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悉尼皇家医院出来,她的心快要碎了。手里拿着医生诊断报告书,仿佛拿的不是几片纸页,而是万吨水压机,沉重的令人无法想象。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用手背擦,却怎么也擦不干,脑子里已混乱成一片。看蓝天,天已经不蓝,看白云,云已经不白。心里只有无限的悲伤。
她叫李素珍。老公叫她阿珍,熟悉她的人也都跟着叫她阿珍。阿珍来到悉尼后还入乡随俗地为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叫珍妮。不过这个英文名字不太使用。原因是她很少需要和外界说英语的人打交道。阿珍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女性,和现在那些动不动就要赤膊上阵的女人有点不一样。阿珍又是一个非常善良贤慧的女人。待人处事不仅通情达理,而且善解人意。早上出门时,躺在床上的老公对她说,阿珍,你一个人去医院行么?阿珍说,怎不行?我又不是刚来澳洲。老公说,话是这么讲,你来悉尼也有些年了,可是,唉,老公叹了口气,想把我没有好好地带你走向这个社会就病成这个样子的话说出口,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只是关心无比地说,乘火车可要小心。阿珍说,没事的,你就在家里听好消息。所谓好消息就是最后的医学报告,否定了“绝症”这一令人生畏的结论。然而,阿珍没有得到好消息,这位华裔医师告诉她,恶性肿瘤确诊无疑了,而且是晚期的。目前唯一可做的就是安排时间动手术,动手术也未必能挽救其生命,言外之意病人可活的日子不多了。厚道的医师提醒她,病情要有保留地给病人解读,也就是不必加上恶性二字,否则给病人增添精神压力更不好。至于具体怎么表述由家人掌握,医师还关切地问到,病人是否你的丈夫?阿珍点点头,心里已乱了方寸。
阿珍的老公叫史迪文,像个西方人的名字。却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那年,中国发生了一件当代史上可称谓惊天动地,开天劈地的大事,史称“6。4 事件”。刚调进外贸公司就业,年龄刚过28 岁的史迪文也凭着年轻人的热情,直接参与了这件大事,不过他没有闹事,只是言行过急了一点。他和那些“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民众一样,走上街头摇旗呐喊,喊出了“打倒贪官要民主”“打倒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外贸公司的人事经理是史迪文父亲的战友,在关键时刻提醒小史,你不是在等待留学澳洲签证吗,处在非常时期,说话做事要动脑子,年轻人光有热情和闯劲还不行,还要审时度势,懂吗?史迪文懂了。本就希望国家一点点变得富起来,变得一天天强大起来的史迪文,又有什么不懂呢。可是现实情况总让他产生怀疑,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他不可能不怀疑动荡的局势。于是,他控制了自己的情绪,随大流不再激进。他避开了一次可能出不了国门的危机。公元1989年底,史迪文获得了签证,来到了澳大利亚,开始了所谓的留学,实际上是为了留下来的生活。准确地说更是为了躲避不满的现实生活而流浪到海外。
这是一段几乎属于流浪者的生活,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人生历程。
史迪文在悉尼这座美丽的城市,几乎干过许多最不美丽的职业。洗碗,洗车,洗火车,种地,割草,扫厕所。还有徒步送广告,到坟场去安装墓碑,在垃圾工厂当搬运工,等等,等等。。。。。。5年后,当史迪文带着感激“6。4事件”的心情,拿到澳洲P.R(永久居民签证)回国探亲时,常要提起这段生活。他会把这段生活反反复复讲给和他谈恋爱的女朋友听。但和他交往过的所有女朋友中,唯有阿珍听得最专注,理解的最珍惜。所以阿珍最终成了他的妻子。史迪文不是花花公子,更不是好吃懒做的男人。娶了阿珍当老婆后就开始做进出口生意。而且可以说生意有成。在阿珍眼里看来,老公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不是在生意方面的“胆欲大而心欲小”,而是在生活中的“智欲圆而行欲方”。尤其表现在人类特有的感情上,在阿珍看来,丈夫不仅嘴上说爱她,而且行动上也从不做背叛妻子的事。史迪文因为生意关系,经常单身一人,要往返中澳两地,和其他女人接触有很多自由空间,但他从不拈花惹草,也不会利用机会做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甚至,有的女士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流露出一种心甘情愿奉献身体的暗示,他也无动于衷。阿珍知道男人是好色的,好色的男人总会在生活中有蛛丝马迹可找。但自己的男人不好色,阿珍是信服的。和史迪文这样的老公共同生活正是上帝给她的幸福。有一次,几位男人朋友在一起聊天,问史迪文为什么对其他女人不感兴趣时,史迪文说,阿珍是个优秀的女人,为什么要去伤害她。后来这句话传到阿珍耳里,阿珍感动极了。确实,史迪文明白自己是有妻子的男人。他实践自己对妻子有过的庄重承诺。他履行一个思维正常男人的行为准则。更何况阿珍不是一个不称职的女人,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爱情价值观和人生态度的钟情女子。婚姻处在这样合理的状态,还有什么借口说遗憾,还有什么理由去破坏。
史迪文曾经对阿珍无数次说过,佛法讲人有三生-----去生,今生,来生。去生,我不知道,来生我也不知道。但是今生我是知道的,我娶了你,今生无悔。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难料病祸。史迪文患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史迪文是清楚知道自己的病情在不断恶化,他有预感,自己的来日不多,但他有着对生命的强烈眷恋,或者说对阿珍有着强烈的爱恋。所以,早上,阿珍去医院后,他还是盼望着阿珍能带回一个让他感到欣慰的消息。他望着窗外的艳阳天,等待着阿珍的回家。更似乎在等待爱情的力量。
走在回家的路上,阿珍的脚步从来没有这般沉重,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一幕幕镜头就像一颗颗爱情的果实挂在人生的树上。一个春风荡漾的画面,史迪文和阿珍在中国南方城市的一家咖啡店谈情说爱。这已经是第五次俩人见面了。温情与日惧增。史迪文望着阿珍的美容,深情地问道,我们会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吗?阿珍说怎么不会呢。我怕你到了澳洲就忘记我!不会的,不会的,史迪文边说边动情地把阿珍的玉手握住。一个中秋之夜的画面,俩人漫步在林荫道上,呼吸着幸福的空气,享受着甜蜜的晚风。月亮见证,他们居然在第八次见面的时候,才实施第一次相爱的亲吻,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亲吻啊。画面中还出现了史迪文的画外音:素珍,我在中国找了半年,为的是找一个称心满意的老婆。今天我终于找到了。素珍,你是美神!你留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美好了!太美好了!嫁给我吧!啊,这一切,此刻想起这一切,李素珍心里就会悲喜交集,难过莫名。流泪的眼睛似乎在诉说老天爷的不公平,虔诚的心态似乎在请教上帝,欢乐的岁月为什么就不能多给他们一点!
快到家门口了,阿珍强作欢笑。用餐巾纸擦干了泪痕。可是看到了深深爱着自己的人和自己深深爱着的人,消瘦的面容,病弱的躯体,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嘴上说没事,心里却痛苦得要命。
史迪文反而非常镇静,看到阿珍的表情,已猜出来了。便安慰阿珍说,人会死,心不会死,躯体会消失,灵魂不会消失。还用手轻轻地揩去阿珍面颊上的泪水。
阿珍抽泣地说,医生说没事的。
史迪文说,不用骗我了,其实我应该知道的。阿珍,你还记得过去我们分别时常说的那句话吗?
阿珍点点头。
史迪文说,那句话是:无论到哪里,不要忘记我。
阿珍用牙齿咬住嘴唇拼命点头。
以后的日子,史迪文总把话说得非常刚柔相济,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充满血性和感情。这样的生命,本不应该这么快就结束的,但是,可恨的病魔还是强行拉走了史迪文。阿珍不愿看到老公离她而去的悲剧还是发生了。只有度过四十四个人生春秋的史迪文,可以在人生最壮丽的年纪干一番事业的时候离开了可爱的澳洲生活,离开了正在强大的祖国,离开了钟爱的妻子,离开了五彩缤纷的世界,让世人莫不感到生命死去的悲叹。据说,史迪文去世的那天,阿珍扑在史迪文身上失声痛哭,那哭声深深震动了活着人的思想,像阵阵波涛,久久不能在人们的内心平静。一段令人羡慕的爱情,从此却阴阳分割,怎能不让人缅怀和崇敬。
不过,后来人们在史迪文的墓碑上,可以看到一行字,用仿宋体雕刻出来的字,“爱情----不会忘记我”似乎留下了永恒。
本篇小说发表在2007年8月3日《新时代报》文艺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