话,也没有看到什么,谁要是胆敢乱说乱动,哼哼……
古力特心里非常纠结,实在无法排遣挥之不去的郁闷,就写了一首歌,名叫《居然无梦》:
欲海横流里步履沉重,
铅华洗去后满面倦容,
我不怨命运如此捉弄,
却恨又一夜居然无梦。
哦,为何无梦,
哪怕是和你瞬间相逢,<
哦,居然无梦,
偏生难伴你患难与共。
一点一点秋坠在心上,
一片一片飘零的红枫,
一丝一丝逝去的韶光,
居然凑不起半段残梦。
哦,为何无梦,
寂寞的我坐在镜中,
哦,居然无梦,
麻木的神经不再悲痛。
唔,为何无梦,
唔,居然无梦……
(旁白: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
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三只青蛙三张嘴,六只
眼睛十二条腿……)
有天周科进来了,问古力特怎么会显得精神萎靡,是不是病了。古力特说那天眼睁睁看着小普死去,对心理刺激很大,精神便不大好。周科说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啊,读书多了把脑壳都读坏了,潘队长打人不假,但若是身体没毛病,打两下就会死毬掉?警察中好人多坏人少,犯人中好人少坏人多,肯定又是谁造谣说我们监狱年年都打死人了吧?要真的是这样我早就革职回家当农民了!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别信那些嘴里吐屎的阴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