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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时光流逝,心湖依旧--我所认识的张典姊
作者:何与怀  发布日期:2012-10-06 02:00:00  浏览次数:5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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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张典姊女士顽强地也非常凄苦地与癌症搏斗了两年多,最终于2012年9月24日在悉尼格林威治医院不幸去世,享年六十九岁。本文写于去年2月并刊登在《澳华新文苑》上,当时她已经病重,但还是很认真也很感激地阅读。本文后来收进笔者所著的《海这边,海那边:世界华文女作家掠影》一书,笔者在中国开会时拿到此书,一回到悉尼就第一时间呈送到典姊的病榻前。现在重发此文,以表示对张典姊女士深深的悼念。         

一         

让时光暂且倒流——于是,在我们眼前掠过这一幕:十七年前,在1994年11月那个温馨的晚上,在现在早已消失的悉尼华埠德信街新瑞华大酒楼,百余作家及来自新闻界、学术界、文艺界的贵宾济济一堂,欢声笑语,文光闪烁,洋溢着一派既热烈又高雅的气氛。那是正在举行的首届澳华杰出青年作家奖颁奖典礼。     

那晚,十位作家获此荣衔。雪梨作协(那时正式名称是“澳洲华文作家协会雪梨分会”)黄雍廉会长特为盛会题联,曰:“古道薪传,文光耀南极;华风初曙,学海十翰林。  ”  如他一贯不太在乎诗联形式是否工整是否符合格律,黄会长只在意以这两句话点出这次颁奖的精神意义。  而作为一个标志,  梁羽生、刘渭平、赵大钝三位悉尼文坛前辈(还有英语作协主席  Dr Jackson  )都莅临盛会致辞并亲为“十翰林”颁奖。真是  “  古道薪传”!真是“华风初曙”!    

这次至午夜始结束的充满着诗情和喜气的典礼和宴会,正是由时任雪梨作协副会长的张典姊参与主持。会上,她还作了关于屈原的演讲,激情讴歌屈夫子为理想不惜殒灭的崇高品质。说:文人在中国近五千年的艺林中俯拾皆是,但要具有〈天问〉中的宇宙观;〈橘颂〉中的出污泥而不染;〈招魂〉中的魂顾四方后而能终归净土;〈国殇〉中的终刚强兮不可凌,魂魄毅兮为鬼雄;〈涉江〉中的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种种气魄、节烈及美学极致者,唯屈原一人。      

二      

第二年,即1995年,尚是年初未几,澳洲华文作家协会雪梨分会便告分裂。后来,文坛又一次分裂,再后来,再一次分裂。     

本人一向对这些分裂不以为然,但另一方面,又对不无道理甚至言正辞严的分裂理由表示理解。我是1996年初才从新西兰奥克兰市来悉尼定居的,对之前文坛纷争也略知一二但无深考也不想考究。而1997年,我开始参加悉尼作协(当时改称“澳洲雪梨华文作家协会”)活动,在这一年,我倒是亲眼目睹张典姊离会“出走”,组建“澳大利亚东亚文化艺术交流协会”,并被推选为其会长。我和典姊都算是“人文学者型作家”,自然有一份不须强调但暗地里少不了的惺惺相惜的友情。此后,我应邀参加过交流会的一些活动。除较轻松的活动如举办中国工艺书画展览以及圣诞聚餐外,张典姊和她的会员会友们还张罗过一些专题学术讲座,如邀请澳中友协主席  James Flowers  讲  “  澳中文化层间语言之沟通及文化之沟通  ” ;潮州同乡会会长周光明讲  “ 与中国的商留往来”;民族电台国语组组长林桂生讲  “民族电台的架构和未来的走向” ;方劲武侨领讲 “  数十年来雪梨侨社的活动与展望 ”;中文教育理事会顾问史双元博士讲 “在中小学推行汉语课程中所遭到的困难 ”  ;国际笔会悉尼主席  Yvonne Preston  讲“ 悉尼笔会与世界六十余国会友的沟通  ” ;大学专业人士讲  “  电子邮件的运用与商贸挂钩”;英语诗刊总编  Neil James  讲“澳洲英语诗刊的现状  ”  等等。与会者包括澳洲政要、文化界人士、社团领导人、学术界人士,以及前中国总领事馆吴克明总领事、汪志刚文化领事及刘永芳侨务领事等等。我印象最深的是麦觉理大学中文系主任也就是张典姊的顶头上司康丹(Danial Kane)教授赴会畅谈他“ 与中国文化人士的接触及感想  ” 。康丹教授在上世纪80年代是澳大利亚驻中国大使馆文化参赞,与王蒙、张艺谋、巩俐……等京城文化名人熟识,讲起故事来娓娓动听,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他一口纯正的京腔,比中国人还中国人。这些活动都不错。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更感到,作为一个在更多时间里只对文字 和教学  有兴趣的学者,张典姊组织、举办这些活动并不容易。尤其如此,我觉得典姊是一位有毅力有担当的学者。     

  三    

张典姊早年毕业于台北国立台湾大学英语系。1967年,在台北中央研究院工作的她,应聘到澳洲参加翻译明朝医药学家李时珍的巨著《本草纲目》(这是澳洲国立大学科研机构为配合英国剑桥大学出版李约瑟博士主编的《中国科学史》的学术工程的一部分)。三年后,她获大学指导中文课程的柳存仁教授推荐,参与教学工作——从此就开始了她自认比科研翻译更符合她的性格志趣的教书生涯。在此期间,很值得一提的,是她还是前澳洲总理现外交部长陆克文(Kevin Rudd)与中国文化中国文字“初恋”的一位牵线人。     

 那是1977年,陆克文成了她的中文课程的一位学生。现在过了三十多年,张典姊对这位学生当时的表现依然历历在目,赞不绝口。她说那时已经是学校学生会主席的陆克文,很有君子风范,总是笑容满面,彬彬有礼,勤奋用功不用说,而且思维格外清晰,说话逻辑严密,还很有前瞻性,真是一个未来政治家的坯子。     

张典姊把这个故事讲得津津有味:陆克文曾演过她编写的一个中文舞台剧,叫做《小放牛》。当时年方二十的陆克文很瘦,却要在戏里扮演脑满肠肥的地主,只好在衣服里塞了个皮球;班上十四名学生都参加了演出,由于女生比较多,于是编剧加导演的张老师便把其中六个女生都“送给”陆克文当“小妾”;为了表现地主自我陶醉的生活状态,还让陆克文在出场时哼唱了好几句京剧唱段。在这些安排和指导下,一度“妻妾成群”充分“享受”中式地主生活的陆克文表演得惟妙惟肖(也许这个早期经验也有助于他今天和中国打交道时对遍布神州的权贵二奶现象见怪不怪)。     

这出在1977年8月份公演的小戏获得了满堂彩,有200多名观众前来捧场,其中不乏名流政客,如澳大利亚外交部和中国大使馆的官员,还有堪培拉国立图书馆和国立大学的人员。演出后,年轻但却老到的陆克文带领同学们在堪培拉唐人街一间中餐馆搞了个答谢宴,并代表剧组发言致谢,送了张典姊老师一束鲜花,作为对她辛苦教学的感谢。     

三十年后,2007年11月,陆克文在澳大利亚联邦选举中大获全胜,一夜变天,一举推翻了连续四届执政长达十一年半的何华德(John Howard  )先生,成为西方国家领袖中,首个会讲中国话的“中国通”总理。张典姊现在回忆起来,脸上不无欣喜之色,一再说:陆克文那时真的很活跃,当时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很有政治才能!     

四    

张典姊几年之后于1980年转到悉尼市的麦觉理大学,继续执教中国语言文学和文化艺术课程。她始终如一努力钻研备课,自编教材,兢兢业业,全心全意,把教学工作做到最好。其实,用她的话说,她的教学、研究,也是她的个人兴趣、爱好,“几乎公私不分了”。几十年来,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没有请过一天假,缺过一次课。     

典姊教学有一个特点,就是勇于开创新的课程。2003年8月初,她经过一年半的精心策划研读资料编好教材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正式开讲“中国武侠小说”,近六十名攻读学士学位的学生报读。当时,这门课在澳大利亚是前所未有的首创之举,甚至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澳门,还是世界其他各地的高等院校,也都闻所未闻,因而备受国际汉学界的关注(现在连中国大陆的高中语文教科书,也开始吸收武侠小说作为课文)。     

在开课首日,典姊特意邀请隐居悉尼的新派武侠小说开山鼻祖梁羽生大师来为《白发魔女传》题词做解说。那天大教室早已爆满,连走廊上都挤满了人,进不了场的人只好在门外听听声音。梁羽生夫妇甫进场时已赢得了满堂热烈鼓掌。大学人文学院院长也在百忙中特意前来做开场白捧场。张典姊在讲话中提到一年半前她访问北京清华大学与有关学术机构交流和探讨武侠小说流派及对中西文化的影响;当然,她更热情洋溢地介绍了梁羽生大师的著作及其崇高的文学地位。随后,梁羽生大师以洪亮的声音和江湖的豪情回溯他写武侠小说的起因和来龙去脉。他幽默的讲话(如顺便提到他早年在香港时曾长期在报章上开设《李夫人信箱》以女人化名回答读者投书而不被识破),赢得了满堂的笑声与掌声。对大学的师生来说,在武侠小说开课首日,能邀请到梁羽生大师亲自到场解说,真是一次难得的文学圣餐;在典姊的心湖脑海中,更是一个永远不灭的亮点。     

张典姊的教学工作非常繁忙。这些年,她开了包括文学﹑写作﹑书法﹑艺术等不同内容的八门中文课程,每年报读的学生多达五、六百人,其中书法课有两百人,电影课近九十人,忙碌的情形可想而知。她除了本地还有来自海外各国的学生,真可谓桃李满天下。典姊的学术地位也得到相应的认可。她的博士论文《李汝珍及其镜花缘》已经于1995年出版成书;有关资料展现在中国新成立的李汝珍纪念馆内。她这位麦觉理大学亚洲语文系高级讲师也是国际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她多次出席国际语言文学会议。1989年她担任亚太地区大学文学语言学会东亚组召集人。她还被世界各地多所大学聘为客座教授或访问学者,如1995年她被聘为北京师范大学客座教授,2000年作东京一桥大学政治社会学院的访问学者,2002年应北京清华大学之邀作学术访问……2006年被美国传记中心选为21世纪杰出女性。     

  五    

张典姊满心欢喜她的教学工作和她工作了几十年的麦觉理大学——该校思想开放的领导和发展创新课程的自由让她事业有成,毫无疑问也是她“最喜欢”的理由。不过,她的全心奉献也意味着她要付出不可避免的牺牲。我感触最深的是,澳华文坛很多活动她都没有时间参加,其中很令人遗憾的是两个她应该在场的集会却缺席了:黄雍廉会长的追思会和梁羽生大师的追思会。     

黄雍廉会长的追思会于2008年4月26日举行。这是确知他去世后三个星期,而在确知之前他已经去世近四个月了;更令人嘘唏的是他去世前竟然在长达半年时间里完全消失于悉尼文坛,没有一个文友听到他一句半句的声音获知他一丝半点的实况。黄会长有功于澳华文坛,他这样的离去很让大家伤感。张典姊早年曾热心协助黄会长开展协会工作,当然也有同感。但是,由于学校的工作,她对能否到会没有把握。她在给我的回件上说:“最近麦大改组(多院合并),校方急件限时的甚多。黄先生去世,深感哀痛。希望到时我能完成校方的多项文件,赶赴追思会。万一赶不及,请代向黄家人及诸文友致歉。新文苑我会买一份作永久的纪念。”结果她果然未能到会。     

梁羽生大师追思会举行之日(2009年2月21日),正是张典姊预定必要参加的一个重要的教务会议之时。她用英文给我回了一封说明她不克到会的电邮。其中写道:     

It is a wonderful thing that you can organize a memorial service for Liang Yusheng of whom I have such a fond memory and respect.   How much I would like to participate and pay a tribute to Liang who is a legendary hero in our mind.     

However, most unfortunately the new depart head, Professor Martina Mollering called an important dept. meeting at her house on 21 Feb.this coming Sat. at 1pm and will carry the meeting and lunch for three to four hours as this is a newly amalgamated dept containg 13 languages including Chinese, Japanese, German, French, Russian, Spanish, Arabic etc. so much things need to be discussed and the amalgamated courses too such as combined Chinese film with Japanese film and Indian film etc. I am the one currently teaching Chinese film therefore I can not be absent at this meeting.     

So much to my regret that I would not be physically at the Liang's memorial service this coming Sat., please pass my apology and explanation as well as my deep sympathy to Liang's family members and friends.     

I know many of you will be there and my thought will be with you there. I believe Liang's spirit will be there too and appreciate your great love for him.  ……     

典姊的电邮详细认真地解释她无法到会的原因,甚至信后还附了院系秘书关于这个教务会议的通知,可以感受到她的内疚与无奈。     

六    

繁忙的教学工作自然也大大影响了她的文学写作。     

讲起张典姊早年的文学梦,那些雏莺试啼,那真是一串珍珠般的晶莹发亮堪可怀念的记忆!典姊出身书香世家。她的舅舅赵敏恒十一岁考取清华,又以庚子赔款奖学金赴美国密苏里大学完成新闻学硕士学位,后任英国路透社驻中国总经理,一生报导了许多历史性的事件,包括  二战时  亲自到开罗采访报道当年四巨头会议(前些年中国大陆出版了一本书《爱国报人——赵敏恒》,承认了他在新闻业上的杰出贡献。)母亲执教于台湾大学医学院,并兼院长的英文秘书。伯父是康有为的弟子,康的儿子就经常住在张家。喜爱读书的典姊自小就翻看父亲的藏书,包括康有为的《大同书》、曾国藩的《曾文正公全集》,以及其他各种中外文学名著。在小学时,典姊居然就开始编辑一本“杂志”,还为它起了一个似乎久经沧桑的名字——“茫海”。杂志当然很简陋,但在一帮小同学间流传受到捧读也很让编者得意。自初中三年级开始,典姊像模像样写起小说和诗歌了。今天她还记得,她第一篇小说叫〈蓝色毋忘我花的悲歌〉;第一首诗歌叫〈海鸥〉。高中一年级作文课上,她一篇题为〈我们的大杂院〉的作文被老师评为全班最佳散文,投到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副刊也被刊登出来,与司马中原、朱西宁、段彩华等名家大作并列。就读台大外文系时,她是《台大青年》杂志的编辑,同时不断为几家刊物写稿。1970年,典姊以〈书香子弟〉等十七篇散文荣获台湾侨联总会颁发文艺奖  (散文类)  。获奖的评语是:“文笔流畅,描述生动,处处流露人性和善与丰富感情。”颁奖典礼在堪培拉澳洲国立图书馆大礼堂举行,驻澳沈琦大使颁奖,两百多澳洲政要和大学人士前来观礼,会后还放映司马中原原著的电影《路客与刀客》作为余兴节目……     

的确,无论是学问人生或是散文人生,张典姊有许多别人所没有的优势。如为她作序的澳华另一位学者作家庄伟杰所说,典姊只要从文化和精神上更加靠近心灵,就能圆更美的文学梦。可惜,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集中在文学上。教学如此繁忙,她怎么能够专心致志在文学写作上去更好地寻求对心灵的把握和精神的开掘,去寻求在散文语言的驾驭上更具情绪力度和深度传递,尤其是对自身女性的个性挖掘等方面进行更为巧妙的调整?典姊虽然至今发表了近百篇散文和诗歌作品,对一位写作了几十年的作者来说,量也不算多。幸好,无论如何,2006年6月,张典姊终于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写在风中的歌》,其实,她酝酿在心中要出这本散文集的事好像已有二十多年了;中国著名作家刘心武为此书写的序也早已在 1998年3月就写好了。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出一本书也要拖这么多年。这也说明,典姊的教学工作壓力多麽大啊。從另一方面想,这部文集对典姊来说是多么难得多么重要多么亲切啊。如她〈自序〉中所说:     

我如同一个怀胎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如今终于让这个胎儿出世了。我心中是如释重负,真的是充满了感激与轻松。二十多年前的激情经过冰封、冬眠、蝉变、复苏、觉醒、振奋,终于让这个快要变老了的婴儿面世了。我的兴奋不是以三言两语可以说尽的;尤其是我是单身而无子女的人,这个婴儿对我来说具有双重意义。就像在三十年前,我曾发表达一篇文章〈变〉,文中引用了古人的一句话:“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间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物与我皆无尽也。”    

七    

《写在风中的歌》一书除了两篇作为附录的访问记以外,共有两辑四十九篇文章。张典姊除了写散文、随笔外,还写诗,写影评画评书法评,写其他各种学术评论,还有翻译。由于她教授中文和有关中华文化各种课程,一定在备课中和在课余之后写了不少有关文章(这倒是教书和写作一种难得的兼顾),《写在风中的歌》是散文集,一些文章不宜收在书里,但我注意到,收在书里倒很有些随笔性的影评。其中涉及到具体某部电影的就包括:〈观《披狼皮的爱人》后有感〉、〈炽情的基督〉、〈情网恢恢〉、〈从《英雄》、《卧虎藏龙》谈到“施比受更有福”〉、〈双龙之光环——从李小龙的“武与艺”到李安的“卧虎藏龙”〉、〈《万世千秋》观后感〉、〈金碗孽缘〉等。这些文章不乏对电影本身的真知灼见,而且因为是随笔性的,还经常生发出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生感悟。〈双龙之光环〉文章甚短,却非常震撼。它道出了:“历史的长流中,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何其远的差距,但在双李的拳与剑,心与道,人伦与自然,浑然挥舞的一刹间,或许只是一秒间,已圆了一场大中华儿女天道人合一的美梦。”至于像〈大圆场〉、〈主角与配角〉这些谈论戏剧人生篇什,本身就是人生感悟。如〈大圆场〉感慨:“在人生的大戏场内,像希特勒纳粹营的暴行,中日战争中1300万中国牺牲者,这些都是大悲咒。愿人们记取历史的教训,不要再重蹈那些大悲咒。那些冤死之魂不也曾梦想过大圆场吗  ?  ”如〈主角与配角〉结尾这样企盼:“有戏演人生才够味,最可怕的事是没戏唱了。希望人人每天都有好戏唱,每天都有听戏人。”     

也许也是出于女性的特长,张典姊精于观察,敏于感悟,不论是对自然人生或是对社会历史。在〈雪梨风情画〉中,她这样描画雪梨(悉尼):“如果曾经是个女人,她应该是一个由满手老茧,刁蛮不驯的村妇摇身一变而成今日的风情万种,涵养而世故的秋水伊人。”在〈乡间的娱乐〉中,她写潜藏于记忆深处的小时的乡间往事,非常真切,特别对那些对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台湾乡间一无所知的读者。而〈湖边的故事〉则像散文又像小说,写的是澳洲一间湖畔旅舍内的住客,白天上班教学,夜晚休息聊天。他们有白肤的、黄肤的、黑肤的,有红发的、黑发的、棕发的,就如同花有红、黄、蓝、白一样的稀松平常。每个人景况际遇各自不同,却都有些虽然平常而又令人感叹的故事。他们生老病死,一天天过日子,而“湖上的流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风本无意,云亦无心。”最后,“湖依然睡着,人们依然存在着。风和云不知聚散了几次?故事总新鲜过后又被遗忘了  !  ”真是自我心灵世界的一种深刻体验!为张典姊作序的刘心武说,典姊的不少散文,以介绍澳洲风物人情为依托,寄寓自己对人生终极意义的反复叩问,这就使她的文字不仅有“画面”,而且有深度,读来厚重扎实。的确如此!     

有时,典姊又使用借物咏志的手法,以散文诗的体裁,相当空灵典雅的短句,化解内心的焦虑,抒发旷达的情怀。刘心武这个心得,我也有同感。我在书中找到〈澳洲耶诞〉这幅澳洲风情画。这篇在1970年1月初稿3月再修的散文刻画澳洲圣诞节到元旦期间种种情景,最后,是这样结尾的:“……清脆的教堂钟响了。我猛然惊觉一九六九年已去了  !  新的一九七零年已开始。去的是美好的,来的也将有去的一日,因此来的也是美好的。”典姊竟是以这样美好旷达的心境看待时光的流逝!弹指间,四十一年过去,她就在去去来来的日子里,自个吟唱着自己独特的歌。人在“异域”,走在路上,有沧桑、有感念、有探寻、有收获、有说不尽道不清的话题。她一边在吟唱中重温人生历程和感悟世事风情,一边在行走中领略和回味中西古今文化。     

八    

作为一位跨越中西文化的  人文学者型作家,张典姊  如何  认识世界,阐释生命,追问历史,关怀人文?我问过她,在《写在风中的歌》中她自己比较喜欢的篇什是哪些,她给我所举的是:〈清华去来〉、〈深悼钱钟书〉、〈唐诗是神龛〉、〈忆屈原〉、〈钱钟书的幽默中寓深意〉和〈中西文学在互通人性上的共识〉。从这个篇目不难看出这位女学人的心灵。如果说《写在风中的歌》是“知识与心性,智慧与情怀交媾孕育的精神产品”(庄伟杰语),这些篇什更洋溢着一股浓郁的文化气味。     

典姊看重〈清华去来〉是很自然的。作为全书首篇,文章记录她应北京清华大学之邀前往做为期一个月的学术交流,记录她在“清芬挺秀、华夏增辉”的校园内的一些思绪。这里,清幽的校园口依然矗立着那块在宣统辛亥年间由那桐题的  “  清华园  ”  三个大字,这个素洁如汉白玉的门碑是两个世纪来清大的标志。校舍中一些早年由庚子赔款兴建的美式或欧式的精致建筑独具特色,代表了那个年代的历史轨迹,在旭日冬暖、和风熙熙下仍然挺立着,让人感觉不出时光的流逝以及风尘的洗礼。张典姊在这里除了交流活动外,蛰居潜读,白天有一对白猫作伴,夜里窗外的青松,涛声阵阵。她心静如水。     

张典姊的生命定位,在海外华人中甚具代表性——她归化了异乡,却又坚守母语文化。对她来说,她认为也是对于许多久居海外的华人来说,唐诗是神龛,是心灵深处的一盏明灯。“唐诗中许多发人深省的佳句一方面可陶冶心情,另一方面可以帮助我们固守那些美好的情操。”她曾经目睹,在堪培拉庆祝演出宴会上,已成为国际文化名人的钢琴家傅聪先生,对掌声鲜花恭维赞誉都已麻木,只是拉上一二知己到宴会的一角,一边饮酒一边吟诵唐诗名句,心才陶醉,眼才放光。张典姊在〈唐诗是神龛〉中,以她目睹的这一刻,盛赞母语文化中的精华——这是注入华人心湖活水的清泉  !      

张典姊的散文明显弥漫着书卷气。她这个具有东西两种文化体验的研究中国学术泰斗钱锺书的专家,其感悟流露在〈深悼钱锺书〉和〈钱锺书的幽默中寓深意〉等文章中。她深切怀念她的忘年交钱锺书大师,并通过阐述钱氏散文〈写在人生边上〉的幽默手法以及他微妙的人生看法,讴歌了中华文化思想的价值和意义。     

本文开篇讲到,张典姊曾在雪梨华文作家协会的颁奖会上作有关屈原的演讲。屈原这位中国古代的伟大诗人,可以说是典姊的偶像。她崇拜他,反复研究他,并在澳洲大学讲台上,独辟一个专题,用英语讲授他的《离骚》。在〈忆屈原〉这篇文章中,典姊认定“美”是屈夫子精神上最高的提升激素,是他从童年起就追求的品格和价值,所以他能进而成为第一位把道德评价与美学评价综合成一体的中国文人。典姊通过这种如庄伟杰所说的“属于精神的叙事伦理”,让人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和力量。     

很有意思的是,《写在风中的歌》最后一篇作品,是〈佳民与水妖〉。这是一篇翻译作品,讲的是澳洲土著神话。在那神话里,叫做佳民的原住民好汉,追求一个艳丽非凡的水妖,无比坚定执著,即使最终被水妖之父红蛇撕裂成碎片。论者发现,在完全不同的时空中,屈原与佳民演绎的悲剧,虽然情节迥异,然而他们以“美人”为理想寄托物,虽九死而不悔的精神,竟是如此相通。这也是张典姊在〈中西文学在互通人性上的共识〉一文中反复证明的观点。     

的确,張典姊写得最顺心最有意味的文章,是对人事的吟唱和对历史的眷恋。她以其中国古典文化底蕴,融汇西方文化精华,行文走笔自有一种温馨的人情味,自然也透露出她的东方式古典意绪。她就是以此编织她的人文精神、价值追求和生活姿态。     

《写在风中的歌》可以说是张典姊在东西方不同文化语境中为自己也为心弦振动频率相似的其他人构筑的一片精神福地。正如她自己表示,这本书的诞生,主要的目的是希望她生活轨迹中的一些蛛丝马迹能供给后来者一点经验,一点星光,一点抛线或一点苔痕。她希望她这本书就像寒夜星空上遥远的星辰间互放的光亮,或是曾被人走过的小径上留下来的一束野花。她希望人们在寂寞的午后,在踽踽独行时,也许翻开这本书,也许会在书里找到一点共同的思路,也许寂寞的人也会眼中闪出亮光,哀愁的人也能寻回一个午后的安馨,一丝静夜的烛照。     

这是多么平实又多么美好的愿望!我想,典姊这部文集是达到她的目的的。     

九     

张典姊繁忙的教学工作不但影响了她的文学写作,也影响了她的健康。她曾说过希望自己能如《圣经》所说的做“一根压不断的芦苇”。在精神上她可能做到了,但在身体上,她给压垮了。     

去年(2010年)11月间,我给张典姊一封电邮,告诉她悉尼文坛的作家诗人组织将为我联合举办一个新书发布暨作品研讨会,请她拨冗光临。她回复说:与怀,很高兴你出书。鉴于我的健康问题恐无法出席研讨会。请告知你的地址以便寄一本我的散文集《写在风中的歌》给你。     

我说,《写在风中的歌》我早就有了,也拜读了,谢谢你。我问她:你身体有什么问题吗?请保重。我觉得奇怪,她怎么用上“鉴于我的健康问题”这种沉重的字眼呢?我心里已被一种不祥的感觉所占据。果然,她告诉我她“开了两次大刀,一是在结肠,一是在肝切掉癌部分。目前在做化疗,很辛苦”。     

收到典姊的信我大吃一惊。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十倍!而我一点都不知道!我问她,你现在家里或是在医院?并告诉她一定要配合医生治疗,更重要的是心情要放开些。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但又要有战胜病魔的坚强信心和毅力。     

她回信说:     

六月十七开结肠,八月二十六开肝,目前化疗欲去除一公分左右小的lescion。化疗要做到起码明年三、四月。

谢谢你打气鼓励,关心我。已瘦了十一公斤,但开始学会了要注意照顾自己。     

盼你继续写作,著作是永恒的,生命有涯,学识和艺术是无涯的。     

有空发发电邮来给我,我会觉得挺安慰的……     

我找了冰夫、舒欣去看她。  又转告一些文友,说张典姊不幸遭受癌症之苦,需要大家安慰。接着,萧蔚、谭毅、翁友芳、张奥列、杨鸿钧、广海……等等文友都去看望过她,力图为她做些事。但我知道,我们的探望、安慰作用微乎其微。一切都交托上天吧。让我很感动的是,张典姊在重病中,还惦记着她的书,惦记着文学,说出“著作是永恒的,生命有涯,学识和艺术是无涯的”这些话。     

但典姊还要使我更加吃惊。前几天《澳华新文苑》第466期登出张典姊专辑后,我告诉她好几位文友来信来电表示对她的敬仰和关心。特别悉尼诗词协会会长乔尚明先生和他的太太江涛女士希望在她精神较好的时候去探望她。并说,我的文稿近一万二千字,还要登几期,希望能表达对她的成就的肯定和赞赏。今天,2月22号,典姊回信说:千谢万谢。能有你这位知音挚友,不虚此生。文字难抒尽我对你的感激与钦佩。愿主赐福于你。有人看了你的文章后已表示激赏。我已给份报让系里秘书看。讲了这些后,她竟然说这些天她“很忙”!     

我问她,你还要教书吗?学校知道你的病吗?你的身体能再经得起忙碌吗

她说,我周一及周五每隔一周教一次书法理论。目前有一百二十多人的大班。累一些但能开一扇窗。学校知道我的病。     

“累一些但能开一扇窗”!我顿时泪水盈眶,无言以对……     

我想到典姊〈湖边的故事〉中那位严重残废要坐轮椅的珍妮。她一直献身于社会福利工作,还成了甘大医院社会服务部的主任。她常笑着说:“忙是最好的快乐剂。一天忙到晚,我便不愁什么,不怕寂寞了。”     

我又想到,许多年前,一次采访中,当问到甚么是曾给予她的最好忠告,典姊说:  “  我的母亲告诉我,作为一个女性,你必须要独立与自主。  ”     

对“谁对你有所激励?  ”  这个问题,典姊回答时用英语解释中国圣人老子《道德经》里的格言:  “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她说这条哲理对她影响很大。……     

这就是张典姊!     

我这篇文章2011年2月5号开始动笔,写写看看,断断续续,时而沉浸在十几年来和典姊的交往之中。开始写那天,悉尼处在破纪录的摄氏42度的高温笼罩中,我给典姊传去一封电邮,说:这些天很热,希望对你不至太大影响。无论如何,令人生畏令人不安事实上也的确非常喧嚣暴躁凶狠的虎年毕竟过去了,让人感觉机灵聪敏善良安详的兔年已经来临,希望兔年给你带来康复。我在为你编专辑。我在庄伟杰繁多的作品中找出一首诗--〈沿着如风的思绪流动〉,现在提前送给你:     

   春天的脚步声已渐渐清晰    

   我谛听到一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风     

   夹杂着泥土、草原、雪花和马蹄的气息     

   从离我很远又离我很近的地方     

   吹拂我缠绕我唤醒我     

   我知道风是怎样向我的方位滑翔的     

   它经过的河流越过的山脉告诉我     

   风是顺着季节的弧线一路奔腾而来的     

   本来我就想写一首关于风的诗    

   只是至今尚未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尽管写风的诗并非是一件新鲜事     

   但风依然不停地流动或奔走     

   即便风可能停留在昨夜的冷雨中     

   或者栖息在某处山岗某棵树上     

   甚至让人找不到原初的模样     

   其实,风一直都在悄悄地注视我     

   春节快到了风在更换姿态    

   大地一片苍茫自然变幻无常     

   风有时会像人的眼神似的充满忧郁     

   或者冷不防从历史的某个拐弯处爬出来     

   驱使我们反过来像风一样发出声音     

   这时我什么都不想依旧独守空房子     

   继续怀抱寂寞享受孤独的旅程     

   让梳理的文字沿着如风的思绪流动     

   当然我同样在内心为你    

   为所有的亲朋好友祈祷     

   并以宗教信徒般虔诚的方式     

   将无尽的祝愿织成祥云化成和风     

   时刻环绕在我们的头顶     

   这种人为的浪漫一如风在自然飞翔     

   在平安的爆竹声中在除夕之夜     

   为所有关心我的人掀开新春的序言     

   当钟声响起风在歌唱……    

典姊把她的散文集题为“写在风中的歌”,我领悟到其中大有深意。她想送给读者一串智慧的风铃,可以打开层层的风门;打开国界的,打开种族的;打开不同文化的,打开今古的,打开阴阳两界的。让我们像游丝一般穿梭于时光的隧道中,互相欣赏隧道中荧荧的光点引领我们走向终极的喜悦。    

典姊让梳理的文字沿着如风的思绪流动,从心湖深处不断给我们吹送她的歌……是的,当钟声响起  ,  风在歌唱……     

张典姊曾这样祝福自己:“每日的心湖是活水满盈。”人生在世,心湖绝不能成为一潭死水,更不可任其干涸。我也祝福她:时光流逝,心湖依旧——依然让心湖活水满盈,每日每时。     

   (写于悉尼,2011年2  月5号动笔,22日完稿)     

后记:    

张典姊由于身体极度虚弱,已移入一间  Nursing Centre  。这是她离开家前给我的电邮:     

Dear Henry,      

Words can not express my appreciation and gratitude of your article introducing me on Xin Bao for the last few weeks. I have read today's  and have been deeply moved by your insight into my spiritual world and my sensitivities to various things toward individual persons/writers/scholars and Chinese cultures.      

You have taken pains to study me and my writings which to a depth even myself can not probed into. How mysteriously one person can microscopy another person to such details!      

Unfortunately, I can not write you long letter neither can read your emails or write to you again for quite a while. Next Monday I will temporarily go to Straithfield Nursing Centre for respite care,      64/217 Albert Rd   , Tel. 97647800.    Thank you from the bottom of my heart for your immensely encouraging article on me which brings me great delight.      

Anita     

12-03-2011     

   照片说明:     

 

   张典姊  2009年8 月16日慑于家中。    

张典姊病前与悉尼文友的一次欢聚(摄于2006年5月29日)。     

钱锺书写给张典姊的亲笔信    

2010年12月27日,谭毅博士到张典姊家中探望并为她拍下此照,时已病重。墙上挂的是启功老人赠送张典姊的书法作品。    

 2012年7月14日,本文作者与萧虹博士、谭毅博士到悉尼格林威治医院探望张典姊女士。     

 张典姊散文集《写在风中的歌》封面封底。    




评论专区

Vivian2017-10-10发表
謝謝你們對典姊大姐照顧 我是她台灣的堂妹 也寫作 她在寫在風中的歌一書中也寫過老家斗煥坪 謝謝讓我們對她更了解 張典婉上
Vivian2017-10-10发表
謝謝你們對典姊大姐照顧 我是她台灣的堂妹 也寫作 她在寫在風中的歌一書中也寫過老家斗煥坪 謝謝讓我們對她更了解 張典婉上
瑞门2014-11-20发表
大为感动!如此才情,如此风华!却在创作正趋巅峰之际离世。文坛损失太大了,生命损失太大了。愿天下大有才华的人们,学一点养生之道,甚至医道。那样,会让文化事业更兴旺,会让文学批评更深长。
pxy8292014-11-20发表
张典姊曾这样祝福自己:“每日的心湖是活水满盈。”人生在世,心湖绝不能成为一潭死水,更不可任其干涸。我也祝福她:时光流逝,心湖依旧——依然让心湖活水满盈,每日每时。
进生2014-11-20发表
很感动,确实。无声处常有“惊雷”。人生苦短,惜寸阴如金(不费光阴)一如健康第一,两边尽力延长,即珍惜自己,也告慰知音;虽然人终有那生命终了的一天。看到何博此文的各位,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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